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卡特:自由杀手挽歌

柯远说文学 2024-09-30 12:08:52
自由杀手挽歌

安吉拉·卡特

严韵 译

我清清楚楚记得你,仿佛你昨天才死去,尽管我并不常记起你——通常我都太忙了。但我曾跟政委提过你一次。我问他我做得对不对,如果他是我,是否也会那么做?但他说,若我要寻求赦免,他是最不合适的对象,何况现在一切都已改变,我们也不一样了。

我记得当时我住在高高的阁楼,房子在一处广场上,周围其他房舍的门窗大多已钉上木板封死,但并非没人住。尽管这些房屋都在等待拆除,里面却仍住着一小群合法边缘的家庭,成员从秘密出入口爬进爬出,点蜡烛照明,睡在前任游民曾用过的肮脏床垫上,煮汤的材料是蔬果店垃圾桶里拣出来的蔬菜,还有假称要喂狗而向肉店讨来的骨头。

但我们的房东——那年头,拥有并出租私人产业是合法的——拒绝把房子卖给那些想拆除这整排连栋屋舍的投机商人。他在这栋房子里熬过二战的德军闪电轰炸,这是他的巢穴。他用龋齿般坑坑洞洞的墙挡住耳朵,感觉自己身在安全的小天地,尽管那份安全事实上并不存在,他却全心相信。他出租房间,收取旧日物价水平的租金,因为他不知道时代已经变了。他怎么可能知道?他根本足不出户,行动不便只能坐在椅子上,且几乎全盲。他的房间就是整个世界,这栋屋子则是他知晓但从不前往冒险的未知宇宙,此外的一切都是不可知。他甚至不知道住地下室的那群小伙子暗地用牛奶瓶做汽油弹。

有个十五岁女孩跟他们同住在地下室,圆润的脸苍白温和,神情总仿佛有点惊讶,惊讶于自己晴天霹雳怀了孕,大腹便便步履蹒跚。她鲜少开口说话,动作沉重有如置身水底。你在我们房间里放了把来复枪,喜欢坐在开着的窗边扫视广场和楼下那条街。

每天早上,年轻的一男一女来广场做瑜伽。他们摆出树式,秋千上一个孩子摇得愈来愈慢,转过身去看他们。他们的观众总是相同:游乐场上那孩子,以及尚未出师的狙击手。他们右腿伸出,弯起膝盖,让光着的右脚底贴住左大腿内侧,双手合十宛如祈祷,然后将合十双手高举过头。为了保持平衡,他们全神贯注,视线固定在面前的光秃草地上。这姿势保持了整整一分钟——我看着手表指针移动——然后他们右脚踩回地上,手放下,接着抬左腿,重复先前的动作。结束后,他们倒立,姿态端庄,专注忘我。

X透过来复枪的瞄准器看他们做完全套动作。当他打开保险栓,我吓得六神无主,什么也不敢说。楼下那对男女我不认识,但是是熟面孔。他们偷住在广场对面一栋屋里,就像住在屋顶上的鸽子一样不会伤害任何人。做完瑜伽,他们离开,X关上保险,笑了。我非常害怕他这类野性情绪,但他告诉我,真正的杀手应该像天气那样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还说,他扫视广场只是在练习无动于衷而已。

我爱上他,便进人他的世界,只觉得自己能进入这与外隔绝的世界是项特权。我们刻意放逐自己远离日常生活,骄傲地活在括号里。夜里有时我会出门透透气,路灯鬼魂般的黄光洒遍街道,使车祸留下的血迹失去颜色,看起来不那么真实。我常在街上一走就是好几里,孩子气地开心拍手,为爆破的终点站热切鼓掌。

当时这城市看来不太可能熬过那年夏天。天空开花,像沙皇家族赠送的、设有精巧机关的复活节彩蛋。夜色像黑壳分成两半,喷出爆炸。因为住在一栋满是业余恐怖分子的房屋,我感觉就像是自己点燃了引信,引发这些烟火表演。然后我会觉得自己几乎无所不能,就像X坐在我房间窗边手持来复枪俯视广场时那样。

