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岗买房的人又离开了鹤岗、寺庙义工要排号三个月、逃离县城却又逃回城市,这些尝试都是为了不断拓宽我们的生存路径,我们从未放弃过在混乱失序得生活中找到一些不变的东西用以慰藉。
也许,我们能做的只是尝试在流变中稳定的生活,这种稳定存在于个体的自身且并非只有一种形式。
纪德被青年人奉为伟大的叛逆者,他在《地粮·新粮》中用自我实践为青年提供更多得可能性,也许直面自己,直面欲望才是自由的开始。
本文摘选自《地粮·新粮》,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一个青年的流浪自述梅纳克说:昂盖尔、伊基埃、狄第尔,你们不知道,也无法知道是什么样的欲望燃烧了我的青春。
“梅纳克,给我们说说你的生平吧。”阿尔西特说。
——于是,梅纳克又往下说了:
我到十八岁上,完成了初期的学业。那时我厌倦工作,内心空虚,从而萎靡不振,身体因束缚而不适。我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旅途,消耗自己流浪的狂热。我认识了你们今日了解到的一切:春天、大地的气息、田野上盛开的花朵、河面上的晨雾,以及草原上日落时的水汽。
电影 《托斯卡纳艳阳下》(2003)
我敌视炉火、家庭,敌视一切让人们得到憩息的场所;我也敌视持久的感情、忠贞的爱情、一成不变的思想——这一切都会损害正义;我宣称:我们应该始终对每种新鲜事物持毫无保留的欢迎态度。
我穿越一些城市,不愿在任何地方停留。我想,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牵挂,在川流不息的运动中保持不变的热忱是有福的。
有些书本告诉过我:每一种自由都是短暂的,自由从来就只在找它自己的奴隶地位,或者,至少在找它的信仰。
这如同蓟草种子随风飘扬,找一块可以生根的沃土一样——只在固定下来以后才会开花。但是我在课堂上学到过:理论不能引导人们;每种理论,只要去找,就可以找到与之相悖的理论。我于是就常常在长途跋涉中寻找相悖的理论。
我始终生活在等待之中,心里乐滋滋地准备接受各种各样的未来。见到快乐就会产生对这种快乐的饥渴;我想方设法使得这种饥渴和它的满足相距极近,就像问题和已经准备好的回答不用什么间隔一样。
我的幸福在于每个泉源都能使我体会到一种焦渴;而在缺水的沙漠里,我的幸福又在于我心甘情愿地让我的体温在烈日的暴晒下上升。我还感觉到生命还在搏动,不能安睡;在远方天际,生命因衰竭而颤抖;在我的脚旁,生命受爱情的滋养而膨胀。
每日每时,我只是一味寻求一种能更单纯地渗入自然的能力。我具有那种不太受自己束缚的宝贵的天赋。过去的回忆能施加于我的威力是极有限的,仅仅能维持生命的一贯性:好像那条把忒修斯和他昔日的爱情连接起来的神秘之线,它并不能阻止他穿越最新的国度。这条线还会断掉……美妙的新生!我在早晨的散步中时常能品味到新生的感受、知觉的温柔。
‘诗人的天赋啊,’我喊道,‘就是能不断左右逢源的天赋!’于是我四处去恭候。我的灵魂是开设在十字路口的客栈。谁想进,就请进。
我变得柔顺、友好。我所有的感官都听从支配。我专心倾听,可以不带哪怕一种个人偏见,把握住各种闪现的感情。我反应非常微弱,几乎是从无异议。没有任何事物被我视为罪恶。
另外,我很快注意到,我对美的爱好,竟极少依赖于对丑恶的仇恨。我憎恨厌倦。我知道是无聊造成了厌倦。
我主张人们发挥事物的多样性。我到处歇息。我在田野上睡觉,在平原上酣眠。在大垛麦捆中,我瞥见过曙光的颤动;随后,在山毛榉林中,我瞥见过乌鸦的苏醒。我清早在草地上沐浴,朝阳晒干我涔湿的衣裳。有一天我看到丰收的庄稼伴着歌声归来,沉重的牛车缓缓前进,谁还会说田野哪一天比这一天更美呢!
