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论老年

风驰阅览趣事 2024-11-14 02:50:37

编者按: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前43),罗马共和国晚期的哲学家、政治家、律师、作家、雄辩家,是人类理智的星空中一颗璀璨的星星、永垂不朽的罗马人。他以渊博的知识、雄辩的口才和流利的笔触,对人生中一些重要问题进行透彻分析和系统阐述,《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这三篇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论老年》,又称《老加图》,写于凯撒死之前,发表于公元前44年5月。这是西塞罗为他的朋友阿提库斯所写的一篇关于老年的论著。当时西塞罗62岁,阿提库斯65岁,两人都已步入老年,对老年人心理上的负担都有切身的体验。因此,西塞罗决定撰写这篇论著,帮助老年人消除心理上的负担,使他们以健康的心态安度晚年。

《论老年》是一篇对话录。虽然篇幅不长,内容却非常丰富。作者谈古论今,对人生、死亡、敬老、养生等问题都作了深入的论述。这篇对话虽然写于两千多年前,但至今读起来仍然觉得非常亲切,犹如在倾听一位阅历丰富的长者在畅谈人生,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对于人生和死亡的那种明智而达观的态度。

在人生的旅途中,老年是不是一个令人可悲、无乐趣可言,并且使人产生种种苦恼和恐惧的时期?许多人觉得老年是不幸的,大多是基于以下四条理由:第一,老年使人退出事业;第二,老年使人身体朽弱;第三,老年使人失去感官娱乐;第四,老年离死期不远。西塞罗逐条分析了这四点,他认为,老年可以和人生的其他任何时期一样幸福。

西塞罗的《论老年》,徐奕春译本全文23000多字。为方便阅读,小编删节了提问、举例、铺陈等相对枝节的内容,只保留核心的观点和论证部分,仍有9000字左右,实在不舍得再删。针对上面四条理由,小编将内容分为四个部分并分别加了小标题。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找全文来读,一定会收获更多。

论老年

西塞罗

本身不知道如何过一种愉快而幸福的生活的人,无论什么年纪都会觉得活得很累。但是,那些从内部寻求一切愉悦的人绝不会认为那些因自然规律而不可避免的事物是邪恶的。在这类事物中首当其冲的是老年:人人都希望活到老年,然而到了老年又都抱怨。人就是这样愚蠢,这样矛盾和不合情理!他们抱怨说,自己不知不觉地到了老年,真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首先,谁让他们抱有这样一种错觉呢,有什么理由说成年人不知不觉地步入老年要比儿童不知不觉地长大成人更快呢?其次,假如他们活到八百岁而不是八十岁,对于他们来说老年的烦恼又会少多少呢?因为他们的往昔不管有多长,一旦消逝,就不可能慰藉一个愚昧的暮年。因此,如果你们常常称赞我的智慧(但愿我能不辜负你们的赞许,不辱没我自己的姓氏),那么,我的智慧其实就在于这样一个事实:我追随“自然”这个最好的向导,对她敬若神明,遵从她的命令。既然她已经把人生戏剧的其余部分写得有声有色,在写最后一幕时她是绝不会像某些懒懒散散的诗人那样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最后一幕”是不可避免的,正像树上的果子和田里的庄稼最终都要坠落和枯萎一样。聪明的人是不会为此而抱怨的。与“自然”抗衡——那不是像巨灵向诸神宣战一样,可笑不自量吗?

