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病逝前两个月,遇赦北返的苏轼游览金山寺。寺里,那幅李公麟所画的东坡画像还在,那正是西园雅集时李公麟为他所画。看着自己的这幅画像,想起自己死里逃生、万里北还,想到他在黄州的四十五岁到五十岁的五年,想到他在惠州五十九岁到六十二岁的三年,想到他贬谪儋州的六十三岁到六十六岁的四年!心里百感交集,写下了《自题金山画像》,对他的一生做了一个总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他将自己平生的功业,归于黄州惠州儋州三个时期。这三个时期,恰好是他生命中的低谷,是他经历地狱般磨难的时期。而人只有经过地狱磨难,才有建造天堂的力量;所有剧烈的成长,必源于磨难和痛苦;所有的智慧,必来自黑暗中的孤独。
命运给我以砂砾,我就报之以珍珠;命运陷我于窑火,我就在火中生出莲花。经历过磨难和成长后,你才能变成自己最喜欢的样子。这便是苏轼所说的功业,这便是他在看穿生活真相之后,依旧热爱生活,在平凡中活出美好和诗意。
黄州:也无风雨也无晴
在一帮小人的秘密围剿之下,在各方友人的多方援救下,苏轼在阴气森森的乌台监狱里囚禁了一百三十多天后,被贬黄州。
这场从天而降的大祸,让初到黄州的苏轼且惊且惧,从一举成名的天才、皇帝眼中的宰相之才、重臣的座上之宾,一下沦为一个偏边小镇的闲人,悬殊之大,变化之速,让一般人难以承受。
他需要时间来慢慢体味这一场变故,慢慢修复心灵的创伤。元丰三年(1080)二月,初到黄州的他,没有房子住,暂住在定惠寺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辗转难眠,像一只受惊的孤鸿一样“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这首《卜算子》,是他当时的心灵写照。
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幽人与孤鸿,早已合二为一。萧瑟凄清的暗夜里,那只孤独的鸿掠过疏桐的树梢,苦苦寻找着可以栖息的那一枝。只是它太高傲了,哪怕身陷困境,也不愿从俗违心,随意选择一个地方安顿自己。最后,它一声悲鸣,落在寂寞的沙洲上。这只不肯随世浮沉的鸿多像不追随新党也不盲从旧党的自己!
他是孤独的,却不失骨气。
元丰三年(1080)五月二十九日,他终于在紧邻长江边的临皋亭找到一处安顿之地,生活是贫困的,但这不要紧;精神的痛苦需要化解,他渐渐从惊惧与麻木当中苏醒,开始在山水自然的怀抱中,在悠长的历史反思中,在出入佛老的自释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救赎之路。
他每天布衣草鞋,出入荒山古木之间,在无言的山水中寻找解脱与安宁;时时与田间的农民、山野的樵夫、市井的商贩聊天说笑。甚至还会拉住一个陌生人,让别人讲一个鬼故事。他没有一味沉溺在痛苦之海中,而是勇敢地走了出来,寻求属于自己的自娱方式。那个沉睡的苏轼,慢慢复活了。
在黄州住了一年之后,手头积蓄即将告罄,他要为生活谋一个长久之计。从元丰四年(1081)起,他带领一家老小,在郡城东门外约五十亩的小山坡上辛勤开垦荒地,精心规划,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夫一样,过起了农村的日子,并自号“东坡居士”,从这个时候开始,历史上有了“苏东坡”!他出入佛老,与陶渊明亲近,与白乐天对话,寻找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以一种怎样的姿态,才算活得美;到底怎样,才能抛却肉身与俗世的羁束,忘却营营,作一个保有自由心性的至圣之人。
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词是他从东坡雪堂夜饮归临皋住处所作。夜饮东坡,醒而复醉,醉而复醒,半醉半醒归去,已是夜阑人静的三更时分,家童鼻息如雷,敲门无人应,索性在这个静夜里,倚杖听江声。
夜色摒去了白日的喧嚣,过滤了一切杂色和杂音,这样的夜,适合静思,适合一个人静静地享受孤独,适合自己与自己进行一次心灵长谈。在阵阵江声中,他神游天外,身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变到无比轻盈。一个“心为形役”的人,感受到的只是无比的沉重,此时此刻,他却享受到了“形为心役”的无限乐趣,精神似乎摆脱了现实,而处于“无差别境界”了。人之长恨,在于“心为形役”,自己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一切只能听任环境的束缚和摆布;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忘却营营,忘却现实纷争带来的种种羁绊及由此而来的种种苦闷。