有一阵子,我那样快乐,竟想把快乐传递给别人,并说出快乐在我身上生存的原因。我观看一些陌生村落里的人家,这些家庭昼散夜合。父亲回来了,被工作累垮了;孩子们放学回家了。房子的大门有一阵子半掩着,迎接光、热和欢笑,黑夜降临时大门重新关上。游荡的一切再也无法进入。
风在门外簌簌作响。——家庭,我憎恨你!围有栅栏的家园,紧闭的门户,保障幸福的财产。
有时,凭借黑夜,我凑近一个窗户,久久地观看一家人的动静。父亲靠近一盏灯;母亲在缝补衣物;爷爷的座位空着;一个孩子在父亲身旁学习。于是,我产生把这孩子带走,一起浪游的想法。
第二天,在放学时刻,我又见到了这孩子。第三天,我对他讲了话。四天以后,他丢掉一切跟我走了。
我使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伟大的平原。他明白这平原是为他伸展的。我教导他,使他的灵魂变得更加放荡不羁,变得欢悦乐观。随后,我还教他摆脱我。去体验孤独的滋味。
独自一人时,我品味到骄傲所产生的强烈的快乐。我喜欢在日出前起身;我在茅屋顶召唤太阳;云雀的歌声是我的遐想,露水是我在破晓时的洗涤剂。我喜欢过分地节制饮食。我的食量小到使我头晕目眩,浑身感到陶醉。
此后,我喝过许多种酒,但是我知道,没有任何酒给过我这种禁食后的眩晕,没有任何酒,在大清早太阳出来之前,我还未在麦垛里熟睡之时,给过我这种平原摇晃的感觉。
对于随身携带的面包,我有时一直保存到饿得半死时才食用。那时我好像能更亲切地感受大自然,也能更好地被大自然渗透;外界涌流入我身,我所有的感官迎接大自然,我身上的一切都参与了这一活动。
我的灵魂最后充满了激情,孤独感又加剧了这种激情。可在傍晚,这种激情又会使我疲惫。我以骄傲来支撑自己。但这时我又怀念伊莱尔,是他一年前使我克服了性情中过于孤僻的成分。
到了傍晚,我就找他谈心。他本身是个诗人。他懂得一切和谐。
大自然的每种现象,对我们可以说成了一种公开的言语,我们能从中洞察到原因。我们能通过昆虫的飞舞识别昆虫,通过鸟类的歌声识别鸟类,通过女人们留在沙滩上的足迹来断定她们的美貌。
对奇遇的渴望也吞噬着伊莱尔,他的力量使他变得大胆。我们心灵上的青春哪,肯定没有任何光荣及得上你!我们津津有味地品尝一切,难以使自己对自己的欲望感到厌倦。我们的每一个思想都充满热忱,感觉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奇特的刺激。
我们消磨光辉的青春,等待着美好前程的到来。在通往未来的大道上,我们大步迈进,口嚼篱笆上的花朵,嘴里充满似蜜的甜味和美妙的苦味,这大道的尽头总是隐约地显现在我们眼前。
有时,我回到巴黎,常常回那屋里待几天或几小时,我勤奋学习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屋里的一切都在静谧之中;家具上覆盖着床单毛巾之类,这是主妇离去前放上去的。
我一手持灯,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没有打开紧闭了几年的百叶窗,也没有扯起发散着樟脑味的窗帘。室内的空气沉沉的,气味很重。只有我的房间得到了整理。
书房是最阴暗、最悄无声息的房间,书架上和桌子上的书籍还保留着我当年安放时的秩序;
电影 《红》(1993)
有时,我翻开其中一本,尽管是白天,我还是开灯阅读,我忘却了时间,我感到幸福;有时我掀开那架大钢琴,在脑海中搜寻昔日曲调的节奏;但我总是只能回忆起一鳞半爪,我宁可停下,也不愿琴声使我伤感。
翌日,我又远离巴黎。
我天生多情的心灵像水一样流向四方;我觉得没有任何快乐属于我自己;我邀请遇见的每个人共享快乐,而如果我独自享受快乐,那仅仅是由于我的骄傲。
有些人指责我自私;我指责他们愚蠢。我有这样的想法:我不爱某一个人,男人或是女人,但我珍重友谊、感情或爱情。
当我把爱情奉献给某一个人时,我不愿剥夺我对另一个人的爱情。我只是在出借我自己。我也不愿去独占任何人的身心;正像我在大自然中漂泊流浪一样,在这个方面,我也从不停留。在我看来,任何偏爱都不公正;我想属于大家,所以不委身给某一个人。
