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53）

李清照《永遇乐》词之“暮云合璧”

永遇乐

[宋]李清照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〇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网友驿路梨花问：钟教授，“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中，“暮云合璧”怎么解释？

钟振振答：“暮云合璧”，窃以为当是“暮云合碧”之误。

这是一个“语典”，即“语言典故”。它出自于南朝梁·江淹《杂体诗三十首》其三十《休上人怨别》：西北秋风至，楚客心悠哉。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露彩方泛艳，月华始徘徊。宝书为君掩，瑶琴讵能开。相思巫山渚，怅望阳云台。膏炉绝沉燎，绮席生浮埃。桂水日千里。因之平生怀。

江淹的《杂体诗三十首》，是一组模拟前代著名诗人不同题材、不同风格之名作的诗。《休上人怨别》一首，模拟的是南朝宋·汤惠休的《怨诗行》。

汤惠休，早先出家为僧，法名惠休。擅长文学，辞采绮艳。后来，宋孝武帝命他还俗。他还俗后进入仕途，官至扬州从事史。事迹附见于南朝梁·沈约《宋书》卷七一《徐湛之传》。

“上人”是对僧人的尊称。惠休的《怨诗行》，全文是：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巷中情思满，断绝孤妾肠。悲风荡帷帐，瑶翠坐自伤。妾心依天末，思与浮云长。啸歌视秋草，幽叶岂再扬。暮兰不待岁，离华能几芳。愿作张女引，流悲绕君堂。君堂严且秘，绝调徒飞扬。

惠休的《怨诗行》，用的是女性口吻；而江淹的《怨别》诗，则改用了男性的口吻。但两首都是爱情诗，伤离怨别，相思怀人。

江淹诗里的“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二句，大意是说：天已经晚了，天上的碧云都聚合在一起了，可是我思念的佳人，却没有来到我的身边。

这个语典，唐宋诗人词人每好用之。例如：

唐·白居易《舒员外游香山寺数日不归兼辱尺书大夸胜事时正值坐衙虑囚之际走笔题长句以赠之》诗曰：黄菊繁时好客到，碧云合处佳人来。

舒元舆《坊州按狱苏氏庄记室二贤自鄜州走马相访留连数日发后独坐寂寞因成诗寄之》诗曰：重重碧云合，何处寻佳期。

杜牧《寄远》诗曰：前山极远碧云合，清夜一声白雪微。

许浑《和友人送僧归桂州灵岩寺》诗曰：碧云千里暮愁合，白雪一声春思长。

李群玉《江楼独酌怀从叔》诗曰：长吟碧云合，怅望江之幽。

宋·欧阳修《应天长》（绿槐阴里黄莺语）词曰：碧云凝合处，空役梦魂来去。

秦观《千秋岁》（水边沙外）词曰：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贺铸《好女儿·月先圆》词曰：算蓬山、未抵屏山远，奈碧云易合，彩霞深闭，明月先圆。

张耒《风流子》（木叶亭皋下）词曰：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

蔡伸《丑奴儿慢》（明眸秀色）词曰：秦源目断，碧云暮合，难认仙家。

石孝友《水调歌头》（高情邈云汉）词曰：点检诗囊酒碗，抬帖舞茵歌扇，收尽两眉愁。回望碧云合，相伴赤松游。

韩淲《眼儿媚·社日》词曰：社寒不管人如此，依旧在天涯。碧云暮合，芳心撩乱，醉眼横斜。

刘学箕《贺新郎·再韵赋梅》词曰：孤芳敻与群芳别。陇程遥、攀条难寄，碧云惊合。

张辑《碧云深·寓忆秦娥》词曰：卷帘望月知心谁。关河空隔长相思。长相思。碧云暮合，有美人兮。

刘克庄《贺新郎·游水东周家花园》词曰：碧云四合千岩暮。恨匆匆、余方有事，子姑归去。

李曾伯《浪淘沙·舟泊李家步》词曰：斜日挂汀洲。帆影悠悠。碧云合处是吴头。几片寒芦三两雁，人立清秋。

吴文英《惜秋华·木芙蓉》词曰：长记断桥外。骤玉骢过处，千娇凝睇。昨梦顿醒，依约旧时眉翠。愁边暮合碧云，倩唱入、六幺声里。

刘辰翁《金缕曲·和同姓草叔曲本胡端逸见寿韵并谢》词曰：一曲相思碧云合，醉凭君、为我歌如缕。

皆是其证，可以参看。

李清照这首词，“暮云合碧”即江淹诗之“日暮碧云合”；下句“人在何处”，也对应着江淹诗下句之“佳人殊未来”。“人在何处”的“人”，应是女词人指她那已经亡故了的丈夫赵明诚。就此而言，则李清照词虽用了江淹诗，却有三点不一样：

其一，江淹诗是虚拟，而李清照词是写实。

其二，江淹诗是男子思念女子，李清照词则是女子怀念男子。

其三，江淹诗写的是“生离”，李清照词写的则是“死别”。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