夜之静,带他进一步脱离了现实,他要拥抱大自然,亲近自然,将整个身心融化在大自然之中:“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渴望的是一种身心的彻底自由与解放。这时的他,已经渐渐开始了精神突围,开始在绝处开辟一条生路,完成一次华丽的蜕变。
在黄州的第三个年头,他的心灵世界已大大不同于初到黄州时那样,一个崭新的自我从苦难中蜕变出来。怨愤和忧惧已经隐去,如今的他,用温暖、光明而宽容的眼光,打量着身边的自然和人事,以一种超拔的姿态审视着自身,既脚踏实地又顾盼神飞。苦难一旦升华,必然会结为智慧的果子。
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三月七日这天,苏轼和几个朋友前往沙湖,边走边欣赏沿途的景致。没想到风云突变,转眼间下起了雨。同行的朋友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搅得很狼狈,唯独他毫不介意。他想,东躲西藏一样被淋湿,倒不如坦然面对。于是他脚穿草鞋,手持竹杖,和着雨打疏林的沙沙声,唱着歌,吟着诗,安步徐行在雨中。不一会儿,云开日出,雨过天晴,一阵雨后的风吹来,让沉浸在自然中的他感觉有点冷。回头看去,一抹夕照安恬地挂在远山,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当风雨扑面而来,他自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勇气,迎接它就是了;当风雨骤然而去、斜阳相迎时,他也没有得意忘形,暗自庆幸。阴晴晦明,进退得失,皆不足道。他已超然于外部影响之上,宠辱不惊——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不要忽略了这个“归”字。苏轼能够自适旷达、超然物外,全在于他的心有归处。他所“归”之处,不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也不是他的家乡眉州,而是一个能够安放他心灵的精神家园。
在黄州,苏轼完成了精神的突围,艺术才情也得到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定风波》只是前奏,真正的千古杰作正在向我们走来,那就是《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词一开篇,铺设了一个无始无终的宏大时空,然后又将视点浓缩在三国赤壁这一特定历史事件上。大江千年如一日,惊涛拍岸,而多少英雄豪杰正如这江中沙砾一样,被时光之洪流无情淘汰淹没。
你看啊,那少年英雄——在赤壁大战中娴雅而又有韬略的周公瑾,何等风流!而自己,年过半百,早生华发却被贬此地,功业无成。但是,以整个宇宙时空为背景,昔日的周瑜和今日的自己,又有何差别?都只是时间长河中的一朵浪花,都会被淹没在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中。英雄如彼,平凡如我,在宇宙面前皆是微尘一粒,如此看来,人生一场大梦,我又何须悲伤,你又何须得意呢?永恒的,只有这江水,这明月。一尊还酹江月,是对宇宙的敬畏。
人生如梦的悲凉之下,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悲壮。他只是想借此在逆境中不被失意和苦难所征服,而以一种齐万物、等荣辱的宏大宇宙视角,让自己始终保持旷达乐观的胸襟。唯如此,人才能自个成全自个。这种对生命的信念和理想,才是他留给我们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
在《前赤壁赋》中,他用散文的形式,将这一思想写得题无剩义。从游赏之乐,到人生不永之悲,到旷达解脱之乐,一步步走来,在江山明月的映照下,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从困境中浴火重生的火凤凰,努力坚持人生理想和生活信念的不屈模样!在《后赤壁赋》中,他进一步飞升,以一种空灵奇幻的神思妙想,将物我一体的独立自由精神展现得精妙绝伦,一个至人神人正从庄子的时空里迎面向我们走来,而他不过是苏轼的精神化身。