我常常有幸听到我的同时代人的抱怨……首先,他们抱怨说,他们已经失去了感官上的快乐,没有感官上快乐的生活根本不成其为生活。其次,他们抱怨说,过去总是向他们献殷勤的人现在把他们不放在眼里了。我觉得,他们没有找对指责的对象。因为如果这是老年的过错的话,那么,这些不幸同样也会落在我和其他一些老年人的头上。但是我认识许多老年人,他们从来也没有抱怨过老年一句,因为他们非常乐意摆脱情欲的奴役,而且根本没有被他们的朋友所轻视。事实上,对于所有这种抱怨来说,应当指责的是性格,而不是人生的某个时期。因为通情达理、性格随和、胸怀开朗的老人都会觉得晚年很好过;而性情乖戾、脾气不好的人,无论什么年纪,都会觉得日子不好过。

我为什么要用这么长的篇幅来谈论马克西穆斯呢?因为我想让你们知道,凭良心说,像他的那种老年不可能被认为是不幸福的。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西庇阿或马克西穆斯一样,可以回想当年曾攻克过哪些城市,参加过哪些海战和陆战,指挥过哪些战役,打过哪些胜仗。除此以外,还有另一种恬静、清白和优雅的生活,它也能导致一种宁静安逸的老年,例如,我们知道柏拉图就是如此,他临死前还在写作,享年81岁。还有伊索克拉底 ,他说,当他写《雅典娜女神节祝辞》这本书时他已经有94岁了;此后他又活了5年。他的老师里昂提尼的戈尔加斯活到107岁,却从未停止过学习和工作。有人问他为什么愿意活得这么长,他回答说:“我并没有觉得老年有什么不好。”回答得真好,不愧是个学者!

老年之所以被认为不幸福有四个理由:第一是,它使我们不能从事积极的工作;第二是,它使身体衰弱;第三是,它几乎剥夺了我们所有感官上的快乐;第四是,它的下一步就是死亡。如果你们同意的话,让我们对这些理由逐一作一番考察,看它们究竟有无道理。

一、关于老年不能从事积极的工作

老年使我们不能从事积极的工作。究竟不能从事哪一些工作呢?你是指那些非得年轻力壮才能干的工作吗?那么即使老年人身体很虚弱,难道他们连从事脑力劳动也不行吗?

说老年不能参与公众事务是没有道理的。这就等于说:舵手对船的航行没有用处,因为有的水手在爬桅杆,有的水手在舷梯上跑上跑下紧张地工作,有的水手在抽舱底污水,而他却静静地坐在船尾掌舵。他虽然不干年轻人所干的那些事情,但他的作用却要比年轻人大得多,重要得多。完成人生伟大的事业靠的不是体力、活动,或身体的灵活性,而是深思熟虑、性格、意见的表达。关于这些品质和能力,老年人不但没有丧失,而且益发增强了。我参加过各种战争,曾当过士兵、军官、将军和执政官,现在我不再打仗了,所以,你们很可能以为我就无事可做了。但是我现在仍在指导元老院的工作,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以及如何去做。……在斯巴达,那些担任最高职务的人就叫作“长老”,而且实际上他们也确实是些年长的老人。如果你们不怕费事,愿意阅读或聆听外国的历史,那么你们就会发现,那些最强大的国家往往都是差一点毁在年轻人的手里,而老年人则是国家的栋梁,他们总是在危急关头力挽狂澜,使国家转危为安。……因为莽撞当然是青年的特征,谨慎当然是老年的特征。

据说,老年最大的痛苦是:老年人觉得年轻人讨厌自己。一般说来,年轻人并不讨厌老年人,而是比较喜欢老年人。因为,正如明智的老年人喜欢同有出息的年轻人交往,年轻人的亲近和爱戴可以减除老年的孤寂一样,年轻人也乐于聆听老年人的教诲,这些教诲有助于他们去寻求美好的人生。我觉得,你们从与我交往中所得到的愉悦也并不亚于我从与你们交往中所得到的愉悦。但这足以向你们表明:老年非但不是萎靡和懒怠的,而且甚至是一个忙碌的时期,总是在做或试图做某件事情,当然,每个人老年时所做的事情与其年轻时所干的工作在性质上是相同的。不仅如此,有些老人甚至还在不停地学习呢!譬如说,我们知道,梭伦在他的诗中就夸耀自己虽然老了却“每天都在学习新的东西”。或者拿我来说也是一样,我只是到了晚年才开始学习希腊文学,的确,我曾贪婪地——而且也可以说是如饥似渴地——阅读希腊的文学著作,所以你们可以看到,我现在已能自如地引用希腊文学典故了。我听说苏格拉底在晚年还学会了弹七弦琴,我也很想学,因为古人往往都会弹这种乐器;但是,不管我学不学得会,我在文学方面总是下过功夫的。

