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读历史的人,都会看到过一句话,说周人敬天、殷人尚鬼。周人敬天很容易理解,指周人敬畏作为最高主宰的上天,但是殷人尚鬼指什么?现在,人们一说“鬼”,就会想到阴森可怕的幽灵,幽暗恐怖的地狱,难道殷人崇尚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其实,此鬼非彼鬼。关于殷人尚鬼的说法,最早来自《礼记》。《礼记·表记》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由此可知,《礼记》所谓的“鬼”与“神”是一个意思,尚鬼也就是尚神,尚神就是崇拜神灵,按照神灵指示行事。
据此,只要明白殷人崇拜什么神灵,就知道他们崇拜什么鬼,就知道所谓的“殷人尚鬼”是什么意思。
从甲骨文来看,殷人崇拜的神灵,大体可以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天神,比如上帝和各风云雷雨等各种自然神;第二类是地示,比如社神、四方、四戈、四巫、山、川;第三类是人鬼,这些人鬼不是一般的亡人,而是特指殷商王室的先王、先公、先妣、旧臣等。如果再简化一下,可以分为神和鬼两大类。
神和鬼的来源完全不同,前者是先天存在的,后者是先王、先公、先妣等去世后转化而成的。一个来自于自然界,一个来自于人本身。但是,在殷人心目中,神鬼殊途同归,同属于一个神灵世界。换句话说,殷人认为他们的先公先王去世后,会升入神灵世界,与天地神灵共事。
在这个神灵世界,作为天神的“帝”,后来叫“上帝”,是最高权威、最高主宰,掌握着整个世界的命运。帝住在天上,但是能够下降人间,左右祸福。它能够上管天下管地,中间再管着空气。
胡厚宣认为,举凡风云雷雨、农业收成、城邑建筑、方国征伐,都在上帝的掌控之中。董作宾指出,殷人上帝拥有五大能力,命令下雨、降以饥馑、授以福佑、降以吉祥、降以灾祸。概括起来,就是主宰大自然,对人间赐福或者降祸。
当然,作为最高主宰,殷人心目中的上帝不可能是孤家寡人。他像人间殷王一样,有一套御用班子。甲骨卜辞中,就提到过很多围绕在上帝周围的臣工,或者叫部门神,比如帝正、帝史、风云雷雨、土、河、岳等。商王遇到具体的难事,不必麻烦上帝,只需要向各位部门神祈求指示即可。
分析至此,我想起了《西游记》。《西游记》写到佛祖镇压孙悟空于五指山下后,玉皇大帝召开安天大会以示庆祝。除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和二圣外,安天大会邀请了天庭众神,包括三清、四御、五老、六司,七元、八极、九曜、十都,以及千真万圣、四大天师、九天仙女。
现在看来,这个以玉皇大帝为首的天庭神灵体系,并不是佛教传入中土的副产品,而是自上古三代以来就存在的神灵观念。至少,殷商时期已经形成了上帝和天庭体系的雏形。《西游记》的天庭,明显是从那里起源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不知不觉继承了殷人的精神遗产。
前文说到,殷商王室认为,他们的先王先公等去世后,会升入天庭与神灵共事。他们的先公先祖升入天庭后,会扮演什么角色呢?
