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妈冷战之后,我看到老妈在论坛上发帖:【如果我断了我女儿的生活费,她会不会就听我的了?】
我冷笑。
果然,这之后,我非但没有收到她一分钱生活费,反而还收到了她最恶毒的诅咒:「你就抽烟喝酒泡网吧吧,不学无术的下场就是去厂里拧螺丝。我们就看你什么时候大着肚子哭着回来求我们!」
不好意思,我有手有脚,我能养活自己。
再泥泞的地,也能开出圣洁的花。
1
小学二年级的母亲节,我饿着肚子,用攒了一周的早饭钱给我妈买了一朵康乃馨。
老师说,母亲节是感谢妈妈的节日。
天底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哪怕是一朵微不足道的花,哪怕是洗洗碗做做家务,妈妈都会开心很久很久。
于是,我在花店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朵对我来说意味着天价的康乃馨。
我只是想让我妈在收到花的那一瞬间开心一下,不用很久很久。
我带着那朵小小的花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我把花藏在身后,忐忑又雀跃地看着我妈。
我妈阴沉着脸问:「你放学又去哪野了?今天怎么晚回来十分钟?」
我抿着嘴,然后当着她的面像献宝一样从背后拿出了花。
我笑着说:「当当当!妈妈母亲节快乐!我爱你妈妈!」
我妈愣了一下,眼底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片刻后她冷笑着说:「我辛辛苦苦供你吃供你喝,你就拿我的血汗钱买这么个垃圾回来?」
现在换我愣住了,我强撑着笑解释:
「我没有乱花钱妈妈,这是我自己攒的钱。
「你别生气妈妈,我只是想让你高兴。」
我妈像个炮弹一样被点着了,她拔高了嗓门吼道:
「高兴?我高兴得起来吗?你不给我添麻烦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你买这不能吃不能用的垃圾回来,倒不如给我点钱花,让我少操点心来得实在!」
我妈非但没像我想象中那样高兴,反而是劈头盖脸对着我一顿痛骂。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看着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花。
她冲着那朵花发泄着心里的怒火,她毫不留情地把花瓣撕扯成了一寸寸碎片。
我号啕大哭,我下意识地抱着她的手臂阻拦:「妈妈……妈妈,不要!」
她奋力地把我甩开,然后把那堆残骸丢进了垃圾桶。
她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什么,可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自那之后,我开始讨厌母亲节,讨厌这个专门为妈妈而诞生的节日。
我也再没给她买过任何礼物。
那会儿还没有打压式教育这个说法,我只知道院子里每家每户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是这样度过的。
只不过我爸妈的手段格外地狠。
明明这些父母们都没有受过统一的训练,可在教养孩子的方式上出奇地达成了一致。
从小学习成绩要和好的比,而吃穿上却要向差的靠拢。
五年级的时候,我妈给我报了离家十几公里的补习班,让我自己坐公交车去上课。
美其名曰,锻炼我独立生活的能力。
早晨八点就要上课,坐公交再算上等车的时间,我周末五点半就要从床上爬起来。
那天下课回家,因为修路,公交车没能开到终点站,只在半路就把所有人都放下。
我下车的地方离家有八站,差不多五公里的距离。
快中午的太阳特别毒,吸进的每一口气都是干燥又热烫的。
我站在阴凉地给我妈打电话。
我说:「妈妈,因为修路,所以公交车走到新城街就停了,能不能我打个车去你单位,然后你帮我付一下车费?」
我妈在上班,肯定没工夫来接我。
她没好气地说:「打车回来要三十多块钱,都够一礼拜菜钱了,我没钱,你自己想办法!不行就走回来!」
「可是妈妈……」
我话还没说完,我妈就挂断了电话。
于是在那天,我顶着中午最毒的太阳,徒步五公里走回了家。
2
我知道,我妈不给我钱,我爸就更不可能了。
他比我妈更甚,认为我小小年纪就谎话连篇,嘴里从没有一句实话。
就连学校要统一交一块钱买本子,我爸都会跟着我去学校,亲自向我的班主任确认好几遍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回家五公里的路,仿佛怎么都看不到尽头。
我能看见的只有远处灰矮矮的山和从地表蒸腾而起的热浪。
渐渐地两条腿像灌了铅,重得每挪一步都喘不上气。
我爸妈觉得我是累赘,觉得我是百无一用的废物。
我在想,他们既然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走到一半时,我遇到了一个骑电动车的大婶。
大婶热心又焦急地问:
「丫头,你这是去哪里呀?我捎你一程吧,这天热的,再晒一会可是要中暑了。
「到时候你爸妈该心疼了。」
我爸妈会心疼我吗?
