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干二手车之前，我在一家单位给领导开车。

领导姓郑，暂且称呼他老郑吧！

老郑如果没去天堂的话，今年是59年岁。

老郑是二婚，之前那个老婆，在女儿上大学后就提出了离婚。

为什么离婚，我最清楚。

老郑为人厚道，乐善好施。

谁找他帮忙借钱基本来者不拒。

给他开车那会儿，老婆为这种事儿天天和他吵架，老郑只是笑笑，从不计较。

老郑还有个好喝酒的毛病。

其实这在他身上也不算毛病，毕竟位置在那里，应酬也多。

我给他当司机时，基本一天两顿酒。

晚上大多数情况都是我把他搀扶回去。

其实这也不能算作离婚的导火索。

老郑有个兄弟，不怎么上进。

找老郑借了40万加盟了一家火锅店，结果生意不好，赔得一干二净。

还欠了不少员工的工资，被人家联合起来告到了法院。

老郑又是搭钱又是找关系，最后给他兄弟把事儿摆平了。

老郑就一个女儿，学习不是很好，高考完后他老婆准备让她去国外读书。

留学读书一年花销很大，于是老郑媳妇儿就逼着老郑让他弟还钱。

这年头，借出去的钱就是泼出去的水，亲兄弟也不行。

老郑去要，可想而知，他兄弟说家里现在连一千块都没有。

老郑老婆不依不饶，加上之前积攒的怨愤，等女儿飞往澳大利亚的飞机刚刚起飞后，她就拽着老郑去办离婚。

离婚后老郑一个人过得挺好。

他推掉了很多饭局，每天下班开始学着做菜，还养了条狗。

周六周末牵着狗去市场买菜，然后照着网上学着做。

做好后就打电话找几个朋友品尝，就像过退休生活一样。

那会儿也是我工作最轻松的时候，因为不用天天跟他在外面应酬，可以到点下班回家陪陪老婆孩子。

老郑的女儿从澳大利亚回来后，带回家一个男朋友。

那小伙子和她女儿是同学，长得挺清秀，但穿衣打扮如同二流子一样。

并且还没礼貌，我在老郑家吃饭见过两次。

老郑给他夹菜，他连声谢谢不说。

吃完把筷子一放，就躺到沙发上打游戏。

老郑背后找女儿谈话，说这小伙子不靠谱，不值得托付终身。

他女儿在国外待了几年，思想上比较开放，她埋怨老郑眼光短浅，老顽固，现在年轻人都这样。

老郑还想教育一番，但转念一想，女儿可能热乎劲儿没过，说不定哪天就分了。

可过了没多久，俩人去了韩国，说要在那边做贸易。

在韩国待了大概一年，回来后他女儿就要和那男的结婚。

老郑万般不情愿，劝她说年轻出去闯一闯可以，但还是要回来。并且就你一个女儿，将来我老了，你跑那么远谁管我！

老郑联系前妻，想让她劝一劝女儿。

可前妻已经嫁人，人家没好气的说孩子成年了，让她自己决定吧！

老郑心灰意冷，只好放弃。

那会儿单位恰好业绩不景气，股票缩水，从上到下裁员。

老郑劝我提前找地方，万一哪天破产，连工资都拿不到。

他自己办了个病退，然后提前过起了退休生活。

老郑女儿结婚后从韩国回来，劝他找个老伴儿。

老郑不同意，说我自己一个人习惯了，多个人不自在。

他女婿还算孝顺，说你必须要找，不然我们在国外不放心。

然后俩人拽着老郑去了婚介所。

老郑这条件成了香饽饽，没一周就找到了个比他小5岁的女人。

那女的刚离婚，一个儿子跟了男方。

说是现在无牵无挂，做饭洗衣样样精通，肯定会把老郑照顾好。

从此老郑又过上了两个人的生活。

疫情前一年，老郑去了趟韩国看女儿。

回来后像变了个人。

有天傍晚，他自己骑着自行车来到我的店里。

我一看老领导来了，急忙找出好茶准备泡上。

老郑表情迟缓，挥手制止，问道：你忙不？

天也快黑了，我正好准备锁门下班。

于是疑惑的看着他说：不忙呀，等着回家就行。

老郑郁郁寡欢的说跟我喝点吧！

自打给他开车到现在，我从来没有见过老郑这幅样子。

就连当初离婚时他都是笑呵呵的。

我说老领导想吃啥！我请你。

老郑挥了挥手，说家里吃，外面太闹腾。

在路上我买块儿猪头肉，刚出锅的，热呼呼。

老郑最得意这口。

