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22日21时58分,云南昆明市盘龙区联盟街道金江路一楼商铺招牌设施坠落,致3死7伤。死者为两名孩童,一名大人。近些年内,繁华街区内,广告牌频繁坠落砸人。这背后是广告牌制作和管理不规范的难题。
记者|陈银霞
编辑|王珊
坠落的广告牌
7月22日晚的昆明,室外温度在25度左右,微风惬意。接近晚上22点,盘龙区金江路美食街依旧聚集着不少吃夜宵的人。张颖一家就在其中。他们刚从旁边的同德广场出来,刚在一家叫“滇吖吖鲜牛肉冒菜”的店门口停下准备吃饭。
冒菜店店面不大,店内只有三四十平米,还被厨房占了一半,拥拥挤挤只能摆下十来张桌子。人多桌子少,店门口外面也放了两张木质折叠桌,几条塑料矮凳。在冒菜店工作过的李俊凯告诉本刊,店里小而闷,外面两张桌子上方有门头,遮阳避雨,非常抢手,“几乎没空过”。
救援现场
张颖夫妇和两个女儿就坐在外面的桌上。她在对外发布的视频及评论区里回忆,她原本坐在木桌的外侧,但两个孩子要求把她换到里侧。21点58分,热乎乎的冒菜端上来,小女儿刚咬了一口,张颖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头顶有东西砸落下来。恰巧路过的梁杰目睹了这一幕。他看到一排挨着的冒菜店、米线店、水果店、重庆面馆和华莱士五家店铺的招牌连着铁架齐刷刷掉了下来,地上一阵灰尘腾起,惨叫声一片。
李俊凯说,5家店铺共用一个铁架,总长25米,宽4米,凸出门店约3米。巨大的声响响起时,王倩正在水果店背着身付款,除了店员外,店里只有她一个顾客。她形容那声音“像汽车撞进来”,店铺的卷帘门也“啪”地掉下来。王倩以为是车子肇事,赶紧跑到门口。卷帘门底部被水果筐卡住,留下一点缝隙,她从中爬出来,发现外面被一人多高的铁架子封住。
赵军和朋友是第一批赶去救人的,他们一行七八个男人,正在街道对面饭店吃饭。他们跑过去,看见地上一片狼藉,木桌、凳子、广告牌和锅碗瓢盆的碎片,还有一滩滩被碾碎的食物。张颖瘫坐在地上,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地上放着一个。赵军的朋友赶紧抱起地上的孩子,拦住一辆出租车,把孩子送去红会医院。回去的路上,朋友还跟赵军念叨,孩子浑身血迹,身体软绵绵的没有知觉,不知能否抢救过来。
招牌中段,有人喊“2人被压住了”。赵军跑过去,此时店门口已经聚集了几十人。赵军他们从外往里看,不能确定伤者在哪里,几十人试图将招牌抬起来,很费劲。抬了一会,店铺里有人在喊“不要再抬了”,他们抓来几辆共享单车撑着铁架子,希望伤者不要被压得太难受。招牌右侧也压了一个男人,有人爬进去将他拖出来,男人一直趴在地上,额头裂了一条大口子,赵军担心他无法呼吸,喊人将他翻过来一点,并摁住伤口。
张颖的大女儿在送到医院抢救2小时后离世。“她的血流了我一身,已经流完了,医生抽出来的已经不是血,是淡黄色的液体。”张颖在视频里哭着说,大女儿去世前,眼睛闭不上、嘴巴闭不上。她说送往同一医院的另一家的一个孩子也去世了,自己的小女儿还在急救。事故造成3死7伤,遇难者还有一名成年人。
热闹的商圈
从昆明白云路地铁站A1口下车,顺着北京路往北走500米,就到达了金江路。金江路全长1.3公里,路北侧从左到右分别为金福园、金康园、金星三个小区的底商,南侧为同德广场和其他几个小区。金江路南侧一茶馆老板告诉本刊,出事的金江路北侧美食店铺密集,至少有五六十家店铺,都是二三十、五六十平方的小店面,楼上为居民楼。
