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前盟——《红楼梦》林黛玉的情怨愁

念寒评国际 2023-02-04 04:57:03

她刚出场时,贾雨村透露了一个细节,她会避贾敏的讳,林如海的名字是学海文林,脂砚斋说总是暗写黛玉,也就是说学海文林其实是黛玉的写照,林如海点的探花,学海文林中儒家经卷应该是最多的。贾母问她念的什么书,她说刚念了四书,暖香坞雅制春灯谜的时候,那个四书的迷是她最先猜出来的。凡此种种,都表现了黛玉身上深厚的儒学素养。

这里跟宝玉对儒学的态度又不谋而合,作者几次写黛玉念四书,宝玉则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烧书也只留四书。

细看全书,会发现作者给黛玉身上叠了不少颂圣的意象。

明确写出来的颂圣意象:

“这里乃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

这个地方是潇湘馆,宝玉题的有凤来仪,脂批说这里是双关暗合,明面上是说元妃,其实是暗指黛玉。

这样现成的韵,被你得了,只是不犯着替他们颂圣去。

这里是月下联诗的时候,湘云说黛玉颂圣。

而没有明确写出来,但也是颂圣的,就是牙牌令、即景联句、谜语、月下联句里,黛玉都有颂圣之句。

再有,五美吟中的昭君,那一句“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对君王的态度也很微妙,既不是嘲讽也不是批评,反而像是叹息。

总结一下黛玉的诗,题材只有两类,一类是自伤身世的闺情,另一类就是颂圣,这也是作者有意塑造黛玉的形象特点。名利一直都是放在一起说的,但黛玉身上,看不到她对利的追求,但能看出她对名的热衷,这是一种显身扬名的欲望。书里对此有过一个很明显的描写,就是元妃省亲,黛玉想大展奇才压倒众人。

但儒学思想也不过是黛玉的一面罢了,尚且不是她的本质,黛玉的本质是情,是草木也知愁。

故事开篇就写了,她跟宝玉是有前盟的。

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

这段脂批真的很美,草木无情,顽石无意,让这样不知情意的事物来历尽风月遍尝情缘至无可如何,书里黛玉写草木也知愁,竟然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黛玉有一种复杂性——身上有莫名的活力,对情绪性的东西很敏感,所以她很在意别人的看法,也喜欢出风头,但她喜欢的是最清幽的潇湘馆,天性喜散不喜聚,作者说她是寂寞林。这样一个活泼伶俐的姑娘,本质却是寂寞。

她写诗仿古,秋窗风雨夕拟春江花月夜,但她身上的意象是前所未有的,无论是风露清愁,还是木石,还有那个点犀的杯子,都是作者专门为她造出来的。

她纤弱文雅、袅娜风流、清心玉映、灵心慧性,还有逸才仙品,不用做什么姿态,只要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美了。

看书中作者对她的描述,有时候很爱惜,有时候又很轻薄,这是尤物的写法。

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说,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要知尤物方如此,莫作世俗中一味酸妒狮吼辈看去。]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这却何必,然尤物方如此。]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妒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有何可令人怜爱护惜哉?

除此之外,还有她的情态:

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的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

星眼微饧,香腮带赤这个情态在书里有对照,可以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下的情态。

宝玉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绵缠,眉眼愈加饧涩,[二字带出平素形象。]忙服侍他睡下。

贾瑞

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一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尤三

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姐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

这些人都是犯淫者,宝玉是天下第一淫人,贾瑞正照风月鉴,不愿从红粉中醒来,尤三绰约风流,致父子聚麀。

除此之外,写黛玉的情态还有: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前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

这是宝玉赠帕的描写,还有一个非常委婉却又非常露骨的地方。

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

这里黛玉听的是牡丹亭中的山桃红,作者写“你在幽闺自怜”等句,其实还是委婉了,但只要看过牡丹亭的读者,又会觉得非常露骨,因为这一段全文如下:

生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牵衣介][旦低问介] 那边去?生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旦介] 秀才,去怎的?生  [低介]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合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生强抱旦下]

黛玉听这样的内容听得站立不住,这仍旧是尤物的写法。书里跟黛玉相似的角色:晴雯,龄官,尤三,都是这样的尤物。

但黛玉跟这些尤物有是不一样的,她身上兼具情和洁的特点,尤物和才人的气质。她的洁是附在情上的,不染功利,宁为玉碎,质本洁来还洁去,这让她虽做淫人之态,却免于与淫人相类。她对宝玉的情,是说素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看中的是宝玉的人,而非其他附加条件,而才人,其实原本就是个尤物,我想了想,也只好用美人来表示。好多人觉得黛玉是神仙,所以她就无俗念,但其实她的仙气很少,绛珠草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心内有缠绵不尽的情意,这不是不染七情的仙人。

她下世为人,变成黛玉。这个下世为人的目的就带着一种热烈感,以一生的泪水来报偿。

有人喜欢黛玉的真诚,但她这种真诚是一种私我的真诚。她看见宝玉砸玉,夜里在房中独自饮泣,外面却一丝不露,她对外人是遮饰的,对自己却坦诚。她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的九曲心肠,不是湘云那样光风霁月的真诚。

作者写黛玉,是写一种风流,一种天然。宝玉说稻香村穿凿,潇湘馆天然,这仍旧是双关暗合,以房舍直喻房舍的主人。因此看黛玉,要把她当做一种意象来看,任何道德和规则都不能施加在她身上,因为她轻盈而纤弱,那些东西太重了。

作者写木石,是一种让无情之物尝到情滋味,灵魂思想上的碰撞,三生愿,一段愁,这是一种美好,但这种美好是注定要消失的,这是红楼要写的一种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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