当时我住在高高的阁楼,在那里我悬浮于夏天之上,仿佛阁楼是热气球的吊篮。伦敦岔开大腿躺在我下方,她是个够随和的娼妓,为我们在她怀中找到容身之地,尽管要爱她得花很高的代价。

她这么老,这老太婆早该淘汰了,你说。她在昨天前天和大前天的残妆地层上又厚厚涂抹,简直看不清那么多层油漆、涂鸦、旧海报底下的黑斑粉刺——淫逸、压迫、腐化、只顾自己的伦敦,腌泡在她自己的腐朽糖浆中像兰姆糕,投机的房地产商则四处挖着她的肠子,恶毒的勤奋一如淋菌。

这病恹恹的城市散发一股热病般歇斯底里的光华,像夏夜灯光。城市就在我眼前变形,钢铁玻璃塔戳穿这枚腐烂水果柔软脏污的天鹅绒般果皮。塔里没人住,怎么可能有人住——如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建筑,这些塔看来就是要成为最美丽的废墟。这种寂寥建筑充满老鼠横行的残砖断瓦幻影,托钵僧和劝人改宗的人穿梭其中,摇着铃,敲着铃鼓,向路人提供目不暇接的各式救赎。穿藏红袍子剃光头的人拜请印度次大陆诸神,邻居则叫我们信任耶稣。但炸药才是我们的救赎,我住处的地下室已成了小小军火库;随便哪个聪明的孩子都能自己做出手榴弹,孩童十字军的时候到了。

那是一段奇怪、悬空的时间。这城市从不曾如此美丽,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它在我眼中如此美丽只因为它已在劫难逃,而我是资产阶级美学的无知奴隶,总在腐朽中看见令人哀挽的魅力。我记得那些夜晚充满着尖锐的威胁,也记得某业余炸弹客炸掉一处警局时那美丽的阵阵火花流瀑。我住的房子总是充满广场上树木随风摇曳的窸窣,仿佛海浪冲进走廊,冲进房间。

我住在四楼,尽管我只要看到任何深渊,不管高度多么微不足道,都会感觉晕眩兴奋不已,几乎情不自禁要纵身坠落。面对重力的吸引,我简直无法抵抗,只能无力地任由它摆布。因此住在四楼,意味我的每一天都始于意志战胜本能的小小胜利。我想跳,但是不可以跳。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一阵冷汗——恐慌的症状一应俱全,我与X相识时也是这样。当时我的感觉正像站在深渊边缘,但这回晕眩来自一种认知,认出这深渊便是我自己的空虚,于是我一头栽进去,因为当时我是如此天真无知,反而在屈服中看见最终极的世故。

那年夏天美丽一如战前。附近开自助洗衣店的那位太太来自西印度群岛,总是戴一顶面纱小毡帽,仿佛不管环境再怎么不堪也要维持称头打扮。她用湿答答拖把将地板上的灰尘挪来挪去,杂务做完后便坐在椅子上,把那本快翻烂的《圣经》念给自己听,声调是难以形容、带着牢骚味道的轻快,像只鸟在教训人。有时书里的东西会让她惊叹出声。有次她喊了句和撒那,我从她背后探过头去,看到她正在读《启示录》。

非法住客把隔壁那栋房子当做教堂,当我们在地下室搞炸弹的时候,他们整夜吟诵着:圣婴耶稣,圣婴耶稣,圣婴耶稣。

当时我并没读过列宁,但就算读过,也不会同意他说革命里没有狂欢余地的这句话。光是我们在床上所做的几乎就能颠覆世界了。X狼人般的眼睛在黑暗里像保险丝发亮,他贴得太近时那种充塞我心的甘美畏惧尤其令我欢愉。我想成为“路障圣母”,你叫我开枪打谁我都会照做,只要他们不因此受伤。除了自己的感受之外,我觉得我什么都不需了解。就像原始人的信仰,我觉得我们所做的那些仪式足以让死去的大地重新复活。你沿着我手臂印下的吻就像曳光弹。我迷失。我流动。你的肉体定义我,我变成你的创造物,我是你肉体的倒影。

(“首都上一段危机期间,性关系普遍充满原欲与伪意识。”政委如是说。)