我对每一座城市的回忆都连带着一次放荡作乐的回忆。
在威尼斯,我跻身于化装舞会;在船上,在中提琴和长笛的演奏声中,我尝到了爱情的滋味。满载着年轻女子和男人的其他船只尾随在后面。我们的船划向丽都去迎接黎明,但在一轮红日升起时,我们已精疲力竭得入睡了。因为音乐早已悄无声息。但是虚假的欢乐所遗留下来的这种疲乏我也喜爱,苏醒时的这种晕眩我也喜爱,是这种晕眩告诉我们欢乐已经消逝。
我会随着那些大船的水手去其他的港口;我走进那些灯光昏暗的小街;但是我谴责探索的愿望和我们特殊的欲念;我和那些水手在低级的酒吧间附近分了手,走回宁静的海港。在那里,默默无言的黑夜似乎在劝导人们回忆那些小街,街上奇异动人的喧闹声恍惚还能听到。我比较喜欢的还是田间的宝藏。
可是,到了二十五岁,我没有倦怠于旅行,却受到过于骄傲的折磨,这种流浪的生活使我的骄傲不断滋长。我明白和确信,自己选择一种新生活方式的时机终于到了。
02去到沙漠里你也会爱上它即使它会带给你痛苦那一天我见到的最美的东西,就是一群被回畜棚的绵羊,它们急促的小蹄传出疾风骤雨般的嗒嗒声;太阳在沙漠上沉落;绵羊蹄下尘土飞扬。
绿洲!
宛如小岛,浮在沙漠上;远处,绿色的棕榈叶暗示着水源,棕榈树根正在开怀痛饮;有时水量充沛,导致一些夹竹桃弯垂在水面。我们在那天十时左右到达绿洲。我先是拒绝再往前走;园中的鲜花是如此娇艳妩媚,我不愿意再离开。
绿洲,下一处绿洲远比这处美,有更多的花,有更响的飒飒声。有更高大的树斜垂在更广阔的水面上。中午时分,我们下水沐浴——随后,我们又要离开这个绿洲。绿洲,我对下一个绿洲还能说些什么?它将更加美丽。我们就在那里等待夜晚的到来。
电影 《狐狸与我》(2007)
园林啊!
我倒要说说,在园林里,黄昏前风雨平息的时刻是多么恬静舒适。在有些园林里,我们好像用水洗了身体;有一些园林宛如单调的果园,园中的杏子正在成熟;其他一些园林充满花朵和蜜蜂;飘溢的花香是这样烈,几乎可以代替食品,并像利口酒一样使我们沉醉。
第二天,我就只爱沙漠了。
这个绿洲存在于岩石和沙砾之间,我们在晌午到达那里。骄阳似火,甚至那衰败的村落也不像在等待我们。
棕榈树笔直地立着。老人躲在门洞里聊天;男人半睁着眼打盹儿;小孩在学校里吵闹;说到女人,我们没看见一个。
这条泥土铺成的乡村小路,在阳光下呈淡红色,在黄昏时呈紫色;村落中午时杳无人迹,一到傍晚就热闹起来;咖啡店开始满座了,孩子们走出了学校,老人们继续在门旁闲聊,这时女人们登上平台,掀去面罩,宛如鲜花朵朵。她们会久久地倾诉各自的烦恼。
晌午时分,阿尔及尔的这条街道充塞着苦艾酒和茴香酒的气味。在比斯克拉的摩尔人咖啡馆里,人们只喝咖啡、柠檬汽水或茶。阿拉伯茶;带有胡椒味的甘甜;姜的滋味;这饮料使人想起一个更无节制、更为极端的东方,无法喝到杯底。
在图古尔特广场,有一些香料商人。我们向他们购买不同种类的树脂。一些是供鼻子闻的,一些是咀嚼用的,另一些是供焚烧用的。
那些供焚烧用的树脂经常压成糖丸的形式;点燃后,散发出呛人的浓烟,夹杂着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味;这种烟有助于引起我们的宗教冥想,因此,在清真寺的仪式中,点的都是这种树脂。
那些咀嚼用的树脂会使口中立即布满苦味,并且把牙齿粘得难受;而那些供人嗅的树脂,则仅用来给人闻闻罢了。
在特马西宁,伊斯兰教隐士的家中,餐后,主人给我们端上香喷喷的糕饼。灰色或玫瑰色的糕饼饰着金色的叶子,仿佛是用面包的碎末捏合的,入口即化,自有一番风味。
一些糕饼有玫瑰香味,另一些有石榴香味,还有一些则完全变了味。——在这里用餐,除了借助于抽烟,你无法得到醉意。菜肴的数量多得令人心烦。而每端上一道菜,话题就跟着变一次。
阿拉伯人在广场上搭起帐篷,点起篝火;在迟暮中难以察觉到缕缕青烟。沙漠中的旅队!清晨走、黄昏到的旅队,疲惫已极的旅队,你们曾为海市蜃楼陶醉,现在却感到沮丧!旅队,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出发!