二、关于年老使身体衰弱

其次,我现在也不像年轻时想望有牛或象的力量那样,想望有青年人的体力(因为这是老年的第二点坏处)。一个人应当量力而行,而且,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应当全力以赴。每个人最好还是适当地节用体力,量力而行,这样当然就不会因自己体力衰弱而感到遗憾了。总之,当你身强力壮时,你就享受那份幸福;当你身体衰老时,你就别再指望恢复昔日强健的体魄——除非我们认为,年轻人应当希望自己再回到童年时代,中年人应当希望自己再回到青年时代。生命的历程是固定不变的,“自然”只安排一条道路,而且每个人只能走一趟;我们生命的每一阶段都各有特色;因此,童年的稚弱、青年的激情、中年的稳健、老年的睿智——都有某种自然优势,人们应当适合时宜地享用这种优势。

老年是缺乏体力的;不过人们也并不要求老年人有体力。所以,法律和习俗均豁免我这样年纪的人履行那些没有体力便不能承担的义务。因此,人们不但不强迫我们去做那些力所不及的事情,而且甚至也不要求我们去做那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是,也许有人会说,有许多老年人很孱弱,他们甚至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孱弱可不是老年所特有的,身体不健康者同样也会孱弱。既然连年轻人也难免会孱弱,老年人有时体弱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我们应当抵御老年的侵袭,尽量使它晚一点到来。正如我们应当同疾病作斗争一样,我们也必须同老年作斗争。我们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进行适当的锻炼,每天所摄取的食物要正好能补充体力消耗所需要的营养,不暴饮暴食。我们不但应当保重身体,而且更应当注意理智和心灵方面的健康。因为它们宛如灯火:若不继续添油,便会油干灯灭。此外,锻炼往往会使身体变得粗壮,但是理智方面的锻炼却能使头脑变得更加精细。其实,只要老年人表明自己的权威,维持自己正当的权利,不屈从于任何人,他便是值得尊敬的。因为,正如我钦佩老成的青年一样,我也钦佩有朝气的老年。凡力求保持青春活力的人,虽然他的身体也许会老,但他的心灵是永远不会老的。因为一个总是在这些学习和工作中讨生活的人,是不会察觉自己老之将至的。因此,他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衰老的。他的生命不是突然崩溃,而只是慢慢地寂灭。

三、关于老年缺乏感官上的快乐

指责老年的第三个理由是: 它缺乏感官上的快乐。如果老年能使我们抹去这个年轻时代最大的污点,那真是一件大好事!亲爱的年轻朋友们,请听塔兰托的阿契塔(希腊最伟大、最杰出的人物之一)是怎么说的吧:“感官上的快乐是自然赋予人类最致命的祸根;为了寻求感官上的快乐,人们往往会萌生各种放荡不羁的欲念。它是谋反、革命和通敌的一个富有成效的根源。实际上,没有一种罪恶,没有一种邪恶的行为不是受这种感官上的快乐欲的驱使而做出的。乱伦、通奸,以及一切诸如此类的丑恶行径,都是这种淫乐的欲念(而且无需搀杂其他的冲动)激起的。理智是自然或上帝赐予人类最好的礼物,而对这一神圣的礼物最有害的莫过于淫乐。因为,我们受欲念支配时,就不可能做到自我克制;在感官上的快乐占绝对统治地位的领域里,美德是没有立足之地的。为了使这一点看得更清楚,设想有一个人,他尽情地享受着感官上的快乐,兴奋到了极点。毫无疑问,这种人,当他的感官处于这种亢奋状态时,是不可能有效地运用理智、理性或思维的。因此,再没有比淫乐更可恶、更要命的东西了,因为如果一个人长期沉湎于淫乐之中,他的灵魂之光就会泯灭,变成一团漆黑。”