人以自己对这世界的意识构筑自己的命运。你参与阴谋,因为你相信再不起眼的事物都参与了对付你的阴谋。你的确信具有感染力,令我印象深刻。“连草莓闻起来都有血的味道,今年夏天。”你的语气带着津津有味的预期。我看见你愈来愈常待在窗边,练习无动于衷。

你向我描述永远的革命是何等光景,听起来像一连串美丽的爆炸;火山会一座接一座在内部压力下爆发,永无休止地复制狂喜。床在我们身下吱嘎,听来像军乐队狂热演奏《崔斯坦与伊索妲》的《爱之死》。你描绘的斗争痉挛是那么光辉、堂皇、美丽,我感动得哭了;但你说,我们从小处开始,从一次开一枪做起。在你口中,暗杀就像色情一样诱人。A、B和C怀疑我,因为你离弃地下室,上了我的床,但如今我们都深陷在相同的执迷中,他们对我便比较客气。两人行、三人行、四人行的疯狂。我们生活在火山口,感觉土地在脚下移动。多么动荡不安的时代!多么地动山摇的时代!

(“资产阶级把政治变成浪漫主义的一个面向。”政委说。“如果政治只是一种艺术形式,就没办法威胁他们了。”)整个城市绽线般分崩离析,运输工人罢工使各区之间距离变得遥远,但我们只在住处附近步行可达的范围活动,所以不受影响。

我们那栋房子又高又窄,一道磨损阶梯从前院通往地下室。房东住在一楼前侧的房间,缩在电视机前,努力想搞懂那双昏花老眼偶尔能看见的一鳞半爪,可怜的老头,只有一根手杖和一群猫做伴。房里有洗手台、瓦斯炉,还有个小食柜放猫鱼。他一星期替他们煮两次鱼,煮好后收进一个洗碗盘用的塑料盆,整栋屋子都是馊鱼臭味,我们得一天到晚燃香与之抗衡。他拿干净报纸铺在桌上,把鱼分装在小盘里,猫全都跳上桌去吃。一个汤盘装满清水,尽管水每天更换,但才到中午一定已淹死一两只苍蝇;另一个小盘里的牛奶也是,晚间六点播新闻时已经成了奶冻。三条腿的椅子用一叠叠旧报纸垫起,铺盖着不要的旧衣物。各色各样的猫坐在杂物橱上,夹杂着喝空的棕麦酒瓶,敞着口的炼乳盒,不走的时钟,发黄的传单,赌足球的票券,牛奶已经结块的瓶子,缺了一只耳朵的阿尔萨斯犬石膏像。他就坐在那里,俨然自己国度的国王,脚步重重落在地板上,浑然不觉地下室的阴谋分子不小心弄出的砰隆声响。

我们一周见他一次,付房租,因为我们决心表现得规规矩矩,而如果非有房东不可,像他这样半瞎的最为理想。那感觉就像对圣像献上香油钱。年岁将他长着老人斑的发黄皮肤拉得紧绷在颅骨上,使他的头亮得像打磨过的骨头,那双眼睛退化成婴儿缎带般的无邪蓝色,视线对不住焦,总是泪汪汪,眼角糊着眼屎。他瘦骨嶙峋的手指紧抓手杖,姿势带有某种退缩的凶狠。

现在想想,他大概是害怕我们,所以装出凶狠模样。酒馆里大家都说他把一卷又一卷钞票塞进老贺尔本罐,藏在房中那堆破烂间。他像海绵把房租吸收殆尽,但丝毫不疑有他,不像那些猫察觉事有蹊跷,见到我们进他房间就猛甩尾巴,有时还发怒嘶啐。橘黄色那只还抓过你。

二楼住了个有变装癖的中年人,但他太沉迷于自己的怪异习性,无暇分神注意我们。在薄暮轻柔纱幕的遮掩下,他奇装异服在广场上小小溜达,摇摇晃晃踩着五英寸高跟鞋,人未到鞋先在地面上钉出洞来,就像登山客用带勾的长伞钩住山壁。在这些散步的黄昏,他都穿黑色嘎别丁上衣加薄外套配长窄裙,脖子围一圈狐皮,狐头垂在左肩,圆圆小眼替他留意身后动静。他楼上住的是一个有点智慧不足的未婚妈妈,跟一窝小孩过着邋遢的生活。她负责替房东老头采买,如果她记得的话,不过反正他也只要一星期两份鱼、一两罐豆子,偶尔再加瓶麦酒。

