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读至卷三,观吴起、商鞅、乐毅三人之行迹与遭遇,有感而发。
01魏文侯、魏武侯VS吴起魏文侯,名斯,是战国时期出现的第一位雄主。此人气度恢弘、格局宏大、视野开阔,不仅能识人、用人,而且能容人。
吴起由鲁相魏,并迅速得到文侯重用。在文侯的支持下,他改革兵制,创立“武卒”,让魏国实力迅速上升。尤其在担任西河郡守期间,屡次击败秦国,占领河西之地,彻底改变了魏国被秦国压制的战略态势。不仅如此,他还在所有对外战争中保持绝对优势,“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
魏文侯与吴起,一个知人善任,一个尽心报效,君臣相得,励精图治,让魏国迅速强盛,成为战国时代第一个崛起的诸侯国。
而魏文侯任用吴起又是一次典型的“不拘一格降人才”。
吴起在鲁声名不佳,为了事业,他不仅母死不奔丧,甚至还不择手段“杀妻求将”。
魏文侯对此应有耳闻,听说吴起来投之后,曾征求过李克的意见。李克说,吴起虽然人品不端,不仅贪财而且好色,但是行军打仗却是一把好手,就连司马穰苴也不如他。
文侯一听,我需要的是治国理军的人才,又不是找思想品德老师,来即为将。
吴起不孚众望,第一次考试就得了满分:攻打宿敌秦国,并连下五座城池。
文侯问诸李克,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弗能过也。”于是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
而吴起之所以奔魏而不是他国,也是因为慕魏文侯之名。
略举文侯二三事。
其一。韩、赵两国起了争端,韩国率先找到魏文侯,想让其帮忙攻打赵国。文侯说:我和赵国是兄弟之国,所以这个忙我不能帮。赵国也找到魏国,文侯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他们。韩、赵两国一开始都很生气,但是后来听说魏文侯对双方的态度后,才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两家都非常服气,也非常感激,从此便尊奉魏国为大哥。
韩借师于魏以伐赵,文侯曰:“寡人与赵,兄弟也,不敢闻命。”赵借师于魏以伐韩,文侯应之亦然。二国皆怒而去。已而知文侯以讲于己也,皆朝于魏。魏于是始大于三晋,诸侯莫能与之争。
其二。打下中山国后,魏文侯把自己的儿子封为了中山王,还以此征求大臣们的意见,众人一片奉承。他又转问任座,任座却说,打下中山国,不封自己的弟弟,却封自己的儿子,这种行为可不是贤君所为。文侯大怒,把任座赶出了朝堂。之后感觉有点不对,又就此事询问翟璜,翟璜说,我同意他们的意见,理由是:只有仁君的手下才有仗义执言的臣子,你能有任座这样的诤臣,所以你是仁君。文侯恍然大悟,赶忙让翟璜把任座叫了回来,自己也亲自跑到堂外迎接,并从此更加器重任座。
使乐羊伐中山,克之;以封其子击。文侯问于群臣曰:“我何如主?”皆曰:“仁君。”任座曰:“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何谓仁君!”文侯怒,任座趋出。次问翟璜,对曰:“仁君。”文侯曰:“何以知之?”对曰:“臣闻君仁则臣直。向者任座之言直,臣是以知之。”文侯悦,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
除此之外,《史记》、《战国策》、《韩非子》和《吕氏春秋》等史籍还记载过这样一件事,乐羊的儿子乐舒在中山为官,魏文侯却不以为意,仍使乐羊为将伐中山。结果期年不克,这时,文侯身边的人就开始拿乐舒作文章递进谗言,说面对中山这样的小国居然数年都打不下来,是因为乐羊有私心,甚至还有人说乐羊已经与中山国私下达成协议,文侯对此置若罔闻。等乐羊打下中山回来邀功的时候,文侯送给他两个大筐,乐羊一看,里面居然全是这几年朝臣诋毁自己的奏书,这才悚然而退,同时也非常感激文侯的用人不疑。
