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寻踪
陈光建
去年九月初，有西康之行。先到泸定，在泸定桥逗留半日，缅怀飞夺泸定桥的先烈和前辈。第二天一早，在泸定城南车站乘车继续西行。七座越野车，车费25元/人。古稀之岁已过，记起在西藏当兵时，进出藏都经过康定。进藏时，虽然在位于郭达山的康定药材公司仓库住了一晚，因抵达康定时已是夜晚，只从车蓬的缝隙中看到山下几处稀疏的灯光，次日天没有亮，运送新兵的车队已经出发，山下的康定城还在睡梦中，一片漆黑。五年后退伍出藏，经过康定时是中午，一晃而过，没有停留。因此，对康定的印象就是大山深处的一个荒僻之地。
康定夜景
近年因整理四川清末著名书画篆刻家沈贤修《禅和子日记》残卷，其中有沈贤修随宦任打箭炉同知的父亲，在康定生活的记录。每当读到他述说心境的“蛮山万叠之中”等词语，记录的关于喇嘛庙跳布扎，以及藏女跳弦子的情景，我就会想到印象中的康定，非常想去康定，也就是当年的打箭炉看看。因雅康高速没有通车前，印象中成都到康定的路非常难走，山体滑坡，泥石流时常发生，充满危险，故而一直没有成行。一些事情，一拖就成遗憾，遂决定康定之行。
从泸定到康定，车走318国道老路，路已经过多次整修，平整加宽，不复旧貌。途经的大渡河泸定段，因电站筑坝，已成山间平湖。只有瓦斯沟，小烹坝等地名，似曾相识，是沈贤修《禅和子日记》中多次出现的。车进山沟，山坡上有许多野生仙人掌，路旁的小河，水流湍急，哗哗有声。山重水复，大约一个小时，出沟后即抵达康定东关大道。
投宿东关附近酒店，对面就是康定客运中心。从东到西，康定城沿着折多河而建，乘2路公交车即可观览全城。康定经过多年的建设，完全是一座崭新的城市。那些在沈贤修日记中出现的地名，庙宇，大多不存。老东关，是茶马古道上西去东来的必经之路，那些已经远去的人物故事，也许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吧。当年，沈贤修和他的父亲，以及家人，就是翻越大相岭九折坂，经清溪，化林坪，观音桥抵达打箭炉，由东关入城。在这座边城，一待就是八年。看这些立在东关遗址上的雕塑，或许你能找回一些茶马古道上已经湮灭的历史。而沈贤修日记中的记述，只是一些遥远且模糊的梦境了。
东关塑像
同治七年十一月，从成都出发，经雅安，荥经，翻越大相岭，抵达打箭炉的沈宝昌，沈贤修父子，旧地重临，感慨万千。前两次来此，是因沈宝昌续弦，娶时任打箭炉同知的张奉书之女张锦芬为妻，来打箭炉拜见岳父大人。这次到打箭炉，是接任打箭炉同知一职。翁婿任同一地官职，世所罕见。在沈贤修《禅和子日记》中记录，沈宝昌到打箭炉，安顿好家人后，随即拜谒各庙宇，报告神明，以求护佑。
“十日癸未。天仍晴明。家君诣文昌神庙、关帝庙、龙神庙、火神庙、城隍庙、郭达将军庙、财神庙、萧曹庙、马神庙行香，归来朝食。家君見周幼盦太守昺奎撰将军庙一联，云：“西蜀尚偏安，仗将军储百发百中之器；南人不复反，助丞相成七擒七纵之功。”于此可知，康定城中原有文昌，关帝，龙神，火神，城隍 ，财神，萧曹，马神，以及郭达庙。另外还有藏传佛教寺庙安觉寺，南无寺，观音寺，金刚寺，以及清真寺，天主堂。
