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父亲的指引

大美华夏 2023-03-28 16:14:02

关于父亲,我一直抱有极深的感情,想为他写些什么。然而感情越浓烈,越不知所措,无数次落笔,无数次黯然停下。空茫处,似乎总能望见父亲,仍如旧日般威严,眸子里藏满深意,是温情,也是警戒。时间一长,便将这一念头搁浅了。前几日整理旧物,翻出父亲几本笔记,含泪读完,一股激情澎湃,竟似不能停歇,对于父亲的思念如同潮水般汹涌,千言万语兀自涌现。

父亲出生于1938年7月4日,正逢乱世,“日本兵”“国民军”“伪警”“土匪”“恶霸”,名称庞杂,个个凶神恶煞,造就父亲童年及幼年的悲苦际遇,尝遍人间疾苦,看透世间冷暖。五岁时,祖父因宣传共产党政策被国民党匪兵枪杀在荒郊野外,父亲与奶奶相依为命,孤儿寡母,何其凄清。所幸继祖父虽然为人严苛,对于父亲的学业却甚是重视,督促父亲从小学、完小、初中一路读到高中,并于1958年考入山西省轻工业学校。这奠定了父亲一生职场平稳,毕业后分配至晋东南地区轻工业局,先后调任晋东南地区模具厂、临汾地区物资局、临汾地区五七干校、临汾纺织厂、侯马纺织厂。父亲38岁就被提拔为县级干部,到1998年退休时,仍是县级干部。

这是我误解他的起因,认为他虚度了自己的一生,也没有为我们三兄妹做很好的安排。按照父亲“哪里艰苦哪里去”的原则,我从临汾纺织厂子弟学校毕业后被父亲塞进侯纺锅炉房,从推煤工起步。我委屈得不得了,认为跟我一起毕业的人都去了好的车间,好的部门,你还是一厂之长,却让我去推黑煤,真是窝囊。当时我不敢明说,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抱怨,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实力走出锅炉房。于是我更加努力学习,终于迈进大学门槛,1992年,我进入警察行列。当我炫耀着向父亲宣布这一消息时,看见父亲浅浅的笑意,他说,“这就对了,想要什么,自己去拿。”我突然醒悟,父亲其实一直在以身作则,培养我们自立自强的性格。

记忆里,父亲到去世前一直坚持读书写作,遗有的几大本笔记如同父亲一段段被留存的生活轨迹被我默然提取。笔记内容概分为六类,一类会议纪要,一类工作日志,一类生活感悟,一类读书心得,一类诗文随笔,一类账目往来,一页页翻过,父亲的性格特征便历历在目。

父亲一生刚正不阿,淡泊名利,对自己及子女要求极其严格,他的工作自不必说,严格按照岗位职责和上级部署不折不扣完成,对任何事情都“一是一,二是二”,绝不允许自己和稀泥,墙头摆。作为领导干部,他以身作则,常年奔波在基层一线,始终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每日三省吾身,确保为人处事能经得起世人的评判,经得起历史的评判。他经常说一句话“人做事,天在看”,这种朴素的处事哲学影响了我们兄妹一生。我们遵循父亲的训导,谨言慎行,清白做人,虽然三兄妹无一人飞黄腾达,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却活得极其踏实,步步稳当,经得起父亲每每在无形中出现推促我们的自我拷问。我经常想,父亲不是不知道功名二字对世人的诱惑,也并非不享受儿女获得功名后他内心的获得感,而是他知道世上一切都需经自己的努力去获得,不劳而获是最大的祸患。

如今我已过天命,看透人生得失荣辱,再想到父亲,心里总有浓浓的悲悯。父亲一生苦楚,一人工作养活全家,工资大概总不够花,才会在笔记本上留下那么多账目,某年某月某日,借得某某多少元,数目都不大,三元,五元,或者一盒烟,刚强如他,跟人开口不会是一件易事,一定是被生活逼到无能,不得不开口,同时应允人家偿还的期限,每天在心里默念,等到工资一发下来,立即将钱还给人家,在相应的账目后面划一个√。这样的循环大概延长至他五十岁以后,祖母病逝,我们三兄妹终于工作。长期的俭省让父亲不舍得多花一分钱,记忆里他就穿一套洗得发白打补丁的中山服,吃饭就爱一根葱就一个馍。你要给他买新衣服,他必不开心,吵着让你退掉;你若请他去饭店吃饭,他必不开心,吵着让你别去,说母亲的家常饭抵得过山珍海味;你若提出其他超出他心理预期的消费准备,他必不开心,将那念过无数次的话语再说一遍,让你忆苦思甜。