《吕氏春秋·先识览第四·乐成》:魏攻中山,乐羊将。已得中山,还反报文侯,有贵功之色。文侯知之,命主书曰:“群臣宾客所献书者,操以进之。”主书举两箧以进。令将军视之,书尽难攻中山之事也。将军还走,北面再拜曰:“中山之举,非臣之力,君之功也。”
如此宽宏大度、知人善任的君主是每个有志青年们所向往的,也正因为此,他的麾下不仅聚焦了李悝、李克、任座、翟璜以及吴起等一帮名臣。
甚至可以这样说,就魏国和魏文侯这般高起点立国,如果后来的几位继承人也能做到后来秦国那样“奋六世之余烈”,将其格局气度及治国方略继承下来并一以贯之的话,一统天下可能根本没有秦国的什么事。
但遗憾的是,继位的魏武侯却偏离了他老子的治国轨道。
与文侯相比,魏武侯有明显的三个弱点。第一,在能力上不如乃父,至多算中人之姿;第二,心胸气度与文侯差距太大;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的治国理念与文侯相反,完全站在顽固守旧派一方。
这几点下来,直接决定了吴起的示来命运,而吴起本人的性格弱点又加重了这一点。
与出色的业务能力相比,吴起的政治水平明显不在线。最典型的就是他除了因改革得罪了魏国的老顽固派之外,还因相位得罪了以田文为代表的新生代力量。
魏武侯上任后,任用田文(此魏之田文,非齐之孟尝君)为相。吴起很不服气,他不找武侯,却找田文理论。
他质问田文说,治军严整、攻城拔寨,咱俩谁厉害?田文说你厉害。
他又问,治国理政、丰实国库,咱俩谁厉害?田文说也是你厉害。
他再问,打得秦国不敢伸头,韩、赵甘当小弟,咱俩谁厉害?田文说还是你厉害。
吴起说,那为什么大王用你为相而不用我呢?
田文说,现在大王刚即位又很年轻,大臣们很多不服气的,朝堂之上勾心斗角、乱成一团,老百姓也因此惶恐不安。而你的功劳太大、能力又强,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大王会信任并大胆使用你吗?
吴起一听,沉默了很久才说,你说的有道理。
但他并未从与田文的交流中得到教训,从而与魏武侯搞好关系,反而因一件事让主仆之间的矛盾更加激化。
魏武侯坐船巡视黄河时曾得意地说:如此险峻的山和急流的河,真是我们国家稳固的屏障啊。
众人纷纷附和,吴起却劈头来了一句:在德不在险。古时三苗、夏桀和商纣所处的环境都不亚于我们,就是因为他们修政不仁、不德,全让人给灭了。你如果不好好干,也会步他们的后尘。
魏武侯无奈又尴尬地夸了一句:你说得对。
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皆敌国也。武侯曰:善。
当面让领导下不来台,武侯很不高兴,而这种情绪没逃过身边那帮以国相公叔为代表、因吴起改革利益受损的旧贵族的眼睛。他们很快联合起来,设计陷害吴起。吴起果然中计,并让早就对其不满的魏武侯起了疑忌之心。
吴起一看鲁国的故事又要重演,赶紧逃往了楚国。
可以说,吴起的出走不是魏武侯一个人的原因,而是由以他为首的魏国顽固守旧派的一次胜利反扑。
吴起走后,在一帮老臣的主导下,魏国很快走上了原来的老路。先是在与秦战争中处于下风,丧失了原来占领的国土,然后改革的成果也被废弃,国家逐渐没落下去。
吴起亡楚,既是吴起的个人悲剧、魏文侯的王者悲剧,更是魏国国运的悲剧。
02秦孝公、秦惠文王VS商鞅秦孝公用商鞅变法自强,及惠文王立,商鞅被车裂。
与吴起相同的是,商鞅的成功是因为自身能力和秦国的实际改革需求;但与吴起不同的是,他的失败主要是被新君当成了政治牺牲品。
也就是说,秦孝公用商鞅是因为国家需要,而秦惠文王杀商鞅则是出于政治因素。
先看一下孝公为什么用商鞅。
说实在的,如果没有商鞅,秦后来别说一统六国,能不能生存下去、不被六国吃掉都是问题。
为什么?