有一些旅队动身去东方,寻求檀香、珍珠、巴格达的蜂蜜糕、象牙、精美的刺绣品。
有一些旅队出发去南方,寻求琥珀、麝香、金粉和鸵鸟的羽毛。
有一些旅队奔向西方,黄昏出发,随后消失在炫目的夕阳之中。
摄 哲学家在开车
我看到过旅队归来时精疲力竭的情景;有一些骆驼跪倒在广场上;人们卸下它们的重荷。这是一些用厚帆布缝制的大包,你猜不出里面装着些什么。另一些骆驼驮运妇女,她们坐在骆轿中并不露面。还有一些骆驼驮运帐篷等物件。
在浩瀚的沙漠中,这奇妙的、无穷无尽的疲劳!
有多少次,我黎明即起,面向紫红色的东方,那是比光轮还灿烂的东方。有多少次,在绿洲边缘,那里最后的几株棕榈已经萎黄,生命不再能战胜沙漠。浸透着光和酷热的辽阔平原,有多少次我想拥抱你……还有怎样令人激奋的喜悦,怎样强烈而炽热的爱能征服这灼热的沙漠呢?
荒漠的地带,冷酷无情的地带,却又是培养激情和虔诚的地方,是先知们向往的地方。
——啊!充满痛苦的沙漠,充满天福的沙漠, 我曾热烈地爱过你。
在那充满海市蜃楼的北非盐湖上,我看见那表面的白色盐层好像是一片汪洋。
——蔚蓝的天空映在湖上,青色的盐湖仿佛是大海,这景象我懂。
但是为什么,更远的地方,有崩坍的页岩峭壁?为什么会有浮动的船只?为什么又出现这些宫殿?一切都变了形,好像悬浮在这片想象中的深水之上。
我见到过,在朝阳的斜光下,艾哈迈尔 ·哈 杜山脉变成了玫瑰色,犹如一种烧红的物质。我见过大风从天边卷起黄沙,使绿洲气喘吁吁的情形。绿洲看来只是一艘被风暴刮得翻肠倒肚、心惊胆战的海船;在那小村落的街上,瘦骨嶙峋、赤身裸体的人们,因热病而过度干渴,痛苦得直不起身来。
我见过荒凉的道路边,晒白的骆驼枯骨。那些骆驼被旅队抛弃,因为它们太累了,再也走不动了。它们先是腐烂,然后叮满苍蝇,发出刺鼻的臭气。
我见过一些夜晚,除了昆虫尖厉的悲鸣,没有任何其他歌声。——我愿意再谈一下荒漠:
生长细茎针茅的荒漠,充满了游蛇:这是迎风波动的绿色的平原。
碛砾石的荒漠,不毛之地。油页岩在闪光, 虎岬虫在飞舞,灯心草枯萎了。烈日下的一切都在噼啪作响。
粘土质的荒漠,能让一切生存,只要有一 条小河流。一下雨,一切都变成葱绿;尽管这块过分干旱的土地,似乎忘记了什么叫作微笑,但这儿的青草好像比别处的更嫩更香。它们更急于开花和散发香气,唯恐在结籽以前被太阳晒焦;它们的爱情是短促的。
太阳又回来了;
大地龟裂了,风化了,水从四面八方逃走;土地皴得厉害;下大雨时全部雨水都流到山沟里;土地受到嘲弄,无力把水留住,绝望地处于干旱之中。
沙漠——沙砾的运动有如大海上的波浪;沙丘在不断地移动;彼此相隔很远的各种形状的金字塔,指点着旅队前进;登上一座金字塔的尖顶,你可见到地平线尽头另一座金字塔的尖顶。刮风的时候,旅队停止前进;赶骆驼的人躲在骆驼身旁避风。
沙漠——这里没有生命的踪迹,只有风和热的搏动。天空阴暗时,沙漠显得柔软细腻;黄昏时像火焰在燃烧,清晨又似灰烬。沙丘之间是洁白的峡谷;我们骑马通过那里;我们一过, 脚印就给沙子填平了;由于疲劳,每遇到一个沙丘,大家总会觉得无法越过。
沙漠,我会极其热烈地爱上你。啊,让你最细微的尘埃,也来说明宇宙间的一个完整体系吧!——尘埃啊,你记得起怎样的生活?你是从怎样的爱中分裂出来的?