给他开车好几年，他的喜好我摸得一清二楚。

刚进他家，我看见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坐在沙发上。

看见我们后先是一愣，继而不好意思的站了起来。

老郑轻轻一笑，问道：来了？

那小子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时他老婆从卧室慌慌张张的走出来，不知道把什么东西塞进包里，然后不自然的笑着说：你回来了？我还没做饭……

老郑客气得说你忙吧！我们买了点熟食喝点酒。

他老婆尴尬的笑着说我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然后像是做贼一样，拽着那小子出了门。

我问老郑这是谁？

老郑进了厨房拿出一个盘，说：她儿子。

别人的家事咱也不好多过问，给老郑倒满酒就张罗着喝。

喝了口酒后，老郑叹气道：去了趟韩国，我失望至极，这辈子没这么难受过。

我问怎么了？

老郑又喝了口酒，说：原本以为她在那开公司，原来就是干代购，唉……小两口住那地方连我这个家都不如，像个猪窝。

我笑笑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你看不惯，并不代表人家过得不幸福！

老郑说幸福个屁，我养的女儿我能看出来，那男的不靠谱，竟染上了赌博！

从老郑的眉眼间，我觉察出可能他说的是真的。

可我不知道说什么来让他开心一点，只能往好了劝他。

老郑再次沉重的叹了口气。

这时他老婆回来了，一进屋就戴上围裙要去厨房炒菜。

老郑说不用麻烦了。

他老婆笑呵呵得说那不行，家里来客了，哪能不炒几个菜！

老郑摆摆手，说：你又给他钱了吧！

他这话我一时没明白，只见她老婆愣了几秒，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老郑喝了口酒，慢腾腾的说：算了，算了，给就给吧！但也得让他找个工作，不能全靠父母。

他老婆轻声的答应着，然后一闪进了厨房。

我仔细打量起老郑，和退休前相比，他仿佛老了很多。

眼角皱纹密布，头上爬满了乱糟糟的白头发。

50多岁的年纪，倒像是60多岁。

按道理来说，他此时应该比上班那会儿更幸福才对。

可现在的样子，真的令人唏嘘不已。

最后一次和老郑喝酒是在2019年。

在此之前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我们这行一忙起来像只没头苍蝇，到处乱飞。

老郑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他家帮忙干点活。

见到他时我差点没认出来，胡子拉碴，蓬头垢面，哪还有个老领导的样子？

并且浑身酒气，离几米都能闻见。

屋子里也弥漫着一股馊味。

老郑见我来了，咧嘴一笑，那表情像是老年痴呆一样。

那是上午，老郑竟然喝地醉醺醺的。

我打趣的说，怎么早上还喝酒呢！

老郑笑笑，说少喝了点，喝点舒服。

他女儿从厕所出来冲我点了点头，继而乜了老郑一眼，说你看他，一天三顿酒，成酒鬼了！

我尴尬一笑，顿时心生怜悯。

我搞不懂老郑现在怎么活成了这样？

不过他女儿在家里我倒是很诧异！

我问她，你回国了？

他女儿大方的说，离婚了，不回这儿去哪儿？

我当时就无言以对。

老郑脸色黯淡下来，咳嗽一声，说你帮我这张床挪到北屋，我去那屋睡。

这下我可能已经猜到老郑为啥落魄成这样。

南边大屋是他和老婆的屋，现在要搬到北屋，不单单因为给自己女儿腾屋，可能是二婚老婆走了吧！

我没有问这敏感的问题。

把床给挪过去后，老郑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好酒，笑眯眯的说，今中午别走了，陪我喝点！