“六日己酉。天仍晴明。晨起，理发。日午，朝食。家君撰楹联，将刻板悬于诸庙，命予以篆、楷书之，附录于此。关帝庙云：“稠人广坐，侍先主，随周旋，恩若兄弟；绝伦逸群，好左氏，略讽诵，志在春秋。”城隍庙云：“中外莫区分，看阖闾千家，碉楼四野，攘往熙来，共荷神庥登寿宇；幽明同抚字，念转轮六道，因果三生，祸淫福善，亦犹国法准人情。”将军庙云：“赫赫汉将军，姓字常留青史外；遥遥蜀丞相，祠堂对望锦江边。”沈贤修在日记中记录了其父为庙宇所撰楹联。现在，庙已不存，楹联尽毁。
“二十有九日壬寅。天气晴明。朝餐。明正土司邀往喇嘛寺，观跳布札。偕妇及佛辉妹、率女瀚，随慈亲出南郊至喇嘛寺。明正土司之母及慈亲、妇、妹同观，明正土司及予观于西楼。喇嘛寺规模壮丽，四面皆缭以楼。大殿則壘石为四壁，高数仞，丹塗雕饰，不留隙明，虽昼亦晦。喇嘛横经趺坐课诵，二百余众持长柄大鼓百余柄击之，杂以铃鏡，时吹丈余长号筒，殷声若雷，复吹人干骨，呜呜和之，惨慄不堪闻。阶下竖高竿，以骷髅一具，丹其七窍为幡，顶周悬鹿角若人身然。梁间悬虎、豹、熊、罴诸兽之皮，爪、面悉具，实以草，凛然如生。每岁于是月廿八、九兩日迎神，谓之跳布札。喇嘛皆帶面具，作牛头、马面、鹿豕诸状，且有绿面长喙而角者。衣皆锦绣，广袖长带，瓔珞四垂，婆娑跳舞。法器競作，离奇俶诡，震荡耳目。汉番俱集，男妇膜拜，一大观也。”沈贤修在日记中，记述其到喇嘛寺看跳布扎的情景。此寺位于康定南郊，即南无寺。
南无寺1
乘康定二路公交，在公主桥站下车，抬头即见坡上的南无寺牌坊。循路往上，路旁房屋外墙上有一些康定城老照片，虽模糊不清，但仍能感受到康定城的历史脉动。此寺海拔高度二千七百米，坡路较陡，缓慢而行，高反轻微。未几已到南无寺大门，寺门新葺，墙内外几株百年杨树尚存依稀古韵。值寺院休沐，一些年轻喇嘛，三五成群，或坐或立正在闲聊。进寺门后上台阶，穿过廊道，眼前豁然开朗，正是沈贤修日记所记，“喇嘛寺规模壮丽，四周皆缭以楼”，中庭很大，楼前花木扶疏，蜀葵和大丽花竞相绽放，姹紫嫣红，赏心悦目。因是休息时间，大殿关闭，上台阶至一平台，坐凳上休息，看对面跑马山云卷云舒，阶下花开有情，尘虑顿消。顷刻，有僧人路过，询客从何来？问答之间，得知僧人与我同庚，理塘县人，少小出家，曾经到过成都文殊院，许多地名都熟悉。与之有缘，遂主动带领周览各殿，随缘上香，并介绍此寺历史。在南无寺历代住持灵塔附近，僧问我有几个子女，生计如何？他似乎对世俗的事情很关注。原来，僧人也是人，也有病痛之时，年老生病，也需要有人照顾。他已渐入老境，疾病缠身，所得补助，不敷应用。听说我还要去金刚寺，僧又自愿领路，从小路抵达。快到寺门时，打起雨点，又因寺庙之间僧众不便往来，与僧互道珍重，就此别过。想到萍水相逢，竟如此相助，岂非与之前世有缘？望着他蹒跚而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丝惆怅，今生恐难再见了。一面之缘，竟如此匆匆。如果不是整理沈贤修《禅和子日记》，我不会知道南无寺，不到康定寻踪，也就不会邂逅僧人，如此安排，想是必定有冥冥中的夙缘。进金刚寺后，急雨骤降，避雨廊下，记起沈贤修日记中有“跑马山云起，必将有雨”的记录。少顷雨停，碧空如洗，仍见白云悠悠。