我为什么要引证阿契塔的话呢?为的是要告诉你们:如果我们借助理性和哲学还不能摒弃淫乐的话,我们就应当感谢老年,因为它使我们失去了一切不良的嗜好。淫乐阻碍思维,是理性的敌人,因此可以说,它蒙蔽心灵。此外,它与美德是完全不相容的。确实存在某种内在的、高尚而又伟大的东西,人们之所以追求它,就是为了它本身,因此,一切高尚的人无不以此为目标,而鄙弃和忽视感官上的快乐。那么我为什么在快乐问题上费这么多口舌呢?因为,老年对任何快乐都没有强烈的欲望这一点绝不是指责老年的理由,相反,这是老年最值得赞誉的优点。

但是,你们也许会说,老年被剥夺了饮食之乐,即失去了饱餐美食、开怀畅饮的乐趣。不错,它的确不能享受这些快乐,因此也没有酒醉头疼、胃胀失调、彻夜难眠的痛苦。不过我们应当承认,快乐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要想抵御它的诱惑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柏拉图说得好,他把快乐称作“罪恶的诱饵”,因为人们确实像鱼上钩一样,很容易上它的当。因此我认为,老年虽然必须避免豪奢的宴饮,但是参加一些有节制的宴会还是可以的。我经常参加我们俱乐部的聚餐。总的来说,吃得相当俭朴,然而我却津津有味,非常愉快;但是后来年事渐高,吃的兴趣也就日益减退了。实际上,甚至对于这些聚餐,我从来不在乎物质上的享受,我最大的快乐就在于朋友们能聚在一起聊聊天。我们的祖先把宴请宾客(意指共同享受)叫作“一起生活”(convivium),是很有道理的。它比希腊文好,希腊文的意思是“一起喝酒”或“一起吃饭”,它们所表达的实际上是宴会的一些最不重要的方面。

对于我来说,因为喜欢交谈,所以甚至早在下午就已经开始享受宴会的乐趣了。我不但喜欢与我同代人(现在还活着的已经没有几个了)交往,而且也喜欢与你们以及像你们这种年纪的人交往。我非常感谢老年,它使我对谈话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对饮食的兴趣越来越淡薄。但是如果有人的确能享受到饮食的乐趣(看来不能毫无例外地反对一切快乐,因为它或许是一种由本性所激起的情感),那么我觉得,即使对于这些快乐,老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鉴赏力。

但是你们也许会说,老年人已经没有那种令人兴奋的快感了。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他们也并不那么希望有这种快感。凡是你不希望有的东西,你若没有,是不会感到难受的。当索福克勒斯已经很老很老的时候,有人问他是否还有男女间的床笫之事,他回答得很好,他说:“绝无此事!摆脱了那种事情,有如摆脱了一个粗鲁而又疯狂的主人一样,我简直高兴极了。”对于确实想望这种事情的人来说,若没有这种事情,他们可能会觉得很苦恼,很难受;但对于腻味这种事情的人来说,缺乏这种事情比享有这种事情更快乐。不过,不想有这种事情的人,你就不能说他缺乏这种事情。因此,我的论点是:没有这种欲念乃是最愉快的事情。