或许我因为他们而生病的话。
那我真的很想看看他们脸上会对着我露出愧疚、自责又心疼的表情。
我抓紧了书包带子,思考一会对着大婶扯出一个笑容,我说:「不用啦,谢谢婶子,我马上就到家了!」
我死扛着硬是走了五公里回了家。
如我所愿的,我中暑了。
我爸妈还没下班,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我的头昏昏沉沉,镜子里我的脸也是惨白一片。
我擦了擦镜子上的水渍,露出一个满意笑。
傍晚的时候,门锁咔哒一声,是我妈先回来了。
她喊了我两声,见我没有应她,走进卧室一看,才发现我病歪歪地躺在床上。
我的眼皮一直在打架,眼前我妈的脸也模糊不清,我有气无力地喊:「妈妈……我好难受。」
我拽着她的衣角,把头努力地往她怀里钻。
我竭尽所能地表现出自己现在是多么的难受。
我只是渴望她一点小小的关心和爱。
谁知我妈只是象征性地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敷衍地说:「哦,就是中暑了,没什么事,吃点药就好了。」
她扒拉开我的手,翻箱倒柜地去找药。
她嘴里还念念叨叨:「死丫头,也不知道大中午的去哪野了!」
我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你忘记了吗?中午我给你打过电话,是你让我走回来的。」
她愣了一下,又说:
「让你走回来你就真走回来啊?你脑子里缺弦的是吗?不会搭个车吗,真的是。
「再说了,你姥姥那会,每天上学要走十几公里都没事,现在条件好了,小孩也娇气了。」
我实在没了力气反驳她。
她喂我吃下药,就钻进厨房做晚饭了。
晚饭时,我实在没有胃口,我说我不想吃饭,她却执意逼着我吃。
我爸也在一旁附和:「生病了就要吃饭!不吃饭病能好吗?多吃点!」
我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中途我一想放下筷子,我妈就继续给我盛饭。
我的胃难受得像是在翻江倒海。
好不容易我才强撑着爬回床上睡觉,可没过一会,我隐隐觉得积压在胃里的东西要涌了出来。
我身上没有力气,连忙喊我妈。
我妈忙着洗碗,根本顾不上管我,她叫道:「想吐就忍着!忍一忍就好了!谁让你生病了的!」
这是能忍得住的吗?
我攥紧了床单,最后还是没忍住「哇」地吐了一床。
眼泪和胃酸一股脑地全都涌了出来。
浓烈的恶臭味渐渐地在空气中弥漫开。
我妈听到了动静,站在门口脸色阴沉的看着我。
她捏着鼻子喊道:「姜爱琦!你恶不恶心?你要吐不会去厕所吗?你是存心见不得我闲着吗?」
3
我妈扯掉床单和被罩丢去了洗衣机。
我就那样缩在床脚,任由她劈头盖脸地责骂。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猜一定是我没有忍住,才让妈妈这样不高兴。
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我的爸爸妈妈或许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爱我。
但我仍然学着努力去扮演一个「好女儿」的角色,成为大家嘴里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试图通过这样的方法,让原本不爱我的爸妈再多爱我一点。
小升初,我考上了我们这里最好的初中。
我的名字永远稳坐在成绩排名的前三中。
我爸妈这才渐渐地对我脸上有了点笑。
他们偶尔也会问我想吃什么菜,要不要买新衣服。
我每次都会乖巧地回答:
「爸爸妈妈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我的衣服还有很多,爸爸妈妈留着钱给自己买衣服吧。」
初二那年,我在市里的作文比赛上拿了第一名。
我妈把那张奖状高高地挂在电视后面的墙上。
她笑得合不拢嘴,与小区里的叔叔阿姨分享着她的喜悦,她说:
「是啊,拿了一等奖呢,题目是《我最爱的妈妈》。
「那肯定啊,我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挑最好的给她,那她不得争气吗?」
那群叔叔阿姨簇拥着眉开眼笑的她,直夸还是她教育得好。
说来讽刺,那篇饱含母爱的作文,里面近乎全部的内容都是我幻想出来的。
在我的笔下,我把她变成了一个完美无瑕的母亲。
我知道天底下的母亲不会都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美玉,或多或少都会有斑斑点点的残缺。
可我的妈妈却像是一块毫无优点、粗糙干硬的石头。
是我用想象,她才有机会变成玉石。
我不在乎她把全部的功劳都揽到自己头上。
我只在乎她高不高兴。
只有高兴了,她才能更爱我一点。
亲戚家的小孩过十二岁,摆了几桌,喊着我们一家去吃饭。
饭桌上,我又见到了我的堂姐。
她比我大三岁,性格开朗又讨人喜欢。
她举着杯子笑嘻嘻地说着吉利话,和周围的大人打成一片。
她与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性格内向,也不爱说话,像一只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看着大家都在止不住地夸赞堂姐,我妈脸上的假笑就快绷不住了。
我妈大声地说:「豆豆的性格还是这么好,不像我家的姜爱琦,一天到晚绷着个脸,和别人欠了她钱一样。」
她戳了戳我的胳膊肘,又说:「你也给大家表演一段!学学你堂姐,小孩子性格还是开朗的好。」
我觉得我实在没什么才艺可表演的,摆着手推脱。
我妈一下就不高兴了,她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拽了起来,她说:「你的语文成绩不是挺好吗,作文比赛还拿了一等奖,即兴编首诗让大家听听。」
