【每周画题】陈安茗山水画(042)观画问答

艺韵阁 2023-04-12 11:38:15

文/傅雷

1964年傅雷坐在上海家中工作间的书桌前

观画答客问

客有读黄公之画而甚惑者,质疑于愚。既竭所知以告焉;深恐盲人说象,无有是处。爰述问答之词,就正于有道君子。

客问:黄公之画,山水为宗。顾山不似山,树不似树,纵横散乱,无物可寻。何哉?

答曰:予观画于咫尺之内,是摩挲断碑残碣之道,非观画法也。盍远眺焉。

客问:观画须远,亦有说乎?

答曰:目之视物,必距离相当而后明晰。远近之差,则以物之形状大小为准。览人气色,察人神态,犹需数尺外。今夫山水,大物也,逼而视之,石不过窥一纹一理,树不过见一枝半干,何有于峰峦气势?何有于疏林密树?何有于烟云出没?此郭河阳之说,亦极寻常之理。“不见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天地间之山水,非百里外莫得梗概,观缣素上之山水,亦非凭几伏案所能仿佛。

黄宾虹 1946年作 粤西纪游 64×32cm

客问:果也。数武外,凌乱者井然矣,模糊者灿然焉。片黑片白者,明暗向背耳,轻云薄雾耳,暮色耳,雨气耳。子诚不我欺。然画之不能近视者,果为佳作欤?

答曰:画之优绌,固不以宜远宜近分。董北苑一例,近世西欧名作又一例。况子不见画中物象,故以远觇之说进。观画固远可,近亦可。视君意趣若何耳。远以瞰全局,辨气韵,玩神味;近以察细节,求笔墨。远以欣赏,近以研究。

客问:笔墨者何物耶?

答曰:笔墨之于画,譬诸细胞之于生物。世间万象,物态物情,胥赖笔墨以外现。六法言骨法用笔,画家莫不习勾勒皴擦,皆笔墨之谓也。无笔墨,即无画。

黄宾虹 1955年 黄山汤口

客问:然则纵横散乱,一若乱柴乱麻者,即子之所谓笔墨乎?

答曰:乱柴乱麻,固画家术语,子以为贬词,实乃中肯之言。夫笔墨畦径,至深且奥,非愚浅学可知。约言之:书画同源,法亦相通。先言用笔,笔力之刚柔,用腕之灵活,体态之变化,格局之安排,神采之讲求,衡诸书画,莫不符合。故古人善画者多善书。若以纵横散乱为异,则岂不闻赵文敏“石如飞白木如籀”之说乎?又不闻董思翁作画,以奇字草隶之法,树如屈铁、山如画沙之论乎?遒劲处力透纸背,刻入缣素;柔媚处一波三折,婀娜多致;纵逸处龙腾虎卧,风趋电疾。唯其用笔脱去甜俗,重在骨气,故骤视不悦人目。不知众皆宗于盼际,此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此则脱落其凡俗。远溯唐代,已悟此理。惟不滞于手,不凝于心,臻于解衣盘礴之致,方可言于纵横散乱,皆呈异境。若夫不中绳墨,不知方圆,向未入门,而信手涂抹,自诩蜕化,惊世骇俗,妄臂于八大石涛,适自欺欺人,不足与语矣。此毫厘千里之差,又不可以不辨。

黄宾虹 1952年 黄山鸣炫泉101×34cm

客问:笔之道尽矣乎?

答曰:未也。顷所云云,笔本身之变化也。一涉图绘,犹有关乎全局之作用存焉。可谓“自始至终,笔有朝揖,连绵相属,气派不断”,是言笔纵横上下,遍于全画,一若血脉神经之贯注全身。又云“意存笔先,笔周意内,画尽意在,象尽神全”,是则非独有笔时须见生命,无笔时亦须有神机内蕴,余意不尽。以有限示无限,此之谓也。