这是一个争论了上百年的学术大问题。
以郭沫若、侯外庐等为代表的学者,认为甲骨卜辞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拥有意志的至上人格神,它是由殷人祖先神,如高祖夒,升华而成的。进而言之,殷人将自己的祖先神移到天上,变成了上帝。张光直支持这种看法,他说卜辞中的上帝和先祖没有非常严格的界限,“帝”很可能是殷人先祖的统称,或者是其先祖观念的一个抽象。
以陈梦家、任继愈等为代表的学者,则认为卜辞中殷商上帝与先祖有所不同,不存在血缘关系。而且,卜辞中的上帝不近人情、喜怒无常,并非是殷人的保护神,所以对殷人来说威严而遥远,与殷人先王先公的亲近形成鲜明对比。殷人先王先公升入天庭后,只是上帝身边近臣,并非上帝本身。
韩星去年发表的一篇论文,将殷人上帝和先王纳入具体时空中,对以上两种观点进行了合理调和。他认为殷商早期的上帝与先王关系模糊,确实不是一体两面,但是到了武丁在位时,殷商王室观念发生了变化,他觉得自己功勋卓著的先王去世后,能够配于天,或宾于帝,像天帝一样降祸佑福,至少能代人王向上帝请旨。商王遂将天帝称上帝,而将人王称王帝。
如此一来,作为人鬼的殷人先王,就与天帝慢慢合流,成了一体两面。这恐怕就是《礼记》“鬼神不分”的思想背景。
既然先王随侍上帝左右,甚至本身就享有无边法力,那么殷商王室就没必要向上帝祈求福佑,而直接与先公先王沟通就行了。因此,到了祖庚、祖甲时期,甲骨卜辞已经较少提及自然神,后来虽然一度略有恢复,但是到了商末帝乙、帝 辛时期,卜辞中完全看不到自然神了。
相应地,殷商王室慢慢将所有精力,都放到了祭祀先公先王身上。这个时候的先王先祖,几乎就等于上帝了。
根据以上分析,可以推知殷人王室从祖先崇拜出发,曾经提炼出一个高高在上、客观独立的上帝,但是随着武丁等先王展现出惊人能量,这个上帝形象最终回归先王,蜕变为先王崇拜、祖先崇拜。
殷商末期的这一宗教信仰转折,为后世中华文化的鲜明世俗倾向埋下了伏笔。只要对照一下中国与西亚,就能明白其中关键。
大约在殷人发明上帝观念之际,也可能早一点或晚一点,西亚的犹太人产生了犹太教信仰。犹太教坚持世界上只有一位至高无上、永恒万能的真神,这就是上帝耶和华。就上帝万能来说,犹太人的上帝与殷人上帝相去不远,都是世界的最终意志、最高主宰。但是,犹太人上帝论包含着“创世论”,一下子就决定了两种信仰的不同走向。
根据犹太教“创世论”,包括人在内的万事万物都是上帝创造的,上帝与人之间存在根本性鸿沟。进而言之,人类与上帝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一个人无论如何丰功伟业,都不能取代上帝或成为上帝。充其量,只能成为上帝的信使。
殷人的上帝,没有“创世论”背景,与人类的关系具有多种可塑性。因此,殷人上帝自始至终与先王先公“斩不断理还乱”,后者甚至事实上取代了上帝角色。这意味着上帝不过是人王的化身,天庭与人间是一体的,不必强行分出一个你我。孙悟空可以随时上达天庭,也可以随时跳入人间。
犹太教人神截然两分的取向,决定了其必定以神的力量来规范人的力量,同时也必定借助祭司或教会,作为传递神意的媒介;殷商人神不分的取向,则决定了神的力量是可有可无的背景,只有作为通吃人神两界的圣王,才是真正决定乾坤的力量。即使需要祭司,也是为圣王,而不是为上帝服务的。
在这里,我们又一次从殷商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不过,对于殷商王室来说,这个转变并非善事。从祭祀上帝转到祭祀王帝,必将为其带来极大的政治风险。因为,上帝是整个天下的上帝,并不特别照顾殷商王室,理论上具有公正性;而王帝是殷商王室的先祖,自然是护佑殷商王室,而疏远其他族群的。现在,殷商王室以举国之力祭祀王帝而冷淡上帝,意味着将国家祭祀只保佑殷商王室,而不再顾及其他。
这样的国家祭祀,对附属方国还有意义吗?这样的殷商王室,还能让附属方国继续拥戴吗?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使没有冷血的人祭,殷商王室也会激起附属方国的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