几个亲戚都笑着说算了算了,但我妈依旧不依不饶。
我爸在那埋头喝着酒,他闷声说:「扭扭捏捏地像什么样子,速度点!」
我像个被圈养在笼子里猴一样,站在那里接受着所有人的注目礼。
我磕磕巴巴地编了两句诗,堂姐在一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说:
「对不起啊爱琦,你这编得也太好笑了,看来你学习也不怎么样嘛。
「也不像大家说的那么好啊。」
周围适时地响起一片嘻嘻哈哈的调笑声。
顿时,我的脸像火烧一般疼。
好好的一顿饭,只有我一个人出尽了洋相。
直到吃完饭,我爸妈都没给我好脸色。
我妈执意要把没动过几次筷子的剩菜剩饭打包带回家。
我爸全程黑着脸。
回家之后,我爸和我妈大吵了一架。
我妈哭得伤心,她拍着胸口说:
「我不就是打包了几个菜,怎么就是丢了你的人了?」
「你要是能多挣几个钱,我们娘俩用得着跟着你过苦日子吗?」
话音刚落,我爸抬手狠狠地扇了我妈一巴掌。
4
我爸转头抓上外套就走了,我妈掉在一边的拖鞋都顾不得穿,追着我爸到了门口,却换来一声重重的摔门响。
狭小逼仄的厂房宿舍终于又归于宁静。
我妈捂着被扇红的脸颊,蹲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她嘴角还挂着干涸的血渍。
一抽一抽的瘦削肩膀,衬得她更加可怜。
一瞬间,我有些心疼她。
我在一旁安慰她,我说:
「妈妈,都是爸爸的错,你辛辛苦苦地都是为了这个家。
「爸爸不明白,但我能明白。」
她紧紧地抱住了我,她哭着说:「还是我女儿好,只有我女儿会心疼我。」
她又说:「爱琦,妈妈没白疼你。」
我拍着她的后背,摩挲着她身上那件布料粗糙的衣服。
我在书上看到过雪中送炭的故事。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因为有了危急时刻的加成,从而变成了能让人记挂一辈子的恩情。
我想让这一刻我对我妈的这一点点好,能成为记在她心头一辈子的事。
可我没想到的是,这一点点好,也只能让她记得一个晚上而已。
第二天中午,我妈把打包回来的剩菜剩饭简单热了一下,就成了我和她的午饭。
我妈让我吃那碗粉蒸肉。
油腻腻的肥肉浸在油汤里,因为热了一次的原因,肉腥味更重了。
我妈咂巴着筷子说:「这肉好吃,你多吃点,这好东西放在以前都是过年才能吃上的。」
我摇着头不愿意吃,她就变了脸色,死活都要逼着我吃。
我只尝了一口就恶心得直想吐。
她掐着我的嘴,暴戾式地用筷子夹着肥肉往我嘴里塞。
我吐一次,她就塞一次。
我趴在马桶上狼狈地吐,她端着碗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嘲讽我,她说:「挑食都是惯的!你吐一次我就逼着你吃一次,今天一定要把你这毛病治好了!」
她又说:「我们那会哪有条件吃肉啊,你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有资格挑三拣四!」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胃里像是捆了一根绳子,不断地收紧、扯拽。
我没说话,就那样看着她。
把她那张带着戏谑笑意的脸,尽数收进自己眼底。
我暗暗发誓,要自己记住她现在的样子,以后永远永远都不要对她心软。
自那之后,我爸再忍不住对我妈动手时,我都没有安慰她一句。
纵使他们在外面吵得天翻地覆,我都只会冷眼旁观。
我妈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通红一片的脸颊走到我面前,她哭着和我抱怨,想让我安慰她、可怜她。
我抿着嘴冷漠地说:「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得和爸爸说。」
她听了我的话后,就歇斯底里地在家发疯,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嘴里大骂着我是没良心的畜生。
她像一头被牢笼困住的野兽。
可最后,她又自己一个人弯着腰,默默收拾满屋的狼藉。
她一点点捻起地上散落的玻璃碎屑,指尖被玻璃刺破,顺着她的胳膊滑落滴在地上。
每次看着她那副样子,我的心里会涌上来密密麻麻的愧疚。
我有时候都在想,如果我不是亲生的就好了,这样也给了我一个他们不爱我的理由。
如果不是因为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血缘羁绊,我也不会在这样明明大快人心的时候,心里却满是自责。
这天我爸很晚才回来,我妈因为加班没在家。
我爸的酒品一向都很差劲,喝多了就会发酒疯。
他摇摇晃晃地进了门,靠着门框站在我房间门口。
他没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闻到了铺天盖地的酒味。
本来要家长签字的卷子,我看到他后又默默地塞回了书包里。
我爸眯着眼睛问:「老师在家长群发消息了,你这次月考怎么才考了第五名?」
我回避着他的视线,我说:「这次粗心,下次不会了。」
我爸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向我,他嘴里嚷着:「你考这点成绩对得起我辛辛苦苦上班养活你吗?」
5
我攥紧了手里的笔,嘴里却在一直和他道歉。
我让他去休息,他却铁了心地不肯走。
他在我身上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把积压了许久工作上的压力统统宣泄在我身上。
他越说越急,忍不住开始咆哮:
「要不是为了你,我能被上司逼着灌酒吗?我用得着整天低三下四看别人脸色?