没等我说话，他女儿声音特尖的喊道：你还喝！再喝成傻子了！赶紧找那女的去，把钱要回来。

我一听明白了！二婚老婆铁定圈钱跑了。

上次来吃饭，我记得当时她偷偷摸摸那表情，还有老郑点破她又拿钱的窘态。

唉，人间太乱。

他女儿继续嘟囔：你说你真是老糊涂，银行卡你都给她，我是你女儿你怎么不给我？年轻时你往外借钱，借出去那么多也不要，我妈为什么跟你离婚你没数吗？越上年纪我看你成傻子了……

老郑脸色一紧，迟疑了几秒后，说：当初我说不找，你们非拽着我找……到头来出事了怨我，我也说过，半路夫妻都是贼。

他女儿一点不服软，反驳道：你好心当成驴肝肺，不都是为了你好？怕你孤单寂寞……

我在旁边待不住了，赶紧把他女儿推进卧室。

并且劝她，你爸上年纪了，你把话说那么重多伤他心，都消消气。

老郑在外面吆喝我，说别跟她废话，出来咱俩喝酒。

若是以前，我肯定会痛快得跟他喝点儿！

可今天这样，我实在是没有心情。

我骗老郑，说店里还有客户等着，改天再陪你喝。

老郑满眼失望，手里拿着那瓶酒说这是好酒，我一个人喝可惜了。

我说老领导，要不你再把它存起来，改天我买点热乎的猪头肉，咱俩把这一瓶喝出来。

老郑叹了口气，抬起头说，要不你忙完再过来？我弄俩菜等着你？

卧室里传出他女儿不耐烦的的声音：谁跟你似的就知道喝酒！不干正事儿……

我一秒也待不下去，只好笑着往后退，说改天，改天……

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是和老郑的最后一面。

当天晚上刷抖音，看到我们市有人跳楼的视频。

视频里的画面似曾相识，仔细一看正是老郑那个小区，好像还是他那一栋。

我的心不知道为何突然“咚咚”乱跳，慌张起来。

当时已经夜里11点多了，我睡意全无，犹豫了一下，拿起手机给老郑打电话。

电话响了半天也没接，也没有回过来。

那晚上我睡得不是很好，一直在找跳楼的新闻。

第二天醒来时我看到那个视频底下有人留言，说死者是某某单位的退休领导，好像是二婚老婆圈钱跑了，女儿和他吵架，一气之下选择跳楼自杀。

读完后我整个人躺在床上傻愣了半天。

“自杀”这个词在我的世界里是不会产生的，我觉得他离我身边所有人都非常遥远，只能在小说或者电影里才能看到。

没想到老郑却选择这种方式结束余生。

我去老郑家的路上其实还是不敢相信会这样的，可能网上都是谣言。

可当我走近他那栋楼，看到有人胸前戴着白花来回走动时，我希望他活着的那颗心动摇了。

惴惴不安得走进他家，他女儿正坐在沙发里大哭，屋子里挤满了亲戚朋友。

我还看到了老郑的前妻，和欠他几十万没还的亲弟弟。

唯独二婚那个老婆没有出现。

老郑的相片放在客厅中间的桌子上，那照片是没退休之前照的，头发梳的一丝不乱，那是他最风光的时刻。

桌子旁边是那瓶好酒，昨天他非要打开让我陪他喝一杯。

突然我没有忍住，眼泪流了下来……

早知道我陪你喝一杯啊老郑。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流进鼻子里，流进了我的嘴巴。

我对着他的照片跪了下去，嘴巴情不自禁的动了动，说：老领导，遗憾呀！我欠你一顿酒……

一边说，我缓慢的磕了三个头。

他前妻走过来拽了我一下，意思让我起来。

我没有说话，她也没说话。

整间屋子除了低沉的哭声，和叹息声，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外面突然想起哀乐，灵车来了。

我看了眼老郑的照片，心想如果昨天中午我陪他喝一顿酒，陪他说说话，他是不是就不会跳楼了？

我眼前恍惚了一下，又浮现出来他的音容笑貌。

他拿着酒，渴求的看着我，说：要不你忙完再过来？我弄俩菜等着你？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点点头，说：好的老领导，我下楼买斤热乎的猪头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