可以说,一个人在经历了情欲、野心、竞争、仇恨以及一切激情的折腾之后,沉入筹思,享受超然的生活,这是何等幸福啊!实际上,如果有一些研究能力或哲学功底的话,世界上再没有比闲逸的老年更快乐的了。……我发现,我上面提到的这些人在晚年都热衷于这些工作。还有马尔库斯·凯特格乌斯,恩尼乌斯公正地称他为“说服人的能手”——我们可以看到,他甚至到了老年,演讲时还是多么有激情啊!吃喝嫖赌的快乐能和这种快乐相提并论吗?这种快乐完全是一种求知的乐趣,对于有理智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来说,这种快乐是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而增强的。其实,梭伦在我前面引用过的那首诗里就表达了这种高尚的情感——他活到老学到老,每天都要学习许多新的东西。其他一切快乐当然不可能大于这种理智上的快乐。

现在我来谈谈农夫的快乐。我觉得务农真是其乐无穷。这种乐趣并不因年老而消减,而且我认为,它最适宜于理想中的贤哲生活。因为他必须同土地打交道,而土地犹如一个银行,它从不拒绝提款,或不付给利息,虽然有时利率确实低些,但总的说来利率还是比较高的。不过对于我来说,使我快乐的并不只是物产,而且还有土地本身的力量和自然的生产性。因为她把播撒在翻松了的土地上的麦种抱在自己的怀里,首先把它遮盖起来(因此,完成这道工序的“耙地”一词原来是“隐藏”的意思);接着,她把麦种抱紧了,用自己的热量给它以温暖,使它裂开,长出绿色的叶片。然后,麦苗靠须根吸收养分,一点点长大,在叶鞘中长出一根有节的主茎,因而使它保持直立状态,但这时它还没有成熟。当主茎从叶鞘中脱颖而出以后,它就开始抽穗,穗上有排列整齐的麦粒;而且,为了防止小鸟啄食,穗上还长有起栅栏作用的麦芒。

那些在耕作中自得其乐的老年人有什么可怜悯的呢?依我看,农夫的生活是最幸福的,这不仅是因为它的实际效用(因为农业有益于整个人类),而且还因为这种生活的确很快乐(这一点我已经说过),它能大量提供人们养生和祭神所必需的一切食品。所以,既然这些东西是某些人欲求的对象,让我们同快乐言和吧。因为勤劳能干的农夫,他的酒窖、油罐、食品贮藏室总是满满的,而且他的整个农舍也显得很富裕,到处都是猪肉、山羊肉、羔羊肉、禽肉、牛奶、乳酪和蜂蜜。另外还有菜园子,农夫们把它叫作“另一种腊肉”。他们还利用余暇捕鸟打猎,为餐桌增添美味。至于绿草如茵的牧场、一排排的树木、美丽的葡萄园和橄榄树林,还用得着说吗?简言之,没有什么比精耕细作的土地既能提供更丰盛的必需品又能呈现更美的景象了。老年人享受这种田园之乐不但没有障碍,而且还特别适宜。因为田园生活最有利于老年人的身心健康,天冷时可以到户外晒太阳,或坐在炉子旁烤火,天热时可以在树荫下或小河边纳凉——除了乡村之外,你还能找到更惬意的地方吗?至于武器、马匹、矛戈、钝剑、皮球、游泳池和跑道,让年轻人独自去享用好了。但是请他们把骰子和筹码留给我们,因为有许多体育活动不适宜于我们老年人。如果他们不愿意把骰子和筹码留给我们,那也没关系,没有它们老年人照样能生活得很快乐。

不过,有人也许会说,老年人烦躁不安,脾气古怪,不好相处。如果这样说的话,他们还很贪婪。但这些都是性格的缺点,不是年龄的缺点。而且,烦躁不安以及我所提到的其他缺点毕竟还是有理由的(当然,这个理由是不充分的,但它仍不失为一个理由),那就是:老年人自以为被人忽视,被人看不起,被人嘲弄。此外,由于身体孱弱,哪怕最轻微的伤害都会导致痛苦。不过,只要性格开朗并受过良好的教育,这些缺点是可以克服的。在现实生活中就有这方面的例子。而且《两兄弟》这出戏中的那两兄弟也是一个例证:一个是多么尖刻,一个是多么宽厚!事实上,人的性格就像酒一样,酒放时间长了并不都会变酸,同样,人的性格到老年也并不都会变得尖刻。我赞成老年人要有威严,不过这也应当像其他事物一样,有一个适当的限度。但是我绝不赞成尖刻。至于老年人的贪婪,我真弄不懂他们究竟图的是什么。因为这好比一个旅行者:剩下的旅途越短,他越想筹措更多的旅资。难道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四、关于老年离死期不远