「你什么都不用管,一个学生的本职工作就是好好学习,可我好吃好喝供着你,居然只考出了这点分!」
他用手指狠狠地点着我的脑袋。
脑袋被他戳得笃笃响。
我像一棵被啄木鸟敲打的病树。
我以为我只要像往常一样沉默,他就会自讨没趣地离开。
可他却扯着我的衣服,拽着我把我拖出了家门。
现在还是初春,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雪。
枯槁的枝丫上裹着白色的雪花。
我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我爸对着我拳打脚踢。
眼泪砸在雪里,融化出一个个小坑。
我爸嘴里骂骂咧咧,他说棍棒下出孝子,孩子不打不成器。
渐渐地,开始有邻居出来劝架。
住在楼下的阿姨把我拉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她气得浑身都在抖,她骂道:「你还是个人吗?喝多了就打老婆孩子,你这种人就该去死!」
她的胸口滚烫又起起伏伏。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阿姨的老公拉着我爸,也跟着阿姨一起指责他。
阿姨掏出手机,气愤地要报警。
可没想到我爸却扑通一声,当着所有人的面直冲冲地给我跪了下去。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我这还不都是为了她好?你以为打在我亲闺女身上,我自己心里不疼吗?」
他又说:「闺女,我错了,原谅爸爸!」
阿姨和叔叔愣在了原地。
我爸都做到这份上了,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我真是看够了他这副无赖的嘴脸。
他喝了酒就一点理智都没有,酒精麻痹了他的大脑,等他睡一觉醒来又像没事人一样。
可他出丑却偏偏要拉上我,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停留在我和他身上。
我脸上那张薄薄的面皮是那样的刺痛,痛得我连每一口呼吸都在拼尽全力。
在我最难堪的时候,我看见了我妈。
她骑着自行车下班回来,隔着人群和我远远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上楼去了。
那声求救似的「妈妈」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我妈把我独自一人扔在这片狼藉里。
最后还是我拖着神志不清的我爸回了家,而我妈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我一句。
等到后来我爸清醒过来,我阴沉着脸和他说:「你下次喝多了能不能别拉着我发疯?」
可我爸却不以为然地说:「说到底我还不是因为你的成绩着急上火吗?你要是考得好了,我能那样生气吗?」
我攥紧了手,指甲一点点嵌入掌心。
这天底下所有的错最后全都算在了我头上。
他们永远都没有错,会错的只能是我。
快入夏的时候,我不小心打碎了碗,我妈就因为这点小事骂了我三天,恨不得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地上的碎渣,学着我妈当初的样子一点点捻起来。
我脸上扬起一个讨好的笑,我下意识地说:「对不起妈妈,下次不会了。」
这句话早就成了我的口头禅。
「对不起」「我的错」和「下次不敢了」。
可没过几天,她自作主张把我的书包丢进洗衣机,忘记拿出来书包夹层里的卷子,让我的作业变成了碎屑。
因为她我被罚站了整整两节课,而我妈只会轻飘飘地说一句:「你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不放好?」
她的语气里丝毫没有做错事情的抱歉,话里话外都在埋怨我。
她又说:「我辛辛苦苦给你洗书包还是我的错了?你不知道感恩,不懂得体谅我们做父母的不容易,现在还怪我!」
6
为什么我犯了一点点小错,他们就把我骂得像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一样。
为什么他们自己犯了错,却连承认都不愿意承认呢?
我现在甚至都不奢求能从他们嘴里听到道歉的话,可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犯错了呢?
落日的光洒进窗户,把我妈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就这样被笼罩在她那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下。
恍惚之间我好像想明白了。
我是他们驯化的奴隶,从一出生就必须带着愧疚和亏欠来报答他们的恩情。
因为他们赐予我生命,我就必须要用一辈子去偿还。
所以哪怕他们做错了天大的事情,最后犯错的那个人只能是我。
明明是蝉鸣喧嚣的夏天,我从头到脚都是冰凉一片。
那些荒唐、毫无逻辑的话从她开开合合的嘴里不断的混着口水飞出。
她的声音雄浑有力,一遍遍冲击着我的鼓膜。
她说:「要不是为了你,我会愿意和你爸这种德行的人过吗?」
「要不是为了你,我现在能干着一个月只有三千块钱的保洁吗?」
「要不是为了你,我还不到四十岁,身上就全是毛病吗?」
……
她把自己这辈子的不幸都归咎于我。
心里有个叛逆的种子在萌发,胸口里仿佛燃了一团火。
这是我第一次嘴比脑子快。
我嘶吼着说:
「你别把你自己人生的失败都算在我身上,你一摊烂泥的失败人生不会因为我的出生就有任何改变。
「不是因为我不出生,你就可以变成阔太太,你就可以嫁一个好老公,你就有一个铁打的好身体!」
我妈愣住了。
她弓着背整理衣服的身体猛地一顿。
她缓缓转过头,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说,你才是你自己失败人生的始作俑者,从来都不是我!」
胸口的那团火越烧越旺,我的手指尖都在发麻。
我在兴奋,在雀跃。
因为这一次小小的反抗而激动。
可下一秒,她却扯着嗓子吼叫了出来:
「你怎么和你妈说话呢?你看看这是你和自己亲妈说话的态度吗?
「你别把外面学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歪理带到家里来!」
她没理反驳我,就开始说我态度有问题。
说到最后,又变成了我的错,又变成了我向她道歉求饶。
从那天之后,我渐渐开始了无声的反抗。
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别扭地和他们作对。
他们不许我吃辣条这种垃圾食品,我就天天放了学去小卖铺里买辣条。
他们不许我看言情小说,我就借同学的小说天天抱着看。
即使我真的不喜欢吃辣条,也不喜欢看那些言情小说。
我为了反抗他们而叛逆。
他们被我气了个半死,常常拿着皮带和竹条对着我又打又骂。
我咬着牙硬是不肯说一句错了。
我爸妈除了打我骂我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在我庆幸于这一场小小的胜利时,我偶然间看到了我妈在论坛上发帖:
【女儿老是反抗我们,怎样才能让她听话?】
其中一个被顶到最高的回答,被我妈点了收藏:
【想让你女儿听话很简单,先和她建立好关系然后一步步打击她。
【不论她做什么,都说她不行,她是废物,渐渐地她就没了信心,任由你们摆布了。
【当然了,其间你们一定要多次强调,这样做是为了她好,免得她起疑。】
我冷笑着捏紧了我妈的手机。
7
发帖的时间在我和我妈吵架的那天。
这就是我爸妈所奉行的打压式教育。
当然,从我出生那天开始他们似乎就是这样做的。
他们要控制我,把我逐渐变成他们驯化的奴隶。
他们努力地压缩着我的眼界,不断地打压着我的精神,试图永远地把我困在这由他们两个人组成的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
可他们越想控制我,本质上就越害怕我失控。
我爸妈开始按照那个帖子里说的,一边对我好来接近我,一边又不断地打压我,磋磨着我的自尊心。
我妈会骑二十分钟电动车,专门去买我爱吃的凉菜,她顶着疲惫不堪的脸说:「爱琦,妈妈知道你爱吃特地给你买的。」
可下一秒她就又会说:「你语文模拟考一百一十多分有什么用?要紧的是理科好。」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爸妈现在批评你都是为了你好,都是为了你的将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早就已经麻木了。
原本的我还陷在混乱的矛盾中,妥协和顺从与叛逆、反抗一直在我脑袋里打架。
而现在,我心里的那点愧疚和自责彻底被他们浇灭了。
中考的时候,我背着我爸妈报了远在市里的重点高中。
按照他们的意思,我应该去离家近的那个不错的高中。
我爸妈知道了后大发雷霆,张口闭口就是在骂我不听话。
可他们又在周围邻居的一声声吹捧中,渐渐又对我放软了态度。
最后我妈冷哼着说:「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都是为你好,害怕你出去受罪,你出去吃点苦头就明白了!」
心底那颗叛逆的种子一点点催化,逐渐生根发芽。
高中住校,只有周末的时候我才会回家。
我爸妈说我上高中之后变化很大,变得更加懂事了,只不过成绩退步得有点严重。
我淡淡地说:「毕竟是市里的重点高中,成绩好的一抓一大把,我也有好好地努力。」
周末的时候我在家也不闲着,一整天都关着门在屋里学习。
高二的时候,我妈在我包里翻出来一盒烟。
她拿着烟盒的手在颤抖,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她的脸因为愤怒而愈发扭曲狰狞。
她猛地把烟盒摔在我脸上,她骂道:「你现在抽烟了是吗?这就是你说的在学校好好学习?」
我哭着解释:「不是我的,是我在学校帮老师没收的违禁品,老师说让我先保管。」
我妈松了一口气,但仍黑着脸问:「真的?我现在可要给你们老师打电话了啊!」
我故作轻松的说:「可以啊,你不信去问我班主任。」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掏出手机打电话,她背着身对着电话那头嘀嘀咕咕。
我整个后背满是冷汗。
挂了电话时候,她说:「我和你们老师确认过了,确实有这件事,下次记得交给你们老师,一个学生怎么能拿着这种东西!」
我有些呆滞地点了点头。
傍晚的时候,我陪着我妈下楼散步。
我妈看见马路边上站着的几个不三不四的混混,皱紧了眉毛。
那几个混混的眼睛一直粘在我和我妈身上。
我妈不满地念叨:「你在学校少和社会上的这些人来往,不三不四的像什么样子!」
我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我害怕地跟在我妈身后,我说:「我怎么会呢!他们这样看着吓死人了,我可不敢和他们扯上关系。」
我妈满意地笑了。
我心里却嗤笑一声,妈妈,你猜他们叫谁老大?
8
第二天我骗我妈说要去补习班,实际上我和那群混混一起蹲在了路边。
黄毛叫了我一声姜姐,递给我一根烟,然后掏出打火机毕恭毕敬地就要给我点。
我冷冷地看着他。
旁边的绿毛接收到了信号,重重地拍了一下黄毛的头,她说:「你不知道吗?姜姐不抽你这烂玩意,懂不懂啊!」
我其实不抽烟,只是捏在手里装装样子。
高一的时候,学校里有个小太妹看我好欺负故意刁难我。
可我不是任由她搓圆捏扁的软柿子,就和她掰扯起来。
本来就是两个女生互扯头花的事情,结果流言越传越离谱,最后莫名其妙我就变成了她们嘴里的姜姐。
在学校门口,那个小太妹带着一群黄毛绿毛对着我喊姜姐的时候,我浑身的血液都在涌动。
那颗叛逆的种子在这一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我能听到身上的枷锁碎裂的声音。
恍惚之间,我似乎看到了我爸妈得知我如此叛逆之后的无措和愤怒。
这一次我重重地踩在了他们底线上。
最严厉的家庭,却培养出来一个最高级的说谎者。
这是多么地可笑。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慢慢享受着这种背着我爸妈离经叛道的感觉。
我上课故意睡觉,门门考试专门倒数。
回家面对我爸妈的责骂时,我一秒落泪,哭着说这次题目太难了。
看着我爸妈想骂我又硬生生咽回去的表情,我心里止不住地窃喜。
我彻底偏离轨道,成了他们最痛恨的那种孩子。
学校每次换座位都按照成绩排,我的成绩被我故意考得很烂,常常和那群混混一起坐在最后一排,围着垃圾桶和发臭的拖布。
可自从换了语文老师做班主任,她一改原来的座位安排,要把差生和好学生分在一起。
前排的好学生都不满意地窃窃私语,后排的混混们吊儿郎当也跟着起哄。
我冲他们飞去一记眼刀,他们就讪讪地闭上了嘴。
班主任说是所有人的位置大变,可事实上只有我的位置变了。
我从最后一排坐到了靠窗第三排。
我的新同桌是一个扎着高高马尾辫的乖乖女。
她叫陈荣荣,次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
她有些犹豫,却还是试着和我打招呼,她眉眼弯弯笑着说:「姜爱琦,以后我们就是同桌啦。」
阳光穿过薄薄的窗帘,在她身上笼罩了一层光。
我摆着臭脸没理她。
她真的很奇怪,身上有一种被阳光铺满的味道,璀璨夺目。
让我这个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发自内心地畏惧退缩。
她会在我上课睡觉的时候,悄悄合上窗户。
我没好气地说:「我热出了一身汗,你用得着多管闲事吗?」
她连忙拿着书小心翼翼地给我扇风,她嘟着嘴说:「可是睡觉开窗户会着凉的……」
她会在临近考试的时候把笔记借给我。
我说我不需要。
她却说:「不需要你也看看嘛,你就看一眼!」
我不情不愿地翻开笔记,上面是密密麻麻详细得不能再详细的解答。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她的复习笔记是专门为了给我看的。
我拽了拽她的小辫子,我满不在乎地说:「看了我又不懂。」
其实我都会。
她突然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眼里像塞满了星星。
她一脸崇拜地说:「姜姜,我之前看过你作文比赛的那篇作文,写得真的特别好,我一直都很想和你做朋友,题目是……」
下一秒,她的嘴巴轻轻地开合,念出了我最恨的那几个字:
「我最爱的妈妈。」
9