乐观如父亲,在这样的艰苦人生中,仍有吟诵诗文的意趣。笔记本上,随处可见一些精辟的随笔诗文。有时我会恍忽,这些是我自己写就的。我和父亲的笔迹很像,认知也相似,将我发表过的作品翻出来,偶有相同的句式,或相同的感悟。两本笔记像是两束目光,终于在三十年后再次重逢,我才重新深刻认识到父亲,理解了他当初的良苦用心。

2006年,父亲病发,谁能想到那么刚硬的身子骨,竟会得了绝症。我记得医生下达诊断证明时我内心的抗拒,怎么也不肯相信。他平日里总说自己没事,哪里有个头疼脑热,简单吃几颗药片就扛过去了。我那时总想,等以后条件好了,等以后父亲退休了,等以后我挣钱多一些了,我就带父亲去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带父亲走一走他一直想去的地方,带父亲去好好体检一下。谁能想到呢,子欲孝而亲不待,没等到这个时候到来,父亲就身患绝症,病入膏肓。医院治疗一年,我陪护着父亲,心疼得如撕如裂。父亲叮嘱我照顾好母亲,说她一辈子太苦,没享过几天福。父亲叮嘱我照顾好哥哥妹妹,说他们脾气暴躁,遇事不理性容易冲动。然后父亲就盯着我,一直地看。父亲日益虚弱,直至弥留阶段,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担心我性子绵软,遇到多大事情都是自己扛,有多大委屈也是自己一人担,他怕我受伤害,怕我心里郁着太多苦疏散不开,我记得他眼里的泪,就那么绵长地流,一直流。

父亲病逝于2007年初秋一个夜晚,时年69岁。

父亲是我心里一直的痛。直至今日,我仍旧不能想到他,一想就会落泪不止,心伤不止。2020年,我们一家人居住了三十年之久的侯纺家属楼要拆迁,这幢楼始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被列入棚户区改造项目。搬家时,母亲将一箱资料郑重交给我说:“这是你父亲的遗物,我年纪大了,不保管它了,交由你来保管吧。”我接过来,像是接过父亲的身体,敬重之情溢出来,我不敢打开,不敢触碰,不敢让自己的心灵承受如此重大的击打。

前几日收拾旧物,我又将资料盒打开,我知道,我必须要面对了。慢慢打开,像打开父亲的一生,父亲的小学课本,印刷于1949年的小学生读物,父亲的学生证、毕业证、工作证,父亲读过的书,父亲的笔记,父亲的照片,我的心脏如同被重物击打,不停悸动,对父亲的思念和愧疚轮流翻卷,那时我太年轻了,没有好好孝顺父亲,这份愧意随着时间的酝酿越来越浓,令我每次想到父亲都会情难自禁,掩面哭泣。

我无数次提笔想写父亲,无数次写不下去。只好放下笔,走近母亲,一次次带母亲出游,期望对母亲的孝意能减弱对父亲的愧疚。然而这种愧疚并不能减弱分毫,我会在面对母亲时突然思念父亲,想到父亲辛劳一生,而我没来得及为他做一些什么,心如潮涌,及至泪流满面,让母亲诧异。她不知道我有多爱父亲,年岁越大越理解父亲,越理解父亲,就越思念他。

现在我活得越来越像父亲,有一日,当我对孙子说出一句“你要付出努力,才会有收获。”我知道我已经变成了父亲,在儿孙眼里,我也是一个失败的人,工作一生,岗位几次变迁,仍在一线。我无法安排他们的工作,也无法让他们获得额外的关注,他们在小城往来穿梭,和所有人一样承受活着的不易,但是我一定早已用言行告诉过他们,人生一世,正该如此,努力、付出,活着、前行,目光坦荡,行事磊落,内心安稳比任何功名利䘵更利于人心。我想,这也是父亲一次又一次想让我明白的道理,天地有轮回,它早已变成一种精神象征,指引着我和子孙后代行进的方向。

侯马市公安局 郭清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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