百度载：南无寺，藏名娜姆寺，传说为跑马山仙女寺。位于康定城南2.5公里，是康区著名的寺庙之一，与毗邻的金刚寺一起被誉为“双寺云林”，是康定古景之一。公元11世纪，北宋年间建于今跑马山，初为红教，明末清初毁于战火，后选址“竹觉岗”重建，清康熙16年（公元1677年），五世达赖罗让嘉措赠送宗喀巴大师和大威金刚、吉祥天母等佛像画，命名“呷登竹批林”为布达拉宫囊加扎仓支庙，清乾隆皇帝御书赐匾“南无寺”。
康定观音寺位于跑马山麓，为观音菩萨的道场。在藏传佛教中，观世音菩萨化身为救苦救难的度母，藏语称“卓玛”，所以，藏传佛教崇拜的是观音的化身“度母”。度母有21种化身，其中最负盛名，广受崇奉的是绿度母与白度母。传说中，她们分别由文成公主与赤尊公主化现。
第二天早饭后，先去情歌广场对面的“天眷西顾”牌坊，字为雍正十二年甲寅冬，果亲王允礼所题。近旁即“背水姑娘”塑像，塑像右后方是康定著名的“水井子”，为一泉眼，泉水清澈，涓涓而出，汇聚成池。据说，此泉眼之水源自跑马山上的海子。
沿步行街往西，不远处有康定清真寺，循寺对面的小路，穿过居民楼，拾级而上，即抵达跑马山路，过马路，有小径通观音寺。寺依山势而建，山门斜开。朝拜的当地人络绎不绝，据说非常灵验。殿堂新葺，金碧满眼，立于殿下，必须仰视。虽已九月，阶下仍鲜花拥簇，赏心悦目。从殿旁登梯至殿顶，可俯瞰康定城，远眺对面的郭达山。近旁崖壁上刻有绿度母像，妙相庄严。寺旁有小径可到半山腰的观音洞，因泸定地震后封闭，不能一观。望之，山高林密，旗幡飘动，逾显神秘。
观音寺绿度母像
康定城内，沿街商铺林立，餐饮店囊括中西，肯德基，麦当劳，袁记云饺，沈包子，牦牛肉松茸火锅，藏餐......，折多河两岸车水马龙，游客如织。繁华不输内地。入夜，情歌广场灯火辉煌，人们跳起欢快的锅庄。河水奔流，水声容入歌声，成为康定特有的听觉感受。一百多年前，沈贤修眼里那个蛮山万叠中的打箭炉，七十多年前，十八军前辈们开路进藏时的那个闭塞边城，五十多年前，我们进藏经过的那个荒僻小城，已经找不到了。记起新兵进藏时，经过飞仙关大桥时，我看到的那幅刻在桥柱上的对联：
劳动创造世界，飞仙天险何难克服；革命带来幸福，闭塞寒疆从此繁荣。
面对眼前流光溢彩，歌舞升平的康定城，我想，当年冒着枪林弹雨飞夺泸定桥的红军将士们，当年不怕艰险开路进藏的十八军前辈们，以及一代代将自己的青春留在雪域的戍边军人，他们所祈盼的不正是如今的盛世吗？！
南无寺2
（本文插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陈光建：四川成都人，祖籍安徽嘉山。1971年入伍，1976年退伍。中国人民解放军步兵第十一师三十三团直属特务连文书兼军械员。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清远堂遗笺》一书作者，《印鉴-易均室辑拓印谱两种》特邀编委。《成都文物》，《文化成都》自由撰稿人。
作者：陈光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