窒息的画面像波涛汹涌的海水翻滚而至。
我想起了母亲节的康乃馨,想起了徒步五公里时的太阳,也想起了不断被塞进嘴里的肥肉。
最后通通化作了我妈狰狞的脸。
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瞪大了眼睛骂道:「你是不是……」
她无措地望着我。
到嘴边的垃圾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我实在没办法对她恶语相向。
就像淤泥本不该玷污纯洁无瑕的花。
我开始和陈荣荣冷战。
说是冷战,实际上是我单方面地远离她。
她孤身一人来到我打游戏的网吧,小心翼翼地拿掉我头上的耳麦。
周围烟雾缭绕,熏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说:「姜姜,上学要迟到了,我给你带了早餐,你最爱喝的燕麦豆浆。」
周围的混混唏嘘一片,吹着口哨戏谑地调侃她。
她很是不知所措,却执意留在这里等我跟她走。
她红着眼睛又说:「姜姜……」
我抓起书包,拉着她走出了网吧。
高二的时候,临近作文比赛,陈荣荣想让我参加,却又欲言又止。
现在的我,就连想象都已经想象不到我妈那块又烂又臭的石头该怎么变成玉石。
班主任把我叫去了办公室。
我的班主任是教语文的,脸上戴着一副细框的眼镜,烫着卷的头发里缠着白丝。
我妈上周刚给她打过电话,是她帮我隐瞒了那包烟。
她开门见山地说:
「爱琦,我见过你之前参加作文比赛的那篇文章,写得真的很好。
「老师觉得,你应该去参加比赛,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我自己。
从我出生,我都是为了我爸妈而活着。
因为他们的开心而开心,因为他们的愤怒而愤怒。
我更多地像是一个作为附属品,或者已经被驯化的奴隶。
从没有人告诉我,要为自己活着。
我一遍遍地揉着衣角,松开又紧握,最后我说:「我已经写不出来了,我没有办法想象我爸妈爱我的样子。」
她愣住了。
后来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一只鸟儿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天空,它的世界不应该只有那小小的一个鸟窝。
伤痛赐予它振翅高飞的勇气,而不是斩去双翅自甘下坠。
那天,我蜷缩在厕所的隔间里哭得不能自已。
我号啕大哭,心脏跟着一起抽着疼。
我顶着红肿像核桃的眼睛回到教室的时候,把陈荣荣吓了一跳。
她冰凉的指尖擦过我的眼尾,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笑弯了腰:「姜姜,我一直还以为你是个不会哭不会笑的假人呢。」
她知道我已经报名参加作文比赛的时候又惊又喜。
每天下课后,她都和我在教室里研究往年的获奖作文。
她瞌睡得不行,晚自习的时候趴在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轻轻合上了窗户,然后在这一刻重新拿起了笔。
我无比郑重又虔诚地,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题目:
【陈荣荣和我的夏天。】
10
我又一次在作文比赛上拿了一等奖。
学校在大礼堂专门开了一个表彰会,校领导亲自颁奖,还来了许多记者。
我上台领奖时,差点紧张得同手同脚。
周围的掌声和欢呼重新把我包围。
在台下狠狠拍手的陈荣荣和周围的人群比起来,渺小得像一粒沙。
可在那一刻,我的眼里却只能看见她。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老师和同学惊羡的目光包围。
就连后排那几个混混都围在我身边说:「姜姐太牛了!」
我晃着明晃晃的奖状说:「看到没,这不比每天在校门口轧马路更牛、更拉风吗?」
混混们点头如捣蒜:「我也想好好学习了!」
一时间,我们班里学习氛围浓厚。
我像一块海绵,拼命地汲取以前落下的知识。
在学校的生活充实又快乐,我仿佛重新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但这种飘飘然的快乐像酒精一样麻痹了我的大脑。
让我忘记了,我爸妈根本不会因为我的荣誉而为我骄傲。
周末回家,我妈从书包里翻到了我的奖状,她眉开眼笑地一行行掠过,最后视线停在了作文的题目上。
她喃喃自语道:「陈荣荣和我的夏天。」
她啪的一声合上奖状,砸在了书桌上。
她黑着脸质问:「作文的命题不是说写最想感谢的人吗?你最感谢的人不应该是你的父母吗?」
「放着含辛茹苦把你养大的爹妈不去感谢,你去感谢一个外人?」
我冷声说:「出去。」
她的耳朵里像是塞了棉花,根本没听到一样,她拍着胸脯咆哮:「这个叫陈荣荣的是养你了?还是给你钱供你吃喝了?她算个什么东西能和你的亲生父母比较?」
心里压抑着的怒火在此刻被点燃。
她那张狰狞扭曲的脸在我眼前逐渐放大。
我大声地反问她:「我有什么可感谢你的?感谢你撕碎我送你的花?感谢你让我走五公里走回家?还是感谢你逼着我吃肥肉?」
「你承认吧,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对待我还不如一只被圈养的牲口!你只想在我身上找到你作为母亲的尊严和地位!」
她愣住了。
这是我第二次歇斯底里地反抗她。
但这一次不是脱口而出,而是更加深思熟虑后的肺腑之言。
我妈气急败坏把奖状撕成粉碎的时候,我觉得我像是个笑话。
我嗤嗤地笑了起来,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妈妈,你不知道吧,我在学校抽烟去网吧,我早就已经不学无术烂透了。」
11
我翻出藏在衣柜里的烟在我妈震惊的目光中塞进了嘴里。
她的脸惨白一片,气得浑身都在抖。
在打火机点着的一瞬间,她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
她梗着脖子骂道:「姜爱琦!你这辈子都毁了!」
顿时整个脸颊像火烧起来一样疼。
可我浑身的血液都在急速地涌动,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反抗。
我笑着说:「毁了就毁了,你们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行吗?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吗?」
「我如你所愿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我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我妈白着脸,嘴巴开开合合愣是没想出一句反驳我的话,最后踩着拖鞋摔门离去。
在那天,我和我爸妈彻底闹掰了。
他们任由我卷着铺盖离家出走,只坐在沙发上阴阳怪气地说:「你抽烟喝酒泡网吧,不学无术的下场就是去厂里拧螺丝。」
「我们就看你什么时候大着肚子哭着回来求我们!」
他们用这个世界最恶毒的话诅咒着自己的女儿,恨不得我发烂发臭。
当天晚上,我就看到老妈用熟悉的 IP,在论坛问:【假如我给女儿断了生活费,她会不会就听我的?】
我冷笑。
听你们的?