这是由当时秦国的国情决定的。
首先是位置不好。地处西北边陲,远离中原,基本属于化外之地,四周除了东边与三晋接壤外,其他全是“蛮夷”和“戎狄”。
其次是出身不好。秦国的祖上是给周王室养马的,到庄公时才得到一块封地,后来又因为襄公护驾有功混上爵位,勉强挤进贵族行列。就凭这点出身,根本进不了连楚国都看不起的中原诸侯的法眼。
再次是国力不行。古代农业和人口是国之根本,秦国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他的半农半牧,虽然穆公时期曾“益国十二,开国千里,遂霸西戎”,但却无法改变地广人稀、民穷国弱的状况。
第四是内忧外患。孝公之前,秦国曾经历过厉公、躁公、简公和出子四代因争权夺利而进行的内斗,国家纷乱不堪。而东边的三晋又借秦国内乱攻占了河西之地。
因此,到秦孝公的时候,秦国不仅处在山东诸国的包围之中,而且更为难堪的是,人家都拿秦国当野蛮人,啥事也不带他玩。
河、山以东强国六,淮、泗之间小国十余,楚、魏与秦接界。魏筑长城,自郑滨洛以北有上郡,楚自汉中,南有巴、黔中。皆以夷翟遇秦,摈斥之,不得与中国会盟。
于是,“孝公发愤,而德修政,欲以强秦。”
磕睡碰到枕头,商鞅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了秦国。
在与秦孝公坐而论道、对旧贵族舌战群儒以及向老百姓迁木立信之后,废井田、开阡陌,推行县制,奖励耕织、军功,实行连坐之法,仅仅十年的时间,就让秦国彻底改变了模样。
行之十年,秦国道不拾遗,山无盗贼,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国家富强了,老百姓思想统一了,商鞅的枪口开始对外,他的第一个敌人就是隔河相望、阻秦东出的宿敌:魏。
商鞅对孝公建议道:秦和魏是一对天生的死敌,最终结果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就现在的情况而言,魏国国都安邑东厄险山、西临黄河,崤山以东的好地势都让他独占了,在形势好的时候就向西打我们,不好的时候就向东收缩自保。由于前些年连续败给齐国,现在魏国在诸侯间的威信大不如前,我们正好趁他病、要他命,出兵攻打魏国,当他们支撑不住的时候就会向东迁都。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据崤山和黄河的门户之便,东向而征服天下了。
卫鞅言于秦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岭厄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然后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公从之,使卫鞅将兵伐魏。
结果果如商鞅所料,战败之后,“魏惠王恐,使使献河西之地于秦以和。因去安邑,徙都大梁。”
战后论功行赏,“秦封卫鞅商於十五邑”,商鞅之名由此而生,他也同时达到了人生巅峰。
但仅仅两年之后,秦孝公薨,太子秦惠王甫一即位,公子虔就告发商鞅谋反。结果,惠文王几乎没有调查,就下令逮捕商鞅。商鞅逃往魏国不成,于封地起兵拒捕,却兵败被车裂,全族亦伏诛。
商鞅之死,由公子虔告发起、惠文王支持公子虔并车裂商鞅而告终,表面上看,这就是一场旧贵族、旧势力对秦孝公和商鞅“新政”的一次成功反扑,而最终结果无非是“人亡政息”,然后秦国再走上魏国的老路。
但奇怪的是,虽然惠文王支持以公子虔为首的旧贵族并杀死商鞅,但却对其“新政”未动分毫。
也就是说,旧贵族们期待的“人亡政息”没有出现,他们想恢复旧制、继续依靠“祖荫”占据高位、把持朝政、享受富贵的期望也没有实现!