客问:笔之外现,惟墨是赖,敢问用墨之道。

答曰:笔者,点也,线也。墨者,色彩也。笔犹骨骼,墨犹皮肉。笔求其刚,以柔出之;求其拙,以古行之,在于因时制宜。墨求其润,不落轻浮;求其腴,不同臃肿;随境参酌,要与笔相水乳。物之见出轻重、向背、明晦者,赖墨;表郁勃之气者,墨;状明秀之容者,墨。笔所以示画之品格,墨亦未尝不表画之品格;墨所以见画之丰神,笔亦未尝不见画之丰神。虽有内外表里之分,精神气息,初无二致。干、黑、浓、淡、湿,谓为墨之五彩;是墨之为用宽广,效果无穷,不让丹青。且唯善用墨者善敷色,其理一也。

黄宾虹 苍岩浮碧158×55cm

客问:听子之言,一若尽笔墨之能,即已尽绘画之能,信乎?

答曰:信。夫山之奇峭耸拔,浑厚苍莽;水之深静柔滑,汪洋动荡;烟霭之浮漾;草木之荣枯;岂不胥假笔锋墨韵以尽态?笔墨愈清,山水亦随之而愈清。笔墨愈奇,山水亦与之而俱奇。

客问:黄公之画甚草率,与时下作风迥异。岂必草率而后见笔墨耶?

答曰:噫!子犹未知笔墨,未知画也。此道固非旦夕所能悟,更非俄顷可能辨。且草率果何谓乎?若指不工整言,须知画之工拙与形之整齐无涉。若言形似有亏,须知画非写实。

黄宾虹 层峦耸翠106×40.5cm

客问:山水不以天地为本乎?何相去若是之远!画非写实乎?可画岂皆空中楼阁?

答曰:山水乃图自然之性,非剽窃其形。画不写万物之貌,乃传其内涵之神。若以形似为贵,则名山大川,观览不遑,真本具在,何劳图写?摄影而外,兼有电影;非惟巨纤无遗,抑且连绵不断,以言逼真,至此而极,更何贵乎丹青点染?

初民之世,生存为要,实用为先。图书肇始,或以记事备忘,或以祭天祀神,固以写实为依归。逮乎文明渐进,智能日增,行有余力,斯抒写胸臆,寄情咏怀之事尚矣。画之由写实而抒情,乃人类进化之途程。

夫写貌物情,摅发人思,抒情之谓也。然非具烟霞啸傲之志,渔樵隐逸之怀,难以言胸襟。不读万卷书,不行万里路,难以言境界。襟怀鄙陋,境界逼仄,难以言画。作画然,观画亦然。子以草率为言,是仍囿于形迹,未具慧眼所致。若能悉心揣摩,细加体会;必能见形若草草,实则规矩森严,物形或未尽肖,物理始终在握,是草率即工也。倘或形式工整,而生机灭绝,貌或逼真,而意趣索然,是整齐即死也。此中区别,今之学人,知者绝鲜。故斤斤焉拘于迹象,唯细密精致是务,竭尽巧思,转工转远,取貌遗神,心劳日绌,尚得谓为艺术乎?

艺人何写?写意境。实物云云,引子而已,寄托而已。古人有言: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深山之巅。掇景也,发兴也,表也,巅也,解此便可省画,便可悟画人不以写实为目的之理。

黄宾虹 1944年作 《拟董巨二米大意》 173.5×91.5cm

客问:诚如君言,作画之道,旷志高怀而外,又何贵乎技巧?又何需师法古人,师法造化?黄公又何苦漫游川、桂,遍历大江南北,孜孜矻矻,搜罗画稿乎?

答曰:艺术者,天然外加人工,大块复经镕炼也。人工镕炼,技术尚焉。掇景发兴,胸臆尚焉。二者相济,方臻美满。愚先言技术,后言精神;一物二体,未尝矛盾。且唯真悟技术之为用。方识性情境界之重要。

技术也,精神也,皆有赖乎长期修养。师法古人,亦修养之一阶段,不可或缺,尤不可执着!绘画传统垂二千年,技术工具,大抵详备,一若其他学艺然。接受古法,所以免暗中摸索;为学者便利,非为学鹄的。拘于古法,必自斩灵机;奉模为偶像,必堕入画师魔境,非庸即陋,非甜即俗矣。