用高蹈的精神来审视这个多情的人世,你会变得格外欣喜。在黄州经过了三年多的修行,他已经学会了用欣喜和新奇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一切,从每一样最普通、最细小的事物中发现无尽的乐趣。快哉亭登高远眺,他胸中鼓荡着“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承天寺夜里睡不着,他和张怀民两个闲人夜游,见“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的常人所不能见的异样之美。这个江山风月的闲主人,目之所遇,耳之所触,无不是诗,无不是自然的恩赐:
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攲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这是一个仲春之夜,苏轼夜过酒家,饮酒而醉,策马至溪桥,醉眼中见到蕲水(在黄州附近)岸边,有一片美丽的芳草,在月光水波的映照下分外可爱。词人再也不愿前行,一行字句在心中隐隐现出:“我欲醉眠芳草”,远离那污浊的、熙熙攘攘的尘世,而与芳草联为一体。
半醒半醉之中,醉意弥漫内心深处,一串串美景络绎奔来。你看,那皎洁的月光,照耀着旷野中的蕲水,你看,那袅娜的云彩,似乎舞蹈在夜空中。我的玉骢马不肯渡河,大概是由于“障泥未解”吧!那么,索性醉眠芳草,真正是陶陶乐取天真,瞬间的心灵自由,让这个醉态的诗人可爱极了,诗意极了。
其实,真正不肯渡河的不是马儿,是我妙赏自然的一颗玲珑心。因为珍爱那美妙的一溪风月,又怎能让马儿踏碎这如同美玉琼瑶的蕲水,索性解鞍欹枕,醉眠在这绿杨桥下,在锵然的流水声中入睡,一直到啼鸟将我唤醒——在这美妙的春晓。
好个任性洒脱的苏东坡呀!
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元丰五年(1082)三月,他去游观距黄州不远的蕲水县清泉寺。他一路饱览青山绿水,这时,一条小小河流——兰溪(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洗笔泉临其上),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注意到,这条平凡的溪水,正西向流淌着,与自古东流相背的自然现象,无意间又触发了他的诗思。
他伫立于焕发着清新气息的兰草溪畔,心有所动。小小兰草,终日被溪水所浸泡、冲洗,并没有消失、灭亡,而是顽强生长,愈显勃勃生机。青青的松树中间,沙子铺成的小路,洁净无泥,安谧自得的样子。一动一静的映衬中,忽闻“潇潇暮雨子规啼”,明朗的情境中又忽添阴郁,潇潇暮雨之景与频送春归的杜鹃啼声仿佛来得不和谐,却正是生活的真实展现——生活本是动静交融、悲喜相续呀!
目送那西去的兰溪,他精神又豁然明亮起来,忍不住高唱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流水东逝,总给人一种颓唐、衰老之感;此刻西流之兰溪,朝气勃勃,成为焕发青春生命、对命运作勇敢抗争之精神的象征。无知之溪水尚如此,何况有知有灵的人呢?所以,人啊,要永远保持年轻的心态与勇气,使生命更加充实而富有光彩。休将白发唱黄鸡!黄鸡晨鸣,白日暮没,一鸣一没之间,时光迅失,朱颜不再,但他却一腔热情劝告世人,只要心不死、精神长存,一切皆有可能。
黄州的磨难,给了他丰富的心灵,给了他自省的理性,给了他成长。而这一切,将成为他继续面对人生风雨阴晴的精神食粮。在以后漫长的人生之旅上,因为这次修行,他已经不惧将来,不畏过往。不管扑面而来的是极致的荣华还是极致的苍凉,他将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坦然面对。
惠州、儋州:独立斜阳数过人
从黄州的低谷中走出来,苏轼迎来了他人生中的高峰。从投置闲散的谪官一年间成为举足轻重的朝廷重臣。真可谓辱也经过,荣也经过。盛极必衰的定律,在他身上按部就班,一次也没有错过。
果然,元祐九年(1094)哲宗正式执掌皇权,下诏改年号为“绍圣”,意思是绍继神宗施政大统,这便意味着新党要重新得势了,新党以打击“元祐党人”为主要目标,罢黜贬谪了大批他们所谓的“党人”。置公心公德于一旁,以私心私欲疯狂打击报复司马光执政后对新党的贬黜。本来“无新无旧,惟善是从”的苏轼,却被目为旧党,遭受了他生命中最残酷的一次放逐,被贬岭南。那时,他已是白须萧散的近60岁的老翁!