为什么?
因为惠文王反的是商鞅,而不是商鞅的“新政”!
那他为什么反商鞅?
因为作为一国之君,除了用贤任能、富国强兵外,他还要平衡朝堂各方势力,维护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以保证秦国长久而持续的繁荣强盛。
商鞅相秦二十年,虽然在秦孝公的强力支持下,清除了一大批旧贵族反对派,即所谓“用法严酷,尝临渭论囚,渭水尽赤”。但是,以公子虔为首的老顽固势力依旧强大。年轻的惠文王新即位,年纪轻、根基浅,还没有培养起后来以樗里疾、司马错、犀首(公孙衍)、张仪等为代表的属于自己的核心力量,无法象孝公一样独力与商鞅共同面对他们的反扑。
虽然曾经在少不更事时被商鞅的“新政”伤害过,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惠文王早已清楚秦孝公是对的,商鞅也是对的,而他们的“变法”和“新政”更是保证秦国现在强盛和未来继续强大的基石。他也已经明白,那时自己之所以会故意违反“宵禁”,其实是被公子虔们利用来破坏“变法”。所以,在他的心里,新法不仅不能废除,而且还必须在自己手里发扬广大。
但是,老顽固派那边又必须有一个交待,自己也必须拿出一个态度。
怎么办?
对不起了商鞅,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03燕昭王、燕惠王VS乐毅燕国在经过“子之之乱”后,“因搆难数月,死者数万,众人恫恐,百姓离志。” 北面的齐宣王则以讨伐子之匡扶正义的旗号发兵攻燕,结果却是趁火打劫,“毁其宗庙,迁其重器。”西北向的中山国也乘机攻占燕国城池数十座,燕几乎亡国。
周赧王四年(公元前311年),公子职从赵国回国即位,是为燕昭王。
昭王痛定思痛,“吊死问孤,与百姓同甘苦,卑身厚币以招贤者”,“于是士争趣燕:东毅自魏往,剧辛自赵往。昭王以乐毅为亚卿,任以国政”。
乐毅也不辱使命,经数年生聚,乘齐之敝,于燕昭王二十八年(公元前284年)联合秦、魏、赵、韩等国联合攻齐,“六月之间,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偌大一个齐国最后只剩下莒和即墨二邑在田单的领导下苦苦支撑。
但是,随着前279年燕昭王薨、燕惠王立,乐毅的命运却急转直下。
燕惠王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和乐毅发生过不愉快,两人一直不是很对付。甫一即位,便立即下令召回乐毅,而让骑劫代他为将。乐毅知道此令凶险,便只身逃往了赵国。
这又是一起明显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典型案例,但与前面不同的是,燕惠王既不是像魏武侯等旧势力的那般复辟与反攻,也不是秦惠文王那般出于政治考量,而就是单纯的年轻气盛,意气用事。因为从后面事态发展来看,燕惠文虽对乐毅有功高不赏之疑和公报私仇之嫌,但并不是想要乐毅的命,而仅仅是怕他在齐国自立为王而已。
正因此,与前两者相比,乐毅的结局又是最好的,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们来看一下燕昭王、惠王父子二人在乐毅问题上的不同表现。
乐毅入临淄,取宝物、祭器,输之于燕。燕王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为昌国君。
乐毅功成名就,却也惹来了燕国自上而下的一致嫉妒和眼红。
当燕军在莒和即墨城外三年不下的时候,有人就跑到燕昭王跟前打小报告说,乐毅伐齐,一开始摧枯拉朽,连下七十余城,后来只剩下两座的时候却打不动了,这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行,而是他想慢慢征服齐人,好为下一步在齐地称王作准备,大王一定要做好防备啊。
或谗之于燕昭王曰:“乐毅智谋过人,伐齐,呼吸之间克七十馀城,今不下者两城耳,非其力不能拔,所以三年不攻者,欲久仗兵威以服齐人,南面而王耳。今齐人已服,所以未发者,以其妻子在燕故也。且齐多美女,将忘其妻子。愿王图之!”