金江路是从2014年才开始热闹起来的。梁杰曾于2013-2017年在昆明念大学,如今居住在金江路附近。他向本刊介绍,昆明市早期发展重心是五华区和官渡区。十多年前,昆明城市向北侧扩张,紧邻两区的盘龙区成为新的发展重点。2009年,金江路南侧的城中村大白庙村启动拆迁,用以建设包括同德广场在内的商圈。
2014年12月,同德广场正式开业。同年,地铁二号线开通,将盘龙区与其他区域联通。梁杰说,这之后很多同学毕业后都选择在附近买房,当时房价每平米只要七八千元,比市中心要低几千元。金江路的商铺也是从此时开始从零星几家走向密集。梁杰说,附近居住的以云南其他城市或外省人为主,他们在这里做生意、务工。
在这次事件中遇难的黄龙就在金江路附近做清洁工。黄龙是昆明市北部山区寻甸回族彝族自治县倘甸镇鲁嘎村人,今年49岁。一位村民告诉本刊,黄龙是从深山里的一个自然村搬到鲁嘎村的,那里泥石流灾害严重,八九年前政府实行易地搬迁。但搬迁后,村民远离了土地,不得不骑三轮车去耕种,种地变得麻烦,越来越多村民外出打工。
隔壁村一村民向文轩告诉本刊,出于回家便利的考虑,当地超过半数村民选择在昆明市务工,男性主要从事运输业,女性则在饭馆、酒店做服务员。发展迅速的盘龙区是他们务工的首选。21岁的向文轩从幼儿园起,就跟着父母来到盘龙区,租住在同德广场两三公里外,毕业后在附近一家4S汽车店工作。村民说,黄龙夫妇原本一直在家种地,一年有一两万收入。10多年前,为了供养孩子读书,夫妇俩也外出打工,儿子今年才高中毕业。
王薇在金江路南侧金禧园小区做房产销售9年,对事发的五家商铺非常熟悉。她说,五家店铺里,开的时间最长的是重庆面馆,有六七年时间,右侧的华莱士开业三年。另外三家开业不到一年:米线店是去年上半年开业,水果店是去年年底,冒菜店是今年3月份才开业。
对面一商铺老板告诉本刊,由于租金贵,金江路店铺更换非常频繁,短的一两个月。这次出事的水果店,老板于强是甘肃人,今年34岁,他告诉本刊,水果店57平米,一年租金18.4万,另需3万转让费和2万押金,租金半年一付。店铺线上线下双渠道售卖,经营到现在,还有几万块钱的亏本。
于强说,事发五家店铺为同一房东,房东曾在签约时口头告知,不能改动门头的广告招牌框架,他只是在框架上重新覆盖了一层广告布。一位城管执法人员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提到,坠落的广告牌是2015年设置的,十分老旧。这也意味着,在店铺频繁更替和变动中,很难有人去关注到广告牌框架是否安全,有没有松动,更不会注意到其维护的问题,危险也因此埋下。
“难拆”的广告牌
据本刊不完全统计,2020年至今,山东德州、山西太原、四川邻水县、重庆渝北区、广西河池、广州等全国各地发生了至少20次广告牌坠落事故,造成小至车辆损坏,大至多人受伤甚至死亡的事故。例如,2021年,太原市兴华商贸广场6层广告牌坠落,致一驾驶员死亡。
华南农业大学公共管理与政策领域教授廖杨告诉本刊,广告牌频繁出事,主要与广告牌的材料质量、结构安全和后期维护有关。比如极端天气如大风、暴雨会加剧广告牌的不稳定性;而且广告牌为户外设施,长期暴露在风雨侵蚀和温差变化中,若结构设计不合理或承重能力不足,或使用劣质材料,也易发生坍塌。
广告牌坠落后裸露的板面
事实上,在安装时,此次涉事的招牌设施就不符合规定。2009年施行的《昆明市户外广告设施设置准则》规定,沿路建筑物外墙的广告牌外挑距离不得超过1.5米,而涉事招牌凸出门店约3米。事故现场图片显示,有两家店铺广告牌悬挂于凸状玻璃窗上,这也是被准则禁止的。
