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陈寅恪:逃难香港,拒绝投降,晚年双目失明,79岁病逝
1938年的香港,一位衣衫褴褛的学者正在街头踽踽独行。他的右眼已完全失明,左眼也即将看不见光明。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几近失明的学者,面对日本军方的高额军票诱惑,面对伪政权的千金利诱,却始终坚守着知识分子的精神高地,从未有过丝毫动摇。他带着一家老小在香港艰难度日,甚至曾经挨饿三天。这位学者就是陈寅恪,一位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国学大师。他的人生轨迹,折射出整个时代的光影;他的坚守与抉择,诠释着一个知识分子的气节与担当。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位几近失明的学者,在穷途末路之际依然保持如此坚定的立场?
一、家国之殇(1927-1937)
1927年6月2日,燕园的晨露未干。王国维的最后一次散步,止于颐和园的昆明湖畔。这位精通甲骨文的通儒,在前一天深夜还造访了清华园西院36号陈寅恪的寓所。
两人谈了什么,无人知晓。次日清晨,王国维便选择了在昆明湖畔投水。救援人员赶到时,他的头颅已深深插入湖底的淤泥中。
这一年的北伐军,正势如破竹般向北挺进。在这个剧变的时代,不仅是王国维,叶德辉、王葆心等多位旧式大儒也相继离世。他们或服毒,或投水,以死明志。
1929年1月,又一个噩耗传来。梁启超因一次手术意外永远离开了人世。这位同在清华国学院任教的同僚,曾极力推荐陈寅恪入职清华。
在协和医院的手术室里,医生将梁启超健康的右肾误切,留下病变的左肾。这场医疗事故本可获得巨额赔偿,但为了支持西医在中国的发展,梁启超拒绝了一切补偿要求。
他的学生徐志摩闻讯后怒不可遏,连发数篇文章抨击协和医院。然而梁启超却亲自撰文为医院开脱,希望用自己的牺牲为"赛先生"在中国的传播铺路。
这一切发生在蒋介石击败奉系军阀、入主北平之后不久。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中的两位,就这样相继离世。
1937年,噩耗再次降临。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在北平病逝。这位清末四公子之一的老人,对国事忧心如焚。自"九一八"事变后,他常在梦中惊呼"杀日本人",声震四邻。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陈三立的病情每况愈下。他拒绝进食药汤,整日只关心战事。家人不得不编造捷报,哄他服药。但收效甚微。
9月14日,在北平沦陷一个半月后,陈三立撒手人寰。临终前,他拉着陈寅恪的手,询问马厂战况是否属实。这个问题,永远没有得到回答。
此时的清华园内,已能听见零星的枪声。日军开始在校园张贴布告,邀请陈寅恪赴宴。而他的右眼,也在这个时候突发视网膜脱落。
医生建议即刻手术,但这意味着要在沦陷区停留数月。面对这样的抉择,陈寅恪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做出了决定。
1937年11月3日的清晨,寒风刺骨。他带着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女儿,登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此时的陈寅恪,已经47岁。
二、逃亡之路(1937-1938)
从北平到天津的这趟列车,挤满了逃难的人群。陈寅恪一家五口,只能在过道上站立。最小的女儿美延才四个月大,在母亲怀中啼哭不止。
临行前,陈寅恪将自己的藏书分作两批。一批随身携带,另一批打包邮寄往湖南老家。这些书籍,是他二十年来搜集的珍本。后来,送往湖南的那批书籍在长沙大火中化为灰烬。
列车抵达天津后,一家人又辗转搭乘多趟车次。从青岛到济南,再到徐州、郑州、汉口。每到一处,都能听到日军推进的消息。
这段旅程走走停停,历时半月有余。11月20日深夜,他们终于抵达长沙。然而,这里并非终点。当月,太原、上海、苏州相继沦陷。一个月后,日军攻占南京,展开了长达六周的大屠杀。
在长沙,陈寅恪遇到了同样南逃的北大教授汤用彤。两位学者在仓促间商议去向,决定一同前往昆明。1938年1月,他们带着家人踏上了去往云南的路。