燕惠王即位后,同样有人来进谗言,内容大同小异,只不过有所增益,说乐毅之所以留下二城不破,是养寇自重,目的想以此和燕王谈条件。而且他知道燕惠王不喜欢自己,所以根本没有回去的打算。此时只要燕王换将,那么齐国最后的两座城池立马可下。
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乐毅与燕新王有隙,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王齐。齐人未附,帮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
面对谗言,燕昭王和燕惠王采取了不同的态度和处理方式。
先说燕昭王。他不仅对谗言不以为意,反而召开大会,把谗言公布于众,并以挑拨离间为名杀掉了进言之人。
他表示,乐毅伐齐,替燕国报了世仇,他本来就打算把燕国与之分享的。而且还表态说,现在乐毅打下了几乎整个齐国,那就是属于他的战利品,乐毅怎么处置都可以。甚至还希望乐毅自立为齐王,与燕国并列诸侯,那么他将与乐毅结为同盟,一致对外,并当场封乐毅为齐王。
昭王于是置酒大会,引言者而让之曰:“先王举国以礼贤者,非贪土地以遗子孙也。遭所传德薄,不能堪命,国人不顺。齐为无道,乘孤国之乱以害先王。寡人统位,痛之入骨,故广延群臣,外招宾客,以求报雠;其有成功者,尚欲与之同共燕国。今乐君亲为寡人破齐,夷其宗庙,报塞先仇,齐国固乐君所有,非燕之所得也。乐君若能有齐,与燕并为列国,结欢同好,以抗诸侯之难,燕国之福,寡人之愿也。汝何敢言若此!”乃斩之。赐乐毅妻以后服,赐其子以公子之服;辂车乘马,后属百两,遣国相奉而致之乐毅,立乐毅为齐王。
乐毅什么态度呢?
乐毅惶恐不受,拜书,以死自誓。
这一切应该都在燕昭王的意料之中:在大庭广众之下搞这么一出,乐毅就是真有反意还能反吗?
而且,燕昭王这么做还有自己的考量和底气:就当时的主、客观条件而言,乐毅想在齐国自立为王是根本不可能的。
首先是乐毅个人原因。从出身来讲,乐毅是一个外人,在燕国没有任何根基,国内除了燕昭王之外,可能找不到几个支持他的人。而从身份来讲,虽然是燕国主将、且带五国将印,但他只是一个军队的临时领导者,带着打仗可以,如果说要造反,所有人都不会听他的,其他四国军队不会,燕国军队更不会,因为他们的家眷、产业都在燕国。
其次是兵力问题。齐国是曾经的霸主之一,地大物博,国富民强,虽然因为齐湣王胡作非为、四面树敌而导致身死国乱,但其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仅靠燕一国之力殊难攻之,只能联合齐国的仇家共同完成这件事。而四国联军一撤,单靠齐国连守都守不住。
乃与乐毅谋伐齐。乐毅曰:齐,霸国之余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品保伐之,莫如约赵及楚、魏。
这一点从后来田单振臂一呼、齐人风从云集,然后燕国兵败如山倒就可以看出。
再次是其他四国的态度。就当时的形势而言,赵、魏、韩、秦四国的态度是“弱齐”,而不是“亡齐”。
为什么?
因为凭四国的国力或国情,谁也无法独力吞并齐国,而且也不愿意其他哪个国家独自吞下齐国——这一点齐国是前车之鉴,在宋国问题上,如果他能做到与其他国家联合灭宋,或者在吞掉宋国后与周边诸国分享的话,别人是不会眼红、甚至合伙攻打他的——既然如此,韩、赵、魏、秦诸国能允许乐毅在齐国的旧土上新建一个国家吗?