那栋屋子永远昏昏暗暗,充满熟食馊味、培根幽魂、厕所臊臭和走廊上的猫尿味。楼梯间那些灯泡永远是烧坏的。那是一栋黑暗的老屋,是一个我们在岩壁看见影子的洞穴,是一处贫民窟,是一座要塞。那是杀手作为自由职业的时代,这沉疴垂危的城市长满各种癌细胞般的组织;我们此一支部足以自给,不受任何其他支部命令或认知。你就像涅恰耶夫一样令人信服,一心只想着筹划杀人。

你随便挑选了一名内阁议员作为目标。我们求问于《易经》,掷币卜卦;卦象似乎是吉兆,尽管语调一如往常谨慎保留。我们抽签,做记号的那张卡永远都会到你手上。身为一个清楚意识到自己将成为杀手的年轻男人,你与我做爱,势如攻陷巴士底狱。然而接着我发现你谋求无动于衷的途中碰到了障碍,因为你在哭,但当我问你为什么哭,你却打我。

邻居吟诵的声音响得简直像就在我们房里。窗户无帘,刺眼的黄色灯光凄怆照亮你悲哀的脸,但我太着迷于你的魔咒了,猜不出你为什么哭泣。一切不是都决定好了吗?明天我们就去杀死那个政客,我按门铃,你开枪。我不懂你为什么哭,你这计划的模范单纯令我印象太深刻,使我确信我们做的必然是正确的事。因为被打,我生起闷气,而后重新入睡。那嗡嗡作响的单调吟诵声——圣婴耶稣,圣婴耶稣,圣婴耶稣——诱我进人梦乡。

醒来看见好一幅景象!——你衬衫上满是血,把钞票撒在我身上。蓝色钞票紧紧缠成一小卷一小卷,落到我身上反弹起来,再掉到地上散落摊开。好大一笔钱!我在紫罗兰色的晨曦中眨眼,被你奢华的歇斯底里惊得愣住了。你又是哭,又是胡言乱语,又是砸家具、打破杯子,弄翻垃圾桶。我替你泡茶,狡猾地在杯里加了安眠药,逼你喝下去,让你躺在我空出来的床上,因为我再也无法跟你同睡一张床。我待在你身旁,直到确定你睡着,然后把你反锁在房里。

A、B和C忙了一晚,正在瓦斯炉上煎蛋烤面包。A的女孩仰躺在床垫上,肚子又圆又大活像艘飞船,足以高高飞上天空,带她远离这人世泪谷,越过彩虹,去到一个好远好远的快乐天地。我把你说的话告诉他们:你杀了他作练习。我们本来打算当非常哲学的杀手啊!但杀了房东,你做为人之存在还有什么可信的凭据?那是暗杀的彩排,还是杀手的试镜?

老头身穿臭烘烘睡衣倒在地上,发黄裤裆垂露出孱弱衰老的那话儿。猫们围着他转,饿得直叫,胡须和好奇的脚掌上都沾了血。X打破了老头的头,他痛苦垂死之际滚下床来。从满屋迹象看来,尽管他年迈体衰,却仍奋力抵抗挣扎了一阵:床单乱成一团,床头小几也打翻了,几下的夜壶侧倒出来,尿流满地。之后X—定翻遍房里每一处橱柜抽屉,找出传说已久的藏钱烟草罐。我们看着这些证据,一片沉默,尽管隔壁邻居仍然鬼喊鬼叫个不停,连在一楼这里都听得见。猫大声喵叫着朝我们身上磨蹭,我想我最好喂他们吃东西,免得他们把房东尸体给啃了。于是我打开食橱拿出鱼,铺好桌子放好食盘,仿佛一切如常。猫全跳上桌埋头就吃,边吃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呜声。