尘埃要求人们歌颂它。
我的灵魂,你在沙砾上看见了什么?一些白骨——一些空贝壳……
有一天早晨,我们到达一个沙丘附近;沙丘相当高,可以遮挡骄阳。我们坐下。阴处比较凉爽,一簇簇灯心草悄悄地在那儿生长。
对于黑夜,我又能说些什么呢?这是一次缓慢的航行。
波浪不及流沙那样湛蓝。流沙原来比天空还明亮。
我经历过这样的夜晚,一颗又一颗星星都显得出奇的美。
03把快乐带到任何可以带去的地方是幸福的先决条件整个大自然都力求达到快乐。
快乐使得嫩草生长,芽苞勃发,蓓蕾开放。快乐把花冠安置在阳光的抚吻之下。快乐邀请一切生物结亲成婚。
快乐使迟钝的幼虫成蛹,并使蝶蛾从蛹的牢狱中遁出,在快乐的指引下,一切都渴望更多的惬意,更多的觉醒,渴望进步……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快乐中比在书本中能学到更多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书本使我开窍的次数不多,使我变糊涂的次数倒不少。
在快乐中不存在着深思熟虑和讲究方法。我不假思索就跃入欢乐的海洋。我对自己能在海上浮游,不为海水吞没而感到十分惊奇。正是在快乐中,我们的整个存在意识到了自己。
这一切都不需要下什么决心。我沉湎于快乐是非常自然的事。
以前我常听人说,人的天性是恶的,但我希望加以检验。不过,我觉得自己主要是对旁人感到好奇,而不是对自己。或者说得更确切些:肉欲在暗中起着作用,寻求迷人的混杂,把我抛出自我之外。
对我来说,只要我还没弄清楚自己是什么人,追求一种道德就不是很聪明的事,甚至是不可能的。我停止寻觅自己,为的是在爱之中找到自己。在某个阶段,必须抛弃任何道德,不再抵制欲望。唯独欲望能给我教育。我顺从了欲望。
“啊,”这可怜的残疾人对我说。
能用我的胳膊搂抱住‘我钟情的什么人’该有多好!哪怕只是一次也好!维吉尔就是这么说的
……
在我看来,经历过这种快乐之后,我就容易心甘情愿地放弃任何其他的快乐。哪怕是闭上眼睛去死,仿佛也容易了。
“不幸的人哪,”我对他说,
“这种快乐一旦尝到一次,你就一个劲儿地想多要啦。在这种事情上,不管你能达到什么样的诗人境界,想象力所带来的痛苦总不及回忆所带来的多。”
“你以为这样就算安慰我啦?”他说。
然而,有多少次,在即将摘取快乐的时刻,我好像苦行僧一样突然避开了。
这可并不是什么克己,而是对于这种欢乐的一种十分周详的期待、十分完备的预计所造成的,由于这种期待和预计,实现欢乐已不能使我增长什么见识,不如撇开不理,因为我们知道:为欢乐做准备,在保证欢乐的同时,也使欢乐失去了新鲜的滋味;最美妙的愉快感觉攫住整个身心,总是通过出其不意的方式。
但是我至少避免了种种缄默、腼腆、一本正经、胆怯和迟疑,这些只能使快乐处在畏首畏尾的状态之中,预先注定了心灵在肉体平静下来以后要感到悔恨。
我内心充满了春天,我在大路上见到的光泽、所有启绽和盛开,在我看来只是这内心春天的反照。
我内心的火焰如此炽烈,以至我觉得我能把我的热情分给任何别人,正像人们把火递给别人去点烟一样。
我抖落身上的灰烬。在我的眼睛里闪烁着分散的、热烈的爱。我以为:善良只是幸福的一种辐射;我的心贡献给众人只是幸福使然。随后,我慢慢地……不,与年俱增地感到的,既不是欲望的减少,也不是欲望的满足。
可是,由于我知道在我贪婪的嘴唇上快感转瞬即逝,我就常常觉得享有不如追求的价值高。渐渐地,我宁愿干渴而不愿意解渴,宁愿要快乐给人的向往,而不要快乐本身,宁愿无止境地扩展爱,而不要爱的满足。