这段路程更为艰辛。从长沙到贵阳,再到昆明,沿途多是山路。陈寅恪的右眼几乎失明,走路需要搀扶。三个年幼的女儿,大的要照顾小的。
到达昆明后,陈寅恪暂住在北市街一间简陋的房子里。这时,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已在此地组建西南联大。校方多次邀请他前往任教,但他坚持要去香港。
在昆明停留三个月后,陈寅恪一家又启程南下。途经越南河内,再转道香港。这条路线虽然迂回,却是当时最安全的逃难路线。
1938年夏,他们终于抵达香港。此时的香港,已聚集了众多南下的文人学者。陈寅恪在九龙一间狭小的公寓安顿下来。
然而,这些日子里,他的左眼视力也开始急剧下降。香港的眼科医生诊断,这是长期奔波、营养不良导致的并发症。但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充足的条件进行治疗。
更令人担忧的是,此时的香港物价飞涨。陈寅恪带出北平的积蓄所剩无几。为了维持生计,他不得不变卖随身携带的部分藏书。那些他曾视若珍宝的典籍,一本本流入了香港的旧书肆。
1938年秋,一位日本派来的说客找到陈寅恪,提出优厚条件邀请他回北平任教。对方开出的月薪,足够全家衣食无忧。但这位已经几近失明的学者,只说了一句话:"贫贱不能移。"
说客离开后,陈寅恪在香港的寓所里写下了那首《南湖即景》。诗中"北归端恐待来生"一句,道尽了他此时的心境。
三、精神堡垒(1938-1942)
日军的说客走后,更多的诱惑接踵而至。汪精卫政权派人送来了一张百万军票,附带一封邀请信。信中称,只要陈寅恪愿意出任伪政府的教育部顾问,这笔钱就是他的。
当时的香港,一碗馄饨要价八元。陈寅恪一家常常三餐不继,有时连买米的钱都要东挪西借。然而,这位几近失明的学者却将军票退回,并在信封上写下四个字:"为富不仁"。
1939年春,傅斯年从昆明专程来访。他带来了西南联大的再次邀请。这一次,陈寅恪答应了。在傅斯年的陪同下,他重返昆明,在西南联大历史系任教。
在昆明的讲堂上,陈寅恪开设了"隋唐制度史"课程。由于双目失明,他完全靠记忆授课。每次上课,都需要学生搀扶着走上讲台。但他的课堂常常座无虚席,听课者不仅有历史系学生,还有其他系的师生。
1940年,在昆明的一间简陋书房里,陈寅恪口述完成了《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这部开创性的著作,首次系统阐述了隋唐制度与北朝鲜卑文化的关系。为了校对这部书稿,他的夫人唐筼要反复朗读原文,而他则全凭记忆指出需要修改的地方。
同年,他还在研究佛教东传史时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通过梵文、巴利文等多种文献的对照,他考证出鸠摩罗什翻译的《成实论》中的讹误。这一发现震动了学界,也引发了一系列关于佛教传播路线的新研究。
在西南联大任教期间,陈寅恪与傅斯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每当傅斯年听说陈家生活困难时,总会设法提供帮助。有一次,他甚至将自己的一个月薪水都寄给了陈寅恪。
1941年秋,陈寅恪接到了燕京大学的聘书。聘书上的待遇优厚,足以解决家庭困境。但当他得知燕京大学已被日方控制时,立即将聘书退回。
同年冬,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危在旦夕。陈寅恪却在此时提出要返回香港。同事们都劝他留在昆明,但他只说:"我必须回去。"
临行前,他将自己在昆明期间完成的所有手稿都交给了傅斯年保管。这些手稿后来成为了他最重要的学术遗产。
1942年初,在同事们的极力挽留下,陈寅恪还是带着全家踏上了返回香港的路。此时的他,已经完全看不见路。但他坚持要回到那个即将陷入战火的城市,因为他的岳父母和其他亲人都在那里。
在离开昆明的前夜,他口述了一首诗:"乱离常事君休说,刚被狂歌感夕阳。"
四、坚守香港(1942-1949)
1942年2月,陈寅恪一家重返香港时,这座城市已经笼罩在日军的炮火之下。他们在九龙塘一处狭小的公寓安顿下来,与岳父母一家挤住在一起。
日军占领香港后,物资奇缺。一家人经常以粥果腹,有时甚至连盐都买不起。陈寅恪将最后几本珍贵的藏书变卖,才勉强维持了几个月的生计。
1943年春天,一位日本学者登门拜访。这位学者曾在欧洲留学时研读过陈寅恪的论文,专程带来了一份特殊的邀请:希望陈寅恪到日本帝国学士院做研究,待遇从优。