A的女孩因为怀孕,我们没让她进房来。现在我们隔着蕾丝窗帘看见她,肩上胡乱裹着披肩,跟在沉重的大肚子后面沿街走去。A说:“她破水了^她去找警察。”我冲出屋子去追她,很快就追上了,因为她胖得跑不快。她哭起来,说她从来就不喜欢X,说他眼神冰冷。然后她昏倒了。A赶来跟我一起把她抬回地下室,不久她便开始分娩。邻居继续念诵:圣婴耶稣,圣婴耶稣,圣婴耶稣。A的女孩很害怕,我握着她又热又黏的手,A烧水,B和C则拿条绳子上阁楼把X绑住。他们说,他醒过来时惊讶得完全不知反抗。他一定觉得这像是玩具在叛变。

屋外开来一辆警车,我们吓得抱头鼠窜,只剩可怜的苏西躺在那里,呻吟着揪扯床垫。但警察是来找我们邻居的,是变装男投诉隔壁太吵,于是我们站在地下室通前院的那道阶梯上,看他们拿斧头朝门上钉的木条砍,破门而入。过一会儿他们又出来了,半领半抱着那些恍惚、发抖的住户,他们个个惨白,神智迷离,形销骨立,呆瞪眼睛仍喃喃念着祷词,乏力又倦怠得无意抵抗。

我用瓦斯炉火给剪刀消毒,剪断脐带,A把哇哇大哭的小男婴抱在怀里。但不管当了父亲有多高兴,A仍坚持要对X做一场公平审判。也许,甚至到了那时候,B和C仍不太信任我,因为我以前很有钱。但X很快就向我们坦承了一切。

我们在阁楼里审判他,把苏西留在楼下奶孩子。我们解开X腿上的绳子,让他坐在椅子上,但手臂仍绑着。他坦白的内容如下,似乎在羞辱和辩解之间痛苦不堪。

“我觉得没把握,对自己没把握。万一我搞砸了怎么办?说不定我会彻底搞砸,扣不下扳机,只呆站在门口看他。万一我想杀人,要杀的人也是正确的,却下不了手怎么办?万一我整个人僵住了怎么办?万一我花了那么多时间透过来复枪的瞄准器去看人,克制得太久,根本永远开不了枪怎么办?一想到自己可能软弱,我就怕得全身发抖。

“房东对谁有什么好处吗?成天只知道坐在房里收房租,没人爱他,他对谁都没意义。他根本不算活着,几乎不会说话,眼睛也差不多全瞎了,像只癞蛤蟆蹲在那里,守着那么多钱。

“我乱了,我祈祷。是的,我祈祷。因为怕失败,我整个人都乱了。我祈祷,然后得到答案。我看她睡着了,就拿着枪到他房间。我进去时他没醒,但猫都醒了,伸着懒腰从椅子、柜子、床铺上跳下来,喵喵叫着走向我,像一波有眼睛有嘴巴的毛皮浪潮。他醒过来听见猫叫,也跟着喵起来。‘是谁呀,喵咪,怎么了,喵咪?’我进房间时对他完全没有恶意^完全没有,只是要练习自制。

“但一看到他那么无助,我就恨起他来。一看到要杀他是那么容易,易如反掌,我就恨起他来。我举起来复枪,透过瞄准器看他。瞄准器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现在我看到的他不是人,甚至不是又老又破的人类遗迹,只是有待消灭的东西。他朝着某个他看不见的凶神恶煞讲话,问那人是不是要来抢他的钱。我醒悟到那人就是我,于是心想反正我都来了,把他的钱顺便拿走也好,既然他自己说要给我。但我什么都没说,我的手在发抖。他叫我别杀他,这下提醒了我,我是可以杀他的,如果我想要的话。直到那一刻之前我都没有想杀他,但当他把我说成杀他的人,我就是了。是他自己决定了他的命运,发生那种事是他自己的错。

“隔壁那些人像疯了一样又唱又念。他在肮脏的床单里滚,双手抱头,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他的睡衣敞开了,一身老肉露在床单上,看到那身老肉让我恶心想吐,我扣住扳机的手指收得愈来愈紧。猫群挤在我腿边尖叫,橘黄色那只还抓我,他们全都人立起来朝我吼,简直就是在攻击我。那只老臭虫真是恶心死了,当他完全任我发落的时候!但我正准备开枪时想到:枪声一定会很大,大到甚至超过隔壁的吟唱。枪声会吵醒‘女装小子’,女装小子会醒过来,套上他的性感睡衣下楼来看怎么回事。楼上那女人也会醒,或者她的小孩会醒,他们全都会下楼来,连那个四岁小鬼也不例外,边走还边揉着睡眼。我想到来场大屠杀——把他们全干掉。但我太有自制力了。