我们的文学,特别是浪漫主义文学,赞扬、 培植,并且传播了忧愁;这不是那种积极、果断、驱使人们做出最光辉业绩的忧愁,而是人心灵的某种萎靡不振的状态,人们可以称之为伤感。
电影 《旺角卡门》(1988)
诗人的前额因而苍白得可爱,他的目光流露出怀念的神情。这里有的是对时髦的追求,有的是取悦于人的心意。
快乐显得庸俗,是身体过分粗笨的标记;而笑起来面孔会露出怪相。唯有忧愁被人认为蕴藏着聪明才智,因而也包含了深邃的哲理。
对我来说,我喜欢巴赫、莫扎特始终胜过喜欢贝多芬。我认为缪塞这句如此被人吹捧的 诗是亵渎性的:
“最悲痛最绝望的歌是最美的歌。”
我不同意人在困境的打击下要逆来顺受。
对,我知道这里面不完全是自暴自弃,这里有决心,有性格。我知道普罗米修斯被铁链锁缚在高加索山巅上受苦受难,耶稣基督被钉 死在十字架上,因为他们都爱过人类。
我知道,在那些半神之中,唯独赫拉克勒斯由于降伏了妖魔鬼怪,斩杀了九头蛇,战胜了一切压制人类的恐怖势力,才在额头上留下了那份操心和忧虑的印记。我知道,还有,也许将永远会有许许多多恶龙需要降伏……
但是,放弃快乐,无异于失败破产,可说是一种退避,一种卑怯行为。
直到今天,有人之所以能保证自己的福利,从而达到幸福的境界,是因为要牺牲别人,骑在别人头上,这正是我们所不能再容忍的事。我也同样不能容忍,在这大地上有许多人放弃自己的幸福,这幸福乃是和谐的自然产物。
出于恶意,我有时,或是常常把别人说得比我想的坏;
出于怯懦,我又把许多作品、书籍或是绘画,说得比我想的还要好,唯恐得罪它们的作者。
我有时向一些人微笑,其实我并不觉得他们可爱好笑。我又假装在一些愚蠢的谈吐中,发现了机智和风趣。
有时,我装出快乐的样子,实际上我厌烦得要命。我下不了决心走开,因为人们对我说:请再待一会儿……
我让我的理智来克制我内心冲动的次数太多了。可是相反,当我的内心保持沉默时,我的嘴却在那里讲呀讲的。为了得到赞扬,我有时做了些蠢事。反过来说,我并不总是敢做我认为该做的事情。但我清楚,我做这些事是不会得到赞扬的。
电影 《法兰西特派》(2021)
我后悔使我的青春黯然失色;我后悔我对空幻的爱好超过了对现实的爱好;我后悔我违背过生活。
噢!有多少事,我们没有做,而我们原先都是能够做的……人们在即将离开人世时这样想道。有多少事,我们本该做的,而我们却根本没做! 或是有某些理由,或是等待时机,或是疏懒,或是老是这样想:“行啦! 我们还有时间。”
我们没能抓住这有差异的每一天,这一去不复返的每个片刻。我们总是推迟,不及时决定、行动、拥抱
……
光阴倏忽即逝。
我立足于我所占有的空间中的这一点,我侧身在时间洪流中的这一特定时刻。我不相信这不是关键性的一点。我伸直双臂,我说:这是南方,这是北方……现在我是果,将来就会是因。决定性的原因!一次永远不会再有的机会。我存在;但我想找出存在的理由。我想知道我生存是为了什么。
如果未来可以不仅仅是过去的重复的话,这种重复过去的想法是最能使我失去一切生活乐趣的。
是的,如果可以不要进步,生活对于我就不再有任何价值。
在此,我把《窄门》中 我让阿莉莎说的话当作我自己的话:
“一个没有进步的境界,不管有多么幸福, 我也不能指望它……一种没有进步的快乐,我不稀罕。”
把信任、自在、快乐带到任何可以带去的地方 ,这很快成了我的要求,成了我不可缺少的幸福的先决条件。
本文摘编自
《地粮·新粮》
作者:[法] 安德烈·纪德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野spring
译者:唐祖论 / 毛凤仔(校)
出版年: 20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