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涛题画跋有云：“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此言深邃，意蕴丰富。

呕血十斗，喻尽心竭力，技艺之追求也；啮雪一团，则如吞洁雪，养旷达通灵之心也。石涛以为，画道不可无技，笔墨工夫未谙，何以作画？法度未明，何以成画？

然技之求、法之熟，虽重矣，而画家熟谙法度技巧，未必能成大家。欲成大家，必自技之求进而为精神之养。以传统哲学言之，即超技而近乎道。

盖画非技术，乃艺术也，心灵之表也，心印也。画为心灵之镜，心若何，画亦若何。画非由学而成，乃由养而成。

养得宽快悦适之心，以冰雪之心——无尘染之高旷澄明之心——作画，方能成佳作。

石涛此等惊世之语罕见，然其所表，乃中国画学之主流思想。

古画学云：“有一等之人品，方有一等之绘画。”人品既高，气韵自高；气韵既高，生动自至。此“人品”，昔人多解为道德品质，如蔡京书法虽佳，然史上无地位。董其昌因赵子昂民族气节有瑕，遂将其自元四家除名。严嵩书法亦佳，然人品不堪，故书法史鲜有提及。此皆伦理之范畴。

然吾以为，中国画学之“人品”说，非重为善人也。若如此解，则流于浮阔。“人品”中更含人之境界与气象。

篆刻、书法、绘画乃至一切艺术，在中国艺术家观之，皆心灵之表达工具，诉说己之渴望与理解，对他人，对世界，对宇宙。艺术家不仅需知世界，更需培养观世界之态度，需智慧之洞见，此创造之根源。

艺术家需有与世界交流之冲动，需有存于世界之悲欣，非世界之无关者，非画他人之故事。更需丰富之体验，灵敏之触觉。冷漠对世界，其作品必无法动人；功利对世界，所换必为拒斥与远遁。以婴儿般清澈之眼观世界，世界无处不清新；以悲欣同在之心体世界，则“雪夜访戴”式之感兴不期而至。

正所谓：欲知花乳清冷味，须是眠云卧石人。

于画家而言，知识固不可少。董其昌所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皆知识之累积，有书本之知，有现实之知。绘画之技亦属知识。然吾知，“知识即力量”，亦可谓“知识为障碍”。中国哲学历来对知识保持警惕，若大脑仅为知识所充，变为知识储存器，则无大创造力。

故中国哲学强调，必“转知为智”，将外在之知变为生命之智，形成观世界之方式，培养独特之态度，磨砺敏感之触觉。

将己之小宇宙汇入大宇宙，如“吞下一团白雪”，则可能有连己亦难逆料之创造。本无心相求，不期然而至，非空自等待，而是一生皆需心灵培植之工夫。

吾作画，乃心灵之需表达；吾颐养心灵，乃使欲表达之物更充实、更纯粹、更具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