“我放下枪。他伸手乱摸乱抓那个放尿盆的床头小几,小几摇来摇去,因为他乱动得太厉害。猫被尿盆掉地的声音吓到,全都竖起身上的毛,拱起背,喉咙发出嘶嘶声,从我四周退开,但他还在床头几里摸来摸去,找出一个小罐子。罐里的钞票卷成卷发纸一样,他把钞票全倒出来,有些掉进打翻满地的尿里,猫都跑过来用脚掌把纸卷挥来拍去。他两手抱起一堆钞票朝我送,说:‘拿去吧,我就只有这么多。’但我知道他还有很多其他烟草罐子藏着钱,大家不都这么说吗?他却想这么便宜就收买我,我对他立刻完全失去慈悲心,用枪托猛打他的头,直到他动也不动。”

他看着我们,仿佛确信我们完全了解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闭上眼睛,感觉犹如坠落,然而当我张开眼睛,深渊仍在,我只是站在边缘。现在我的眼睛张开了,明晰知觉就成了我的新职业。故事说完,X孩子般哭起来,仿佛他值得怜悯,这时我再害怕他不过,怕自己真的开始怜悯他。看着他哭哭啼啼,我们变老了;他哭得像个孩子,我们则变成他的父母,必须决定怎么做对他最好。现在我是他的母亲,他们是他的父亲,我们看见我们共同的责任,在于身为他这场随机行动结果的起因。

“你一定最难受。”A对我说,因为我曾是这人的情人。但我们全强烈感受到同样的怖惧,因为,一旦他只为自己且独自一人采取行动,我们与他的共谋关系就结束了,如今可以站在与他不同的立场评断他,由此也评断自己。

我会试着把你形容得好一点。我很高兴你死在路障搭起来之前。我们在那路障里坐了牢受了罚,但我不会希望有你端着机关枪在我身旁,因为你是你自己的英雄,一直都是你自己的英雄,不会轻易受人命令。但你或许可以成为杰出的神风敢死飞行员,要不是你那么怕死的话。你让我们相信你是领导人,因此,在你对我们发号施令的时候,我们怎能结成联盟?我们与你有最深的共谋关系,我们景仰你的偏执狂,也因为景仰,便相信你的偏执狂本身就是各种事件的解释。但我始终都有点怕你,因为你抱我抱得太紧太紧,让我达到高潮的技巧灵活得近乎野蛮,像猎人剖开一头鹿。

听完X的告白,我们给他喝点水,重新绑起他的腿,然后塞住他的嘴,怕女装小子或楼下的未婚妈妈听见叫喊会来救他。然后我们下楼,在地下室讨论该拿他怎么办。A的女孩正在奶孩子,看来对自己怀中的奇迹有着晦涩难解但完完全全的心满意足。她气我们把她锁在地下室,说她永远不会离开A,因为A是她小孩的父亲,但我认为她这么说只是因为刚生了孩子情绪高昂,我们还是得小心她。A帮她煮了糙米和蔬菜,还加了两个蛋,因为现在她需要营养。讨论很久之后,B也拿了些食物上楼,但X把盘子摔到地上。他现在闹起脾气来了,B告诉我们:他认为我们的举动很不理性。

看来他昔日的自信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但我们对他不再有信心。我们共同做出决定,尽管C——真是满脑袋老电影啊!——起初是想把X锁在阁楼里,留给他一把左轮,让他自求解脱。但我们一致认为,也说服了C,X是不会这么做的,就算我们给他这个机会。

B从水槽下的小柜里取出一卷结实的绳子。我们等到天黑,漫不经心听着收音机,听见军队已被召集去终结汽车工人的罢工,但我们已被自家支部的意外事件震住了,对这消息都没有反应。眼前的私人情境似乎重要得多。