这么多年深厚的学养、丰富的实践、理性的自省,个人的荣辱得失、起浮升沉,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了,翻云覆雨的喧嚣官场和祸福无常的名缰利锁已让他越来越看透人生的无常。如果在这之前,他还想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寻找一种平衡,还想在儒家淑世情怀实现之后,功成身退,现在的他,越来越明白,要追求真正的心灵自由,就必须舍弃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之念,唯如此才能得真解脱,才能叫真放下。
那么,前往海南,首先要做的仍然是把一颗心安顿好,心安了,何处不是吾乡?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面临迟暮之年贬谪天涯,他不会像当年初到黄州那样且惊且惧了。但作为一个凡体肉胎,人哪里又会完全用精神来无视一切呢?毕竟,岭南是“罪大恶极”之人才会放逐至此的,北人南迁于此,一般不易生还。所以,那时一提到岭南,人人谈虎色变。
幸好,海南的人以他们的热情欢迎着这个北人,在他们眼里,没有罪官,只有大学士大文豪。初到惠州,他不禁发出了“岭南万户皆春色”的感慨。平日里,他入则焚香默坐,以修心念,出则从日常生活中参悟人生。只要有心,生活中时时处处皆是道场。
他出入寺庙,山林,最喜欢的是去松风亭。一次本欲登顶,却中途疲惫,心里无比懊恼。但转念一想:“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此念一生,便如脱钩之鱼,忽得解脱。
海南的一个老农邀他到荔枝熟时,携酒来吃荔枝。他很高兴,并兴冲冲地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热瘴侵袭着他衰老的病体,他托中原的友人寄药过来,还时时将这些药用来周济当地人。哪怕是“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他仍然热爱生活,“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他没有表现出一副被生活和困境击垮的样子,没有怨天怨地,却以随遇而安的温厚拥抱劈头盖脸打过来的一切,这让章惇等人十分不爽,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用不改初心的从容活出了人本来的样子,而这种样子是他们被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心灵所无法体会的,在名利机关中他们是算计者又是被算计者,他们活得实在太累了。心里的抓狂和妒忌,让他们又下了一道更残忍的命令:贬他到更远的昌化,即儋州!
三年的惠州生活,得知元祐党人永不赦还,他在惠州筹建新居,谁料新居建成不到二个月,便又要仓皇离去,而此时,他已经是63岁的老人了。狐死必首丘,鸟飞返故乡,何况是人呢?虽然心到安处便是吾乡,这是一个叫柔奴的侍女给他的启示,但人谁不希望落叶归根呢?谁希望老死在异乡他地呢?随着贬谪之地越来越远,他返故乡的愿望也越来越渺茫了。
可是,除了返乡这根弦碰不得,他于人生,已然通透,明白。还有什么样的磨难等着他,且任它来吧。我只需活在当下,将沿途的美景一一领受。
他于绍圣四年(1097)四月十九日离开惠州,七月二日到昌化军(今海南儋州市)贬所。元符二年(1099)立春之际,他以热情洋溢的心感受着海南之春,并将这涌动的春意化为美妙的词句,向世人传递着他的欣喜和真诚。
减字木兰花·己卯儋耳春词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春回大地,时间空间上都体现出来了。当王之涣在感慨“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时,远谪蛮瘴僻远之地的苏东坡,却以欢快雀跃的心境迎接海南之春。
海南的春,在风物习俗上与中原似乎没有多大区别。春牛、春杖、春风、春幡、春胜,一连串的春字叠用,堆叠起无限春。我们都禁不住要跟着苏子欢呼雀跃了。与其他逐客独在异乡黯然神伤不同,他是随遇而安的。这份随遇而安背后是他的旷达,他的自适,他笑对人世间风雨沧桑的大气度与大胸襟。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和心灵,把命照看好,把心安顿好,人生即是圆满。于是,触目所见,无不是春。