当时的香港,每天都有人死于饥饿。陈寅恪的大女儿已经开始发烧,全家只能用凉水给她物理降温。但面对这份邀请,陈寅恪只说了一句话:"我是中国人。"
1944年的香港,已经成为一座孤岛。粮食配给制度下,每人每月只能得到几斤米。陈寅恪的二女儿因营养不良患上了夜盲症,但他们连买鱼肝油的钱都没有。
这一年,陈家经历了最艰难的时刻。有一次,全家整整三天没有吃上一粒米。陈寅恪的夫人唐筼不得不到街上捡拾花生壳,煮水给孩子们充饥。
就在这样的困境中,陈寅恪仍然坚持学术研究。他让夫人为他朗读各种文献,用蝇头小楷记录他口述的内容。在煤油灯下,这对夫妻常常工作到深夜。
1945年8月,香港光复。但陈家的困境并未结束。战后的香港物价飞涨,通货膨胀严重。陈寅恪接到了多所大学的聘书,包括北京大学和中山大学。
1946年,在权衡再三后,陈寅恪决定接受中山大学的邀请。但他坚持要等到香港局势完全稳定后才动身。这一等,就是三年。
在这三年里,他完成了《柳如是别传》的大部分写作工作。每天,他都要求夫人反复朗读史料,有时一个细节要推敲数日。这本后来被称为"史学双绝"的著作,正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完成的。
1948年,国共内战局势日趋紧张。许多学者纷纷选择去向。有人南下香港,有人北上延安,也有人选择赴美。陈寅恪却始终留在香港,直到1949年初才动身前往广州。
临行前,他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的信。信中提到哈佛大学愿意为他提供一个研究职位。但陈寅恪只在信上写了一句回复:"此心安处是吾乡。"
在香港的最后一个晚上,他让夫人记下了一首诗:"乱世飘蓬走不休,江南江北一归休。敢言此地非吾土,已有慈亲骨此丘。"
五、广州岁月(1949-1969)
1949年春,陈寅恪抵达广州时,中山大学为他安排了一间位于康乐园的住所。这座两层楼的小楼,成为了他人生最后二十年的栖身之所。
初到广州时,陈寅恪每周仍坚持授课。虽然完全失明,但他的课堂上总是座无虚席。他讲授的"魏晋南北朝史",吸引了许多外系的学生旁听。一位学生记录道,陈先生引用的典籍,往往能够精确到卷数页码。
1950年秋,陈寅恪完成了《白居易诗研究》的口述。这部著作打破了传统的文学研究方法,首次将政治制度、民族关系等多个维度纳入诗歌研究。为了完成这部著作,他的夫人唐筼整整记录了三个月。
1952年,院系调整开始。许多老教授被调往其他学校,但陈寅恪因病情原因留在了中山大学。这一年,他开始着手整理《韦庄集》。在没有助手的情况下,他让夫人将整部文集反复朗读,逐字订正。
1954年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袭击了唐筼。作为陈寅恪的"眼睛",她已经二十多年没有间断过为丈夫朗读和记录。生病期间,她仍坚持每天工作四小时。这一年,他们完成了《韦庄集笺注》的初稿。
1957年,学术界的风向突变。一些年轻学者开始批评旧学术传统,陈寅恪的治学方法也受到质疑。但他依然保持着每天研究的习惯,这一年完成了《论韦庄》和《王右丞诗笺释》两部著作。
1958年,"大跃进"运动开始后,校园里的学术氛围发生了巨大变化。陈寅恪的课程被取消,但他仍然坚持在家中进行研究。这一年,他开始整理早年的梵文研究资料。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康乐园的小楼外常常传来喇叭声和口号声。陈寅恪的藏书被没收,但他仍然坚持口述研究。这期间,他完成了《寒柳堂集》的大部分内容。
1969年初,陈寅恪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一天,他让夫人取来纸笔,口述了最后一首诗:"浮生着甚苦奔忙,万事空花一梦长。痴眼不曾轻世界,皮皴原为读书伤。"
同年10月7日,陈寅恪在广州病逝。临终前,他要求将自己的全部手稿交给中山大学图书馆保存。这些手稿中,有许多未完成的研究,包括他晚年整理的《敦煌曲子词》残稿。
在康乐园的小楼里,人们发现了一个装满纸条的木箱。那是二十年来,唐筼记录下的陈寅恪的口述资料。每一张纸条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这些纸条后来成为整理陈寅恪遗著的重要依据。
陈寅恪的追悼会很简单。按照他生前的要求,骨灰被安葬在康乐园的一棵榕树下。墓碑上只刻了四个字:"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