我们整天没给X松绑,因此他身上都是自己的排泄物,又脏又臭,脾气也很坏,咒骂我们。但当他看见绳子,起初是大笑起来,想虚张声势逃过一劫,然后转而口齿不清哭哭啼啼——除此别无他词能形容他痛哭失声的哀求。我们没有他竟也能采取行动,似乎令他惊诧。A手持左轮。这里离汉普斯戴荒地不远。

我们拿左轮抵着双臂仍牢牢绑住的X的背,逼他前进。在街上没碰到其他人,所经之处别人都悄悄移开,一定是以为我们全都喝醉了。荒地也空荡无人,只有远处一堆火,大概是某个无家可归的家庭在那里露宿。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我们不久便找到一棵合适的树。

X明白他已经没有希望,再度变得沉默,但当我把绳圈套在他颈上时,他问我是否爱他。这话让我十分意外——在我听来完全不是重点,但我还是回答,是的,我曾经爱过他,然后试了试绳结够不够活。B和C拉动绳子,他向上升去,像面旗子。窃窃私语的灌木丛上,一轮大得不祥的赤褐月亮挂得太低;脖子折断声传来之后,他在那月亮下激奋舞动了五分钟。然后屎尿齐下。真是一团脏乱!

他的身体静止下来,无力地悬垂,我们切断绳子,把尸体丢进草木丛。A吐了,B掉了点眼泪,C和我用树叶把尸体盖住,就像《林中孩童》里的知更鸟。我始终保持平静,平静到凶狠的地步,C对我说你变成母老虎了,我以前还以为你是小猫咪。现在想起来,我认为正义获得了伸张,但我们本身既是罚者也是罪人,而且我们没挖洞埋X,便是因为想留下漏洞,让正义的日常活动有机会追上我们。我们的举动开始有些尊严,我们的非逻辑逐渐增添一种严酷美德,尽管我们以蒙眛陌生的眼光看着彼此:我们是谁,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们怎么可能做出这件事,怎么可能计划出这样的意图?

在地下室,A的女孩和婴儿睡得挺安详,我们泡茶,喝起来跟吊死他之前喝过的茶味道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B显露出强硬的道德感,说我们该去报警,去坦白一切并接受惩罚,因为我们并没做任何让自己蒙羞的事。但A有儿子要顾虑,想带苏西和小孩去韦尔斯山区一处他有朋友在的公社,在那里的新鲜空气中慢慢恢复,摆脱这段荒唐日子,还没头没脑地说他再也吃不下肉了,以后走路经过肉店都要避到对街去。他坐在床垫上熟睡女孩身旁,每分每秒都变得更像寻常人夫人父。但C和我现在不知该怎么办,也不知该怎么想,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感觉的中断,一种迟钝的沉重,一种绝望。

九月初的纯净清凉天光照进来,用挑剔手指摸过房里的一切。我们看着白昼,有点惊讶,惊讶于它竟跟任何一天一样明亮,事实上比平常更明亮。然后我感觉一滴沉重雨水滴落在我头上,但那不是雨滴,因为外面正出着太阳,也不是蓄水池漏水,因为我们头顶上就是房东的房间。这滴水是红的。可怕!那是血,我抬头看见天花板上已被老头的血渗出一片污溃。

我们争执起来。我们是不是该照A想要的,在后院挖个洞把老头埋了,收拾自己仅有的家当,化名离开,偷偷各奔前程,还是该照B认为正确的,向执法单位自首?本能和意志再度对上:在一栋我根本不曾知晓其存在的建筑物上,我身处四楼窗台,不知道是意志还是本能在叫我跳,叫我逃。正讨论着,我们听见远处传来低沉轰隆,本以为是打雷,但当A打开收音机想知道现在几点,却只有军乐和新闻快报,告诉我们政变已经发生,军方掌权了,仿佛这里不是这里,而是香蕉共和国。他们在北边遭到一些抵抗,但正迅速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我们密谋筹划了半天,军方将领却同时也在密谋筹划,而我们竟一无所知。一无所知!

雷声愈来愈响,是枪弹和迫击炮的声音。天空很快便满布直升机。内战开始了。历史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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