在儋州“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更无书籍和笔墨纸张。但他将这些一一都化解了。
食无肉,他便从市场上要来卖剩的羊骨头熬汤,并自嘲,狗若知他这样,必要恨他了。
居无室,他在一处桄榔树下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房屋,戏称之为“桄榔庵”,素朴简单中自得其乐。
出无友,他也有解决办法。或去寺院清坐终日,“闲看树转午,坐到钟鸣昏”;或到熟人家串门,半醒半醉之间,竟然忘了回家的路在哪里。向当地人问路,别人告诉他:“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或是去溪边与小孩玩乐,“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或是在当地父老争看戴乌角巾的自己时,他依然是“溪边古路三岔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他以陶渊明为精神上的至交,对陶渊明的理解越来越深,写了一百多首和陶诗。
但他对万物众生怀着一颗慈悲之心,他将儒家的淑世与方外的慈悲结合起来,在随缘自适不改其度的精神气象之下,依然尽一己之力做一些对当地文化有意义的事情。他将秧马、水磨介绍给当地农人,他出谋划策兴修水利,解决当地人饮水难的问题;他将自己的满腹学识和才华传授给当地的孩子,充当了一个文化使者。
自度,让他触目所见,无不是春;度人,让他所到之处,无不成春。
这样的一个苏东坡,谁人不识,又谁人不喜呢?命运又何忍将这样一个人弃置呢?元符三年(1100),朝局再变,徽宗继位,大赦无祐党人,苏轼终于有望归去了。
渡海: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元符三年六月,他自海南岛返京。莫问前程,莫问归路,此时此刻,一个年近65岁的老人,真的想回家了,他想归老常州。
在渡海的那天,尽管得失荣辱也无法掀起他心中的微澜,但返乡的期待和人间正道的永存仍然激起他心中的狂澜。像当年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自己可以返京一样,他写下了一首具有总结一生意味的诗: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一夜无眠,倚着船舱,看满天星斗,一轮明月,没有微云的点缀,显得格外澄明。参横斗转的三更时分,黑夜已经过去了一大半,黎明即将来临。想自己苦雨终风般无休无止的日子也终于等到了放晴的一天,想自己一生毁谤交加,清朗的胸襟终将长留天地,就像这本来澄明洁净的海面一样。
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如今的他早已将生死荣辱看破,就算是不出世,也能以茫茫红尘为道场,修得一颗光明自在心。北门听黄帝咸池奏乐,初是惧,继而怠,继而惑,从最初的惊惧到后面的适应放松,到最后齐万物,与道周流一体,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样的心理过程,如今他终于也懂得了。
回首过去,没有怨恨。虽然在南荒九死一生,但饱览奇景异俗,此心圆满,不亦是平生一大快事吗?这正是苏轼的高妙之处:一个人看透人世间是荒凉彻骨的,看清人生是满目疮疤的,但他心底间还永存温暖和希望,一步步走下去,看到的风景仍然是明亮的。
六月,他到了梦萦魂牵的常州,时常州万人空巷,皆来观之。他们大喊:“苏学士,苏学士!”劫后余生的苏东坡激动不已,说:“莫看煞轼否。”看杀卫玠,看的是他的风流俊美。看苏轼,时人看的一定是这样一个有着天才般惊人才华的老头是以怎样的气度和胸襟应对荒蛮的暗夜,活出清朗明亮的人生。
他的一生,希望与失望、昂扬和凄冷、荣华和荒凉更迭交替。得意时是誉满京师的新科进士,是叱咤文坛的天才领袖,是赤绂银章的帝王师;失意时是柏台萧森的狱中死囚,是躬耕东坡的陋邦迁客,是身处鬼门关的南荒渡人。得失起落之间,让他领悟了宇宙人生的真谛。
他避政治,但不避现实,所以他的灵魂始终在飞扬却并不因冷漠而走向虚无;他处顺境又处逆境,得意却不忘形,他知道在茫茫宇宙中人渺如微尘,始终没忘了自己是谁;他失意却不失志,他知道肉身虽然行走在大地上,但心灵却可以圆满而光明;他不离现实却也不滞于现实,始终以一种超然的姿态面对风雨,以一种无所待于外物的“自我完成”,在平凡庸常中活出诗意,在圆满中看到了人生的缺憾,在缺憾中又永远能发现它的意义。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