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神话中,盘古的名气不比女娲小。传说盘古开天辟地,而女娲则只是采石补天,所以严格来说,盘古比女娲以及伏羲高了一个等级。
但是,不知你们想没想过一个问题。先秦多数神话人物,比如伏羲、女娲、炎帝、黄帝等,都是沾亲带故的,甚至都是一家人,唯独盘古是孤零零一个人,似乎像个外人,与谁都没有关系。
难道这个最高级别的大神性格不好,与其他众神玩不到一起去?当然不是。神话都是人类建构的,人物情节都是人类安排好的,那些所谓的神仙哪里能自己做主?盘古的孤家寡人,不是他自己选择的,而是由神话背后的历史格局决定的。
什么历史格局?简单地说,盘古大神不是中国固有的神灵,而是很晚从印度地区传来的。如果你没有看过神话学或民俗学研究,看到我这样说,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认为我亵渎神灵,欺师灭祖。
但是,将盘古视为印度来客,已经是学界多年的研究观点之一。近年来,一些高质量研究将其提升完善,基本上搞清了盘古神话的来龙去脉。这种观点认为,盘古是东汉时期到三国,经由西南传来的南亚神灵。
有人或许会说,战国时期的《六韬·大明》已经提到,“盘古之宗,不可动也,动者必凶”,这说明盘古在先秦已经存在,不可能是从南亚传来的。但事实上,黄景春、陈杰的文章指出,今本《六韬》并无《大明》篇,上述引文出自南宋罗泌《路史》中“浑敦氏”下的一段注文。而且,《路史》原文是“盘石之宗”,而非“盘古之宗”。
排除《六韬》提到盘古后,最早记载盘古传说的传世文献,只能追溯到三国时期吴地的徐整。他在编纂的《三五历纪》中,提到了盘古开天辟地、化身万物的故事。这是盘古第一次出现在中国境内文本中。
与众所周知的其他大神,比如伏羲、女娲、神农、炎帝、黄帝等相比,盘古在文献中出现的时间,晚了六七百年。换句话说,在先秦中国“众神登场”的时候,中国境内根本不存在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根据徐整生活年代,盘古神话出现于中国境内,最早也就是东汉。
既然到了东汉年间,盘古神话才出现,那就引出一个问题,它是哪里来的?为何先秦战国没有出现?
自从民国以来,学术界就敏锐地注意到这个问题,并竭尽全力去追溯它的源头。很多有名的大学者,比如夏曾佑、闻一多、顾颉刚等,都认为盘古原型是南方少数民族的创世神槃瓠。槃瓠神话传到北方,就变成了盘古神话。
现在,这种观点基本上被否定掉了。一些学者比较了盘古和槃瓠神话后,发现两者的故事结构完全不同,不可能是同一个母题。
最近几十年,有学者倾向于将盘古原型追溯到北方远古大神,比如王晖先生就认为,盘古形象的最早源头是殷商时代土地神毫社,“盘”乃“毫”之变音。段宝林、马卉欣等也坚持盘古源于北方,但没有指出具体原型。
这些“盘古本土说”各有依据,但是很难解答几个疑惑。第一,如果盘古是中国固有的神灵,为何喜欢“众神起舞”的战国和两汉,都没有出现盘古的影子?第二,如果盘古是中国固有的神灵,为何长久以来都是孤身一人,无法融入以伏羲、女娲为代表的神话叙事结构之中?第三,如果盘古是中国北方神灵,那么它的原型到底是什么?仅仅一个殷商土地神说,似乎难以讲通。
与之相比,“印度来客”说具有更强大的解释力。这种观点,早在民国时期的吕思勉文章中就被提出来了。大半个世纪以来,这种观点在学界不绝如缕,到2023年终于被庞光华一篇雄文发挥到了极致。
庞光华文章的基本观点是:
第一,盘古神话和印度古代婆罗门教的大梵天创世神话,拥有高度相似的故事结构,都包含着卵生和化身两大主题。
第二,东汉年间出现盘古神话与中印之间文化交流的开启,时间基本吻合。学界可以确认的是,佛教就是东汉年间传入中原地区的。这就能解释为何东汉以前没有盘古传说。
第三,“盘”即印度俗语“bam”的音译,而 bam指的是就印度婆罗门教的宇宙创造之神(大)梵天。
第四,印度大梵天神话可能是经由西南苗瑶地区,传入长江中下游地区,又传入北方的。因此,西南苗瑶地区多盘古神话,并在江南被徐整记入书籍。
根据这个解释,对于盘古的疑惑,就可以迎刃而解了。盘古是东汉时期,伴随着宗教传入的印度神灵,它进入中国境内时,中国已经形成了人物明确、结构完整的神话叙事,外来的盘古很难被融入其中,所以始终孤零零地悬于以伏羲、女娲为核心的神话体系之外,作为可有可无的补充。