为了加强户外广告设施管理,2012年《昆明市户外广告设施设置管理办法》实行,要求广告牌的设置执行许可管理制度,即商家设置广告牌时,需要向管理部门提交营业执照、效果图等材料审批。同时要求管理责任人每月检修,超过两年需进行安全检测,并提交安全检测报告,否则罚款五千至一万元;而且,广告牌达到设计使用年限,需自行拆除。
但在具体的执行中,这一规定并没有完全依规被执行。一名城管执法人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出事的广告牌设置时无需审批图纸,只需要装修手续,2015年后才强制要求图纸。广州大学政府管理系副教授蒋红军曾于2022年入选广州市户外广告和招牌设置管理专家库,针对此次的事故,他告诉本刊,如若事发广告牌是在审批制度前设置的,就属于非常难管理的历史遗留问题,其将之称为存量户外广告“堰塞湖”。
他提到,解决这种早期管理不严格前提下产生的广告牌,摸清底数是第一步,这要求对历史广告牌进行普查,了解诸如设置时间、尺寸、责任人等信息,会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他曾经访谈过基层城管执法人员,对方不仅要管广告牌,身上还肩负着着管理小摊小贩等几十项任务,还常常得面对商家“为什么拆我的不拆他的”的疑问,很难执行。
事故现场
廖杨也提到,广告牌管理涉及工商行政管理、城建、环保、公安等多部门合作,如果信息共享机制不健全,也会导致效率低下。此外,各地投入的财力和人力成本不同,执法力度也不同,部分商家或市民缺乏主动配合的意识,都会增加管理难度。
南昌市城管局市容与广告招牌管理科的科长2021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从2017年到2020年,南昌市拆除各类违规广告招牌数量分别为19975块、33221块、4712块、11640块,但全市大型户外广告牌仍有2300多块,且多数无法提供安全检测报告。这类户外广告牌如同“定时炸弹”,隐患巨大。每起大风,所有城管队员都要上街巡查,因为一旦出事就事关生命安全。
除了历史遗留问题,新广告牌的审批也有许多漏洞。多位广告店老板告诉本刊,招牌的审批重点在市容市貌,即招牌尺寸、颜色等需与周围商铺保持一致,“如果店铺背街或位于规模小的小区,或者仅在原有框架上覆盖广告,也可不报备,有些城管也不会审核图纸。”而且店铺招牌的制作也较为凌乱,门头框架有时是交由广告店负责,有的则交给装修公司。
对于现存的问题,蒋红军建议,可以借助无人机、物联网等技术,提高管理效率。目前广州已经开始在人流量、车流量大的区域针对大型广告牌进行智能管理试点,若广告牌倾斜角度或位移过大,就会进行事先预警。而且,广州部分区、乡镇(街道)已通过向行业协会等第三方购买服务,定期对户外广告牌进行安全检测;属地村居也通过设置居民举报投诉等举措,动员商家和民众参与户外广告和招牌管理,共同守护“头顶上的安全”。
目前,黄龙的妻子与儿子已经出院;张颖的小女儿已从ICU转入儿童医院。在出事的第二天,张颖发布了一段之前给大女儿拍的视频,她圆圆脸、齐刘海,穿着白绿两色的舞蹈服,挥舞着10米的蓝色彩带,在练舞室里练舞。张颖说,喜欢舞蹈的女儿为筹备7月23日的比赛,已经准备了近半年。她曾跟妈妈说,“我要拿一个金奖回来给你哦!”
(应受访者要求,除廖杨、蒋红军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