剩下还有第四个理由—— 死亡的临近。它似乎比其他任何一个理由更使我这种年纪的人苦恼,使他们处于焦虑之中。应当承认,老年人离死是不远了。但是,如果一个老年人活了一辈子还不知道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那么他肯定是一个非常可怜的老糊涂!死亡无非有两种可能:或者使灵魂彻底毁灭,或者把灵魂带到永生的境界。如果是前者,我们完全无所谓;如果是后者,我们甚至求之不得。除此之外,绝无第三种可能。如果我死后注定是或者没有痛苦,或者甚至很幸福,那么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有谁(不管他有多么年轻)会蠢到竟然敢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活到今天晚上呢?实际上,年轻人死亡的机缘比我们老年人还多:他们更容易得病,而且生起病来更厉害,治疗起来也更困难。因此,只有少数人才能活到老年。如果不是这么多年轻人不幸早亡的话,人生就会变得更加美好,人也会变得更有智慧,因为有思想、有理性、能做到深谋远虑的正是那些老年人。没有老年人,国家就完全不可能存在。但我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死亡的迫近这个问题。死亡的迫近怎能算是老年的缺憾呢?要知道,年轻人同样也存在这个问题。我之所以相信无论什么年纪都是会死的,那是有理由的,因为我失去了我优秀的儿子。西庇阿,你也一样,失去了两个兄弟,他们都有希望获得最高的荣誉。你们也许会说:是的,但年轻人希望活得长久,而老年人却不可能有这个希望。谁要是抱这种希望,他就是个傻瓜,因为他把不确定的事物看作是确定的,把虚幻的事物看作是真实的,还有什么比这更愚蠢的呢?也许有人会说:“老年人甚至没有什么可希望的了。”嘿,正是在这一点上,他就比年轻人强,因为年轻人所希望的东西,他都已经得到了。年轻人希望活得长久,而他却已经活得长久了。

然而,天哪!人怎样才算是活得“长久”呢?因为即便我们能活到塔特苏斯的国王那样的岁数,那也是有极限的。我从一篇记载中获知,加德斯有个叫作阿伽陶尼乌斯的人,他在位80年,活了120岁。但是我觉得,只要有“终结”,那就算不得长久,因为大限一到,过去的一切都将消逝——唯有一样东西可以存留,那就是你用美德和正义的行为所赢得的声誉。实际上,年、月、日、时都在流逝,过去的时间一去不再复返;至于未来,那是不可知的。因此,每个人无论能活多久都应当感到满足。一个演员,为了赢得观众的称赞,用不着把戏从头演到尾;他只要在他出场的那一幕中使观众满意就行了。一个聪明的人也不需要老是留在人生的舞台上一直等到最后的“喝彩”。因为不管生命怎么短暂,活得光明磊落和体面总还是可以的。但是假如你的寿命比较长,你也不应当发牢骚,就像农夫不应当因为春季的消逝和夏秋的来临而发牢骚一样。“春天”这个词在某种程度上使人联想到青春,并意味着未来的收获,而其他季节则适合于谷物的收割和储藏。我以前常说,老年的收获就是对早年生活中幸福往事的大量回忆。另外,一切顺乎自然的事情都应当被认为是好事。但是还有什么比老年人寿终正寝更顺乎自然的呢?当然,年轻人也会夭折,但那是违背自然的。因此,我觉得,年轻人的死亡犹如熊熊烈火被一场暴雨所浇灭;而老年人去世就像一团火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渐渐烧尽而自行熄灭一样。青绿的苹果很难从树上摘下,熟透的苹果会自动跌到地上。人们像苹果一样,少年时的死亡,是受外力作用的结果,老年时的死亡是成熟后的自然现象。我认为,接近死亡的“成熟”阶段非常可爱。越接近死亡,我越觉得,我好像是经历了一段很长的旅程,最后见到了陆地,我乘坐的船就要在我的故乡的港口靠岸了。