盘古为何很难被融入伏羲、女娲神话?这就需要了解它在印度的原型梵天,而要了解梵天,又必须了解它所依托的婆罗门教以及印度教。
雅利安人本是北方亚欧大草原的畜牧族群,4000年以前就孕育出宗教信仰。3800年前左右,受气候变化推动,雅利安人从中亚南下,分别向西进入伊朗高原和向东进入印度河次大陆。
进入印度次大陆的雅利安人,以自身宗教信仰为主,辅以当地土著宗教信仰,创立了早期婆罗门教。它的经典教义是四部《吠陀》,所以又称吠陀教。婆罗门教在印度地区流行上千年,到公元前700年左右开始衰落。
简单地说,婆罗门教的核心教义,是三大主神信仰和四大种姓划分。三大主神分别是创世之神梵天,守护之神毗湿奴,破坏之神湿婆。四大种姓分别是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前两个是统治阶级,后两个是被统治阶级。
公元前6世纪,也就是孔子生活的那个时代,印度次大陆兴起以佛教和耆那教为达标的“沙门思潮”,对以种姓为核心的婆罗门教发起严厉挑战。公元2世纪,婆罗门教的守护者,吸收佛教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等思想,创造了早期印度教。随后几百年,印度教在各种哲学的挑战下日趋完善,8世纪定型为现代意义上的印度教。
根据段立生研究,公元1世纪东汉永平年间,佛门高僧不远万里来华传教时,曾有改行佛法的婆罗门掺杂其中。接下来几百年,来华的婆罗门教士应该不在少数。根据《高僧传》卷四记载,公元3世纪,西域于阗的小乘佛教僧侣对其国王说:“汉地沙门欲以婆罗门书惑乱正典,王为地主,若不禁之,将断大法,聋盲汉地,王之咎也。”这句话的意思是,中原地区的佛教僧侣,想以婆罗门教教义惑乱佛教正典,大王您必须出手禁止啊。这些小乘佛教要求国王允许朱士行将佛经带往中原,以正视听。
《高僧传》卷6也记载,公元4-5世纪的释道融,曾与一位婆罗门教士辩论,“师子国(今斯里兰卡)有一婆罗门,聪辩多学,西土俗书,罕不披诵,为彼国外道之宗。闻什在关大行佛法,乃谓其徒曰,宁可使释氏之风独传震旦,而吾等正化不洽东国?遂乘驼负书来入长安。”
根据以上信息,可知早在东汉初年,就有婆罗门教士进入中国境内,传播婆罗门教教义,3世纪已经形成声势,对汉地佛教构成冲击。这个时候,婆罗门教实际上已经接近尾声,向印度教过渡。
不过,印度教仍然坚持三主神和四种姓,所以梵天依旧是来华婆罗门教士信仰的第一大神。到了6世纪,梵天信仰才在印度衰落。这些来华婆罗门教士,想必最急于向华人引介的,就是他们的梵天大神。
梵天的原文是Brahmā,印度民间称为Bam。依据庞光华考证,来华婆罗门教士很可能就是将Bam,翻译成了汉语的“盘”。盘的中古音为Ban,完全对应得上。民间将这种名称传来传去,就变成了盘古。
对于东汉人来说,接受镶嵌在种姓文化里的盘古,显然是有难度的。自先秦以降的中国文化,追求的是齐物兼爱、民胞物与,即使强调君权的法家,也是追求一人之下的臣民平等。这种平等文化很难接受婆罗门教种姓文化。
不过,先秦两汉神话体系中,确实存在一个空白。这个体系只说女娲采石补天、抟土造人,伏羲始作八卦、教民渔猎,神农教民稼穑、发明医药,唯独没说世界是怎么形成的。盘古的创世之神色彩,无疑可以完美弥补这个空缺。
现在设想,中国南方先民很可能拒斥婆罗门教,而将盘古单独抽出来,作为开天辟地的大神,补充到了中国神话体系中。经此补充,中国神话就成了从创世造人到文明诞生的完整结构体系。
东汉三国之际,中国神话体系已经构建完毕,众神都被赋予了明确的地位,被从婆罗门教种姓文化抽离出来的盘古,很难再融入伏羲、女娲、炎黄谱系,成为他们家族的一员。于是乎,盘古注定成为一个孤零零的“寡人”形象。
可怜的盘古,空有开天辟地的传说,却无法得到中原政权的认可。隋唐时期,政府确定的三皇,是伏羲、神农、轩辕,而不见盘古之位。直到今日,盘古也只是中国神话体系的点缀,而无法像伏羲、女娲、炎黄那样,得到各地大规模的公祭。
历史是现实的影子。明白了历史,也就明白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