做梦去吧。
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破碎的家,再也没回去过,周末都在学校待着。
我发起狠来学习,宿舍晚上十点半熄灯,我就蹲在楼道里借着走廊的光看书。
夏天的晚上,走廊里全是蚊子,我的腿上密密麻麻全是蚊子包。
陈荣荣见我这副惨样,硬是把她唯一的小台灯借给了我,还塞给我好几瓶花露水。
果然,我爸妈从那天后,再也没给过我一分钱。
我靠着作文比赛那点微薄的奖金硬是撑到了高二的暑假。
我无家可归,干脆瞒着陈荣荣申请了留校。
我白天在奶茶店摇奶茶攒生活费,晚上就用陈荣荣留给我的小台灯学习。
高三第一次月考的时候,我爬到了年级第三。
打印着班级成绩排名的那张纸被贴在教室后排的墙上,我和陈荣荣的名字现在只差短短的两厘米。
她在我身旁笑着笑着居然哭了出来,我弹了她一个脑瓜崩,我说:「你哭什么?怕我抢了你的第一名啊。」
她摇摇头然后一把抱住了我,她说:「太好啦,这样大学的时候,也能和姜姜在一起了。」
12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执意考去了离家几百公里的地方。
在那个青山绿水满是花儿盛开的陌生城市里有陈荣荣。
高考出成绩的那天晚上,我爸妈离奇地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我妈的讥笑,她说:「姜爱琦,怎么样,考了多少分?现在知道没有爸妈你就什么都不是了吧?」
「只要你现在哭着求求我们,我们就让你回家,或许还能给你机会复读一年。」
我啪的一声合上电脑,我说:「妈,不麻烦你操心了,我考了 622。」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没了声音。
我又说:「不过我真的很感谢你们,谢谢你们把我赶出家门,要不然留在家里,天天看着你们两人的脸,我可能真的要去技校了。」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我妈连一句狠话都没撂下就匆匆忙忙挂断了电话。
他们后来倒是也给我来过几次电话,无非就是问我考去了哪里。
他们知道我已经被那个离家几百公里的学校录取了,对我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
我妈像炸了毛猫对着电话吼叫:「考了个好大学就忘记了爹妈,我以后一分钱都不会给你,我看你上什么学!」
「最好饿死,死在外面,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我有手有脚怎么会饿死?