因此,老年人对于自己短暂的余生既不应当过分贪恋,也不应当无故放弃。毕达哥拉斯告诫我们:若没有我们的指挥官即上帝的命令,切不可撤离生命的堡垒和前哨。

此外,人临终时可能会有某种痛苦,但这只是短暂的,尤其是老年人。当然,死后,人们或者感到很快乐,或者什么感觉也没有。但是我们必须从青年时代起就接受这方面的教育,才能置生死于度外,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就不可能有宁静的心境。因为人总有一死,而且谁也不能肯定自己今天会不会死。因此,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威胁着我们,所以,要是怕死,心里怎么能够安宁?

我认为,对一切事情的厌倦必然会导致对人生的厌倦,这是一条普遍真理。有些事情适合于童年,难道年轻人还会留恋那些事情吗?有些事情则适合于青年,到了所谓“中年”的那个时期,难道还会要求去做那些事情吗?另外有些事情则适合于中年,到了老年就不会想去做了。最后,还有些事情则属于老年。因此,正像早年的快乐和事业有消逝的时候一样,老年的快乐和事业也有消逝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人也就活够了,可以毫无遗憾地谢世了。

最聪明的人总是能从容地去死,最愚蠢的人总是最舍不得去死,这又怎么解释呢?这是因为有些灵魂的目光比较锐利,看得比较远,知道死后自己要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而有些灵魂的目光比较短浅,看不到这一点,难道你们不这样认为吗?至于我,现在很想去见你们的父亲,他们都是我所敬爱的人。我不但非常想见我所认识的那些人,而且也非常想见我所听说过的、在书中读到过的,或在我本人的历史著作中写到过的那些人。当我动身去见他们的时候,当然谁也很难把我拉回来,或者像煮珀利阿斯那样把我的生命再“煮”回来。而且,即使有某个神灵允许我返老还童,让我再次躺在摇篮里哇哇啼哭,我也是会断然拒绝的,因为我几乎已经跑完了全程,确实不愿意再被叫回来从头跑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受累?即使假定活在世上是很有意思的,但不管怎么说,最终也会有活够了的时候。我并不想,像许多人和有些著名的哲学家常常所做的那样,贬低人生;我对自己活在世上也不感到后悔。因为我一生的经历使我觉得我并没有白来这尘世一趟。但是我告别人生,好像是离开旅馆,而不是离开家。因为“自然”给予我们的是一个暂时的寓所,而不是永久的家园。

亲爱的西庇阿,我正是用这些方法来减轻自己老年的负担,因此我觉得,老年不但不是难以忍受的,而且甚至是很愉快的。但是我认为人的灵魂是不朽的,即便我的这一观点是错误的,我也愿意这样错下去,因为这一错误给与我如此多的快乐,我不愿在我有生之年失去它。但是,像有些蹩脚的哲学家所认为的那样,如果我死后就没有知觉了,那么,我也就用不着担心哲学家们死后会嘲笑我的错误了。此外,假如我们不是永生的,那么,一个人在适当的时候死去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因为“自然”为一切事物设定了极限,人的生命也不例外。可以说,老年是人生的最后一幕,这时我们已疲惫不堪,尤其是当我们自己也觉得已经活够了的时候,那就该谢幕了。

关于老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祝愿你们都能活到老年,到时你们可以通过实践来检验我的话是否正确。

书名:论老年 论友谊 论责任

作者:【古罗马】西塞罗

译者:徐奕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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