肯定不可能。
所以,破齐之后,秦、韩两国即早早撤军回家,乐毅则“分魏师以略宋地,部赵师以收河间。身率燕师,长驱逐北”。
很明显,四国完成“分赃”,顺便削弱一下齐国就完事,根本没有灭国打算。
燕惠王却根本看不到这一点,他不懂得乃父“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良苦用心,就简单地认为外人靠不住,还是派自己人去驻守齐国才放心。结果,继任的骑劫根本玩不过田单,齐国举国反攻,燕军大败,骑劫被杀,“而齐七十余城皆复焉”。
这回轮到燕惠王傻眼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昏招居然带来了如此严重的后果,不禁既悔且怕。悔的是大好形势毁于一旦,怕的是乐毅乘燕新败实施报复,借赵兵伐燕。
于是燕昭王亲自写信给乐毅,半是责备、半是认错。他首先承认了乐毅的功绩,但又批评乐毅辜负了燕昭王的信任。而且说自己之所以想召回乐毅,除了错听小人谗言外,更重要的是担心他在外征战三年太累,想让他回来休息休息,没想到反而造成了误会。所以希望乐毅能摒弃前嫌,并继续回燕国效力。
太史公详细地记录了这一过程。
使燕惠王後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於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史记》)
乐毅也很礼貌地给燕惠王回了一封信,委婉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难处,这就是著名的《报燕惠王书》。
乐毅说,自己投赵并非背叛,除了为保全性命外,还不想让燕惠王像吴王夫差对伍子胥一样落下一个过河拆桥、杀戮贤臣的坏名声。乐毅回忆了与燕昭王君臣友好合作的愉快历程,赞扬了燕昭王任人唯贤、用人不疑的高尚品质,即从侧面批评燕惠王违背了先王的教诲。最后,乐毅表示,自己虽然事赵,但绝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祖国的事情,请领导放心。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抵斧质之罪,以伤先王之明,又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擢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而不察疏远之行,故敢以书报,唯君王之留意焉。
得到乐毅的保证后,燕惠王没有继续勉强。为了表示诚意,他对乐毅的家人采取了极为友好 的态度,并把乐毅的儿子乐间封为昌国君。乐毅也投桃报李,虽然没有重新事燕,但从此往来于赵国、燕国之间,燕、赵都任用他为客卿,成为两国重新交好的使者。最后,乐毅善终于赵国。
於是燕王复以乐毅子乐间为昌国君;而乐毅往来复通燕,燕、赵以为客卿。乐毅卒於赵。(《史记》)
04结语与魏文侯相比,魏武侯缺少的不仅是心胸气度,还有国家长治久安的政治眼光。在他的眼里,吴起不仅不会做人,做事的风格他也不喜欢。所以,吴起只能走。
与秦孝公相比,秦惠文王不仅完全具备了乃父的政治格局和手段,还增加了秦孝公所无有的果断与狠绝。所以,商鞅必须死。
与燕昭王相比,燕惠王缺少的只是政治阅历和人生经验,因此,他虽然犯了错,结果也无法挽回,但却懂得补救。所以,乐毅虽无奈去燕,却“交绝不出恶声”,不仅顾全和维护了双方的名声,自己也得善终。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一个历史悖论,也是一个无解难题,因为这里面不仅涉及政治,还有关人性,所以,这种现象在历史上不绝如缕。
如果司马光把《资治通鉴》再往前推几百年,吴王阖闾、夫差VS伍子胥也会列入其中;而如果他生在民国时代,我们又会看到雍正、乾隆VS张廷玉,以及乾隆、嘉庆VS和珅等人的故事。
人人都知道以史为鉴,却没有阻止相同的故事一次次重复上演。
《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历史上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