即师法造化一语,亦未可以词害意,误为写实。其要旨固非貌其嶂峦开合,状其迂回曲折已也。学习初期,诚不免以自然为粉本(犹如以古人为师),小至山势纹理,树态云影,无不就景体验,所以习状物写形也;大至山冈起伏,泉石安排,尽量勾取轮廓,所以学经营位置也。然师法造化之真义,尤须更进一步:览宇宙之宝藏,穷天地之常理,窥自然之和谐,悟万物之生机;饱游饫看,冥思遐想,穷年累月,胸中自具神奇,造化自为我有。是师法造化,不徒为技术之事,尤为修养人格之终生课业。然后不求气韵而气韵自至,不求成法而法在其中。

要之:写实可,摹古可,师法造化,更无不可!总须牢记为学阶段,绝非艺术峰巅。先须有法,终须无法。以此观念,习画观画,均入正道矣。

黄宾虹《设色山水册页》

客问:子言殊委婉可听,无以难也。顾证诸现实,惶惑未尽释然。黄公之画纵笔清墨妙。仍不免于艰涩之感,何耶?

答曰:艰涩又何指?

客问:不能令人一见爱悦是矣。

答曰:昔人有言:看画如看美人。其风神骨相,有在肌体之外者。今人看古迹,必先求形似,次及传染,次及事实,殊非赏鉴之法。其实作品无分今古,此论皆可通用。一见即佳,渐看渐倦,此能品也。一见平平,渐看渐佳,此妙品也。初若艰涩格格不入,久而渐领,愈久而愈爱,此神品也,逸品也。观画然,观人亦然。美在皮表,一览无余,情致浅而意味淡,故初喜而终厌。美在其中,蕴藉多致,耐人寻味,画尽意在,故初平平,而终见妙境。若夫风骨嶙峋,森森然,巍巍然,如高僧隐士,骤视若拒人千里之外,或平淡天然,空若无物,如木讷之士,寻常人必掉首弗顾:斯则必神专志一,虚心静气,严肃深思,方能于嶙峋中见出壮美,平淡中辨得隽永。唯其藏之深,故非浅尝所能获;惟其蓄之厚,故探之无尽,叩之不竭。

黄宾虹《设色山水册页》

客问:然则一见悦人之作,如北宗青绿,以及院体工笔之类,止能列入能品欤?

答曰:夫北宗之作,宜于仙山楼观,海外瑶台,非写实可知。世人眩于金碧,迷于色彩,一见称善。实则云山缥缈,如梦如幻之情调,固未尝梦见于万一。俗人称誉,适与贬毁同其不当。且自李思训父子后,宋惟赵伯驹兄弟尚传衣钵,尚有士气。院体工笔至仇实父已近作家。后此庸史,徒有其工,不得其雅。前贤已有定论。窃尝以为:是派规矩法度过严,束缚性灵过甚,欲望脱尽羁绊,较南宗为尤难。适见董玄宰曾有戒人不可学之说,鄙见适与暗合。董氏以北宗之画,譬之禅定积劫,方成菩萨。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来地。今人一味修饰涂泽,以刻板为工致,以肖似为生动,以匀净为秀雅,去院体已远,遑论艺术三昧。是即未能突破积劫之明证。

客问:黄公题画,类多推崇宋元,以士夫画号召。然清初四王,亦尊元人,何黄公之作与四王不相若耶?

答曰:四王论画,见解不为不当。顾其宗尚元画,仍徒得其貌,未得其意,才具所限耳。元人疏秀处,古淡处,豪迈处,试问四王遗作中,能有几分踪迹可寻?以其拘于法,役于法,故枝枝节节,气韵索然。画事至清,已成弩末。近人盲从附和,入手必摹四王,可谓取法乎下。稍迟辄仿元人,又只从皴擦下功夫,笔墨渊源,不知上溯,线条练习,从未措意,舍本逐末,求为庸史,且戛戛乎难矣。

客问:然则黄氏之得力于宋元者,果何所表现?