大学可以申请助学贷款,我暂时只用担心我未来四年的生活费。
我在肯德基打工,当保洁打扫厕所。
我拿着拖布在外面擦玻璃的时候,从玻璃的倒影里看到了陈荣荣。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问我为什么骗她。
我一直没有和她说我离家出走的事情,她以为我每天忙得四处旅游,顾不得见她一面。
她擦掉眼泪后说:「姜姜,我和班主任说说,让她赞助你上大学好不好?」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之前她补课就不愿意收我的补课费,何况我已经毕业了,没有理由再去麻烦她了。」
她抽抽搭搭地说:「呜呜呜……没事的,班主任是我妈。」
我差点惊掉了下巴。
我再三推脱都压制不住班主任和陈荣荣两个人的热情。
陈荣荣把我的行李从出租屋里打包带走,连着我一起搬去了她家。
我要出去打工,她死活都不让,连拖带拽地拉着我和她去旅游。
班主任满意地点点头说:「爱琦靠谱,有你看着荣荣我很放心。」
九月开学的那天,班主任送我和陈荣荣去学校,她给了我一张银行卡。
她揉着我的脑袋说:「以后每个月我都会给你打一千五,你要好好学习。」
「你也不必有负担,只要是我的学生就都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
我始终不敢接过她递来的银行卡,陈荣荣先我一步拿过卡三下五除二塞进了我包里。
她说:「看你那傻样,给钱还不要呢!」
我心里暗暗发誓,我会把这笔钱成百倍千倍万倍地还给她们。
13
大学四年都过得很顺利。
大三的时候我开始跟着老师做项目,后来顺利地进入了一家不错的公司实习。
陈荣荣则是被保研,学校有个名额安排她出国留学。
她纠结着要不要去,我对着手机点了两下,把银行卡的余额给她看。
我说:「你要读一辈子书,我就供你一辈子,姜姜养你。」
欠班主任的钱早就已经还清,可隐藏在里面的恩情或许我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毕业那天,我和陈荣荣手捧鲜花站在灿烂的阳光下合照。
我抿着嘴,看向镜头的眼睛不自觉地转到了她脸上。
相机的快门按下,将这美好的瞬间定格。
这张照片,我和陈荣荣一人一张。
我的那张被我放在了办公桌上,一抬头就能看见。
而她的那张跟着她去了异国他乡。
送她去机场的那天,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说:「别忘记我啊,我可是会生气的。」
她走后,我就只能在手机屏幕里看到她。
她会和我分享生活里的小事,从路边的小黄狗到学校的花坛里的小蜜蜂。
我在公司也慢慢地爬到了不属于我这个年纪的位置上。
可我的野心很大,我想要的绝不是如此而已。
我辞掉了光鲜亮丽的工作,开始创业开公司。
正好赶上了自媒体的红利,我的小公司蒸蒸日上。
这样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高中,忙碌又充实。
我现在也可以高高地仰起头,坦然地面对人群中的非议。
不只是钱给了我底气,更是被重新拾起的自信。
这天我的手机摔了一下后就开不了机了,我连忙翻出备用机,又带着坏掉的手机去店里修。
公司的几份重要文件还在我手机里没来得及备份。
更重要的是,里面有陈荣荣和我高中时候的照片。
维修店的老板叮叮当当一阵鼓捣下,最终开了机。
我刚松了一口气, 我的备用机就响了起来。
来电的号码陌生又熟悉, 是我妈。
我很久之前就把我爸妈拉黑了,现在换了手机, 之前的黑名单不会同步到备用机上。
我勾起嘴角, 然后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被接通的时候, 我妈沉默了很久才试探性地喂喂了两声。
我说:「我能听见,你有什么事?」
我妈在这一刻突然放声大哭, 她哭喊着说:「姜爱琦!姜爱琦!你这么多年死哪里去了?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她说要不是她时不时就和我以前的同学打听我的消息,她都要以为我死了。
她还说她去我的学校找我, 却连校门口都进不去。
她在电话里哭着喊着要见我,求我回去。
最后她说:「爸爸妈妈一直都很想你啊。」
我冷笑着说:「可是你和我爸不是让我死在外面一辈子别回去吗?」
「爱琦……你爸死了, 回来给他上炷香好吗?」
我举着电话的手一顿。
挂掉电话之后回神,我才发现我听到我爸的死讯时, 心里居然没有一点波动。
没有那种恶有恶报的畅快, 也没有失去亲人的痛苦。
只剩下冷漠与平静。
我光鲜亮丽地站在我妈面前的时候,她差点没认出来我。
她卑微地弓着腰在鞋柜里翻我的拖鞋。
片刻后她愣住了, 因为这个家里早就没有丝毫我存在的痕迹了。
我妈尴尬地笑笑,擦了擦手想拉我又缩了回去。
我摘掉墨镜进屋,环顾着这个困了我十几年的狭小宿舍。
没有什么变化, 我初中作文比赛的奖状还贴在电视机后面的墙上。
唯一的变化是客厅的橱柜里多了一张黑白照片。
是我爸的遗像。
我淡淡地问:「他是怎么死的?」
我妈再也绷不住, 捂着脸啜泣道:「你爸死性不改,天天喝酒, 那天喝多了非要去修插线板……」
14
我爸活在酒里, 也死于酒中。
他常常说:「酒是粮食精, 越喝越年轻。」
可事实上酒这种东西,百害而无一利。
我爸骑着电动车摇摇晃晃回来的那天晚上, 他给电动车充电时发现,插线板坏了。
他执意拿着螺丝刀拧开了插座盒子,接着就被噼里啪啦的火花电到,然后重重地栽倒在地。
倒地的时候,磕到了脑袋。
我妈回忆起我爸的事情时,蜷缩在沙发上哭得很是伤心。
瘦削的脊背一耸一耸地。
我略过我爸的照片, 径直走向了贴在电视机后墙上的奖状。
我一点点抠掉胶带把它撕了下来。
我妈见到我的动作,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爱琦,你还记得吗?你初中作文比赛拿了一等奖呢,题目是『我最爱的妈妈』。」
我最爱的妈妈。
她兴冲冲地和我回忆着从前, 那一点一滴母女相处时的美好时光。
我当着她的面把奖状撕了个粉碎。
我的妈妈本就是一块干硬粗糙的顽石, 不是我想象中那块藏在顽石里的美玉。
在洋洋洒洒飘落的碎屑里,我第一次从我妈的脸上看到了「绝望」两个字。
她自私又不堪,从没有爱过我。
我以前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情,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天底下, 确实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我在这一瞬间释然了。
我对着我妈说:「这是我出现在你面前的最后一次。」
她连拖鞋都顾不得穿想追着我出来的时候, 我毅然决然地摔上了门。
在回公司的高铁上, 陈荣荣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她不满地说:「
你去哪了啊?我在你公司没找到你。
「难得我这次回国没告诉你,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 结果你背着我偷偷出去玩……」
我笑着说:「马上回去。」
我笑着笑着莫名其妙又哭了。
窗外是层层叠叠的青山,有高高盘旋的鸟儿穿梭其中。
一只鸟儿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天空,它的世界不应该只有那小小的一个鸟窝。
伤痛赐予它振翅高飞的勇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