答曰:不外神韵二字。试以《层叠冈峦》一幅为例,气清质实,骨苍神腴,非元人风度乎?然其豪迈活泼,又出元人蹊径之外。用笔纵逸,自造法度故尔。又若《墨浓》一帧,高山巍峨,郁郁苍苍,俨然荆、关气派。然繁简大异,前人写实,黄氏写意。笔墨圆浑,华滋苍润,岂复北宋规范?凡此截长补短风格,所在皆是,难以列举。若《白云山苍苍》一幅,笔致凝练如金石,活泼如龙蛇,设色妍而不艳,丽而不媚,轮廓粲然,而无害于气韵弥漫,尤足见黄公面目。

黄宾虹《新安江纪游》

客问:世之名手,用笔设色,类皆有一面目,令人一望而知。今黄氏诸画,浓淡悬殊,犷纤迥异,似出两手,何哉?

答曰:常人专宗一家,故形貌常同。黄氏兼采众长,已入化境,故家数无穷。常人足不出百里,日夕与古人一派一家相守,故一丘一壑,纯若七宝楼台,堆砌而成。或竟似益智图戏,东检一山,西取一水,拼凑成幅。黄公则游山访古,阅数十寒暑。烟云雾霭,缭绕胸际,造化神奇,纳于腕底。故放笔为之,或收千里于咫尺,或图一隅为巨幛,或写暮霭,或状雨景,或咏春朝之明媚,或吟西山之秋爽,阴晴昼晦,随时而异,冲淡恬适,沉郁慷慨,因情而变。画面之不同,结构之多方,乃为不得不至之结果。《环流仙馆》与《虚白山衔璧月明》,《宋画多晦冥》与《三百八滩》,《鳞鳞低蹙》与《绝涧寒流》,莫不一轻一重,一浓一淡,一犷一纤,遥遥相对,宛如两极。

客问:诚然。子固知画者。余当退而思之,静以观之,虚以纳之,以证吾子之言不谬。

答曰:顷兹所云,不过摭拾陈言,略涉画之大较。所赞黄公之词,尤属门外皮相之见,慎勿以为定论。君深思好学,一旦参悟,愚且敛衽请益之不遑。生也有涯,知也无涯。鲁钝如余,升堂入室,渺不可期。千载之下,诚不胜与庄生有同慨焉。

【陈安茗山水画作品艺韵阁书画院展】

1江上44x44cm

2山河清44x44cm

3望天门上58x58cm

4河流一带明58x58cm

5远看方知出处高69x69cm

6江波山色76x92cm

7雨馀草色46x80cm

8霞光49x97cm

9一泉一山45x86cm

10江山如碧玉50x100cm

11秋河邑山史63x138cm

12苍颜云霞48x133cm

13沧舟一叶看江天97x178cm

14江流有声69x139cm

15日映岚光78x138cm

16万壑千岩锁翠烟70x100cm

17雨过山色97x178cm

18雨后晚行96x164cm

19云台斜晖34x133cm

20天清远峰97x179cm

21天清云峰70x178cm

22岘山怀古137x70cm

23山随平野尽48x179cm

24云净山浮翠70x136cm

25千崖秋气高48x179cm

26山霭苍苍70x238cm

27夕阳时远出巴船97x178cm

28山中处处有流泉70x238cm

29风微笛声远70x238cm

30碧水东流110x216cm

31高山流水110x216cm

32花香雨留远相连70x238cm

33烟江叠嶂123x246cm

34太行威武360x145cm

陈安茗在贵州

陈安茗,原名安明,北京艺韵阁书画院院长,北京正心正举应用科学研究院山水人文艺术中心主任,文化部中国山水画创作院院士,北京凤凰岭书院中国画创作院院士,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华诗词网、中华诗词论坛高级顾问和导师。作品入选第九、十届全国美展等国家级展览,多幅山水画作品被中央直属机关重要机构收藏,作品入编《当代美术全集》第二卷,出版有《陈安明美术作品集》《贵有古意·山水画作品集》《师古图今·中国画名家档案陈安明卷》《高等美术院校教学范本·陈安茗山水画作品集》等个人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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