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兆和,是作家沈从文的结发妻子,也是最恨他的人。
“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这是当年他写给我的情诗中的一首,也被后人评为“最美情诗”,很多人认为我当初嫁给他,是被他的才华打动的,其实并不是。
我家条件很好,从小爸爸为我们姐妹四人都请了私人保姆,爸爸也是个极开明的人,所有的决定只要不违背底线,他总是鼓励我们自己拿主意。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我却是一个很晚熟的人,18岁,我在上海公学读书。
每天会收到很多封情书,我没有夸张真的是很多封,我会将情书拿回家再恶作剧式得将它们的主人编成“青蛙一号、青蛙二号、青蛙三号......”然后再将它们锁在抽屉深处。
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沈从文,一个当众讲话磕磕巴巴且爱脸红的老师。
1929年夏天,早上的第一节课是现代文学课,之前教我们的张老师怀孕回家待产了。
上课铃响了一阵还没有老师来,我们以为还是要上自习,大家安静地拿起书来预习。
我坐在教室第一排斜对门的位置,往门外看能看见一节走廊,早晨的阳光从屋顶斜照进院子,在走廊上形成一道光柱。
我正盯着光柱看的入神,突然有人走进了光柱搅得光柱中的灰尘都躁动起来。
紧接着教室走进两个男人,一个是校长胡适,另一个就是沈从文,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头发梳得很整齐,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一看就是满身的文人气息。
“这是新来的沈老师,接下来由他接替张老师的工作教授大家现代文学,沈老师学问很深就是性格有些内向,你们这些家伙可不能欺负他。”校长胡适边笑边说道。
胡适有时候也会给我们代课,他学问渊博见多识广且性格幽默,我们都很喜欢上他的课,他和我父亲是老友,私下我都叫他胡伯伯。
他介绍完就走了,徒留在讲台上进退维谷的沈从文,此时他不像一位老师,倒像是一个偷了人家的热馒头被逮到了,交出去也不是留在手里又烫手的新手小毛贼。
几十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顺势抬起头看到满教室黑压压的学生后,又紧急低下头满脸通红,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害羞的老师。
拿起讲台上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他的名字:“我叫沈从文,大家叫我沈老师就好,接下来我们开始上课吧。”
“老师,大点声音啊,我们听不到。”后排的学生开始捣乱,这让这位害羞的老师更加欲哭无泪了。
一节课磕磕巴巴地讲完,下课铃响起他似乎比我们学生还松了一口气,收起教案说了一句“下课了”便急匆匆出了教室。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对他的初印象并不好。
我是外语系的,没几节中国文学的课,所以我和他并不经常见面。
可我实在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位老师,竟然会给我写情书。
一天晚上回家温习课本,在课本里我发现了那封情书:“不知为何,我忽然爱上你。”落款是“S先生”。
起初,我并不知S先生是谁,便将它也随手丢到抽屉深处锁了起来。
只是随后,S先生的情书越写越多,我在学校碰见沈从文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我才知道他就是S先生。
结婚后我还调侃他:“沈老师讲课的胆识,要是有你追求女生的一半,也不至于把课讲得那样磕磕绊绊。”
毫不夸张,他的追求一度打扰到了我的正常生活,甚至让我有些苦不堪言。
每次下课他都等在我的教室门口,一副家长接孩子的热切模样。
他比我大8岁,同学们私下调侃我:“沈叔叔今天又来接你啊,真是风雨无阻,你就同意了吧,不然小心把他急哭了,哈哈哈。”大家一阵起哄。
当时的我或许晚熟或许过于理性,相比于同龄人对爱情的渴望,我对爱情没有任何幻想。
沈从文的行为确实影响了我的学业,我拿着沈从文写给我的情书,找到了校长胡适,想让他帮我调解。
后来我才知道,早在我之前,沈从文就先去找了胡适,并且还真的在胡适面前哭了鼻子。
胡适接受过西方教育,对于婚姻一项支持自由恋爱,所以对于我的困扰他不仅不打压还很鼓励沈从文。
“他顽固地爱着你。”胡适说到。
“我顽固地不爱他。”我反驳道。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我以为我的痛苦将会延续,没想到上天还是愿意帮我的。
1930年,沈从文被调到山东青岛公学当老师,对我来说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不过他虽然人在青岛,却依旧坚持给我写信,除了情书之外还会事无巨细地给我写他每天的日常活动,他说这是“家书”。
“我在呼吸和想你......”
“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
“三三,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你的美丽。”
他的书信每天十分准时,到点就有邮差上门送来,我的二姐充和知道了他,也知道了我对他的态度。
笑着开玩笑说:“这个是不是得排到你的“癞蛤蟆13号了?”如果我不在家都是她帮我收信。
二姐有时候会打开来看,他很欣赏沈从文的才情,当着我的面念他写的“家书”。
偶尔我心血来潮会回一封信给他,也不是情书,无非就是一些我的日常罢了。
就这样一来二去,我开始对这个锲而不舍的男老师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情感。
我好像越来越期待他的来信和家书了。
1932年夏天,我从上海公学毕业,回到了苏州老家,沈从文来信说他要来苏州见我,庆祝我毕业。
7月的苏州,早上就已经很热了,他要来的消息只有我知道,连二姐我都没说。
那天早上起来我就开始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冒着热气。
二姐问我怎么了,我只说是天太热了,眼看时间慢慢流逝我的心也砰砰跳个不停,手竟然也有些发抖。
很难想象,我竟然有一天会因为害怕见一个人,而手足无措到如此地步,想到他待会就会出现在门口,我竟没出息地逃到了街上的图书馆里去了。
傍晚我才回来,刚到家就挨了二姐的一通数落:“你这人真是的,明知道人家会来,你还躲出去了。”“他说了什么?”我有些急切地问道。
“你求我啊,求我我才告诉你。”二姐假装高傲地回道。
“求求你了,我的好二姐。”
“哈哈哈,他果然是个呆子,到了我们家门口也不知道喊人开门,是我看到他才给他开的门,不然他还要在太阳底下晒着呢。
他说跟你说好了要来看你,我跟他说你去街上了,他立马失望了,他肯定以为你在家等他呢,结果没有看到你就非常失望。
我让他进屋等,他拒绝了,非要在门口等,刚刚天色晚了说明天再来。你明天可不能再这样了。
呆是呆了点,不过文人气息十足,倒也算是个才俊。”
听着二姐说完,我的心依旧砰砰乱跳,想着无论如何明天要见他一面。
第二天他一早就来了,我们在花园见了面,我特意穿了一件白裙子搭配一双红皮鞋。
他见到我后,眼睛红红的,向我诉说着他对我的思念,文人的感情似乎永远热烈且直接,这么多年他总是直面表达他对我的爱意。
我似乎被他打动,不由自主地想安慰他抚慰他,却无法像他一样表达出我的爱意。
临走前他小心翼翼地说到:“要是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他老家结婚时有喝甜酒的习俗)。”
二姐是个爽利的性子,向他说道:“放心吧,早晚让你喝上甜酒。”
他走后,二姐就将此事告诉了爸爸,爸爸问了他的家世以及工作,我一一回答。
爸爸说:“这件事你可以自己做主,这是你的幸福,但我要告诉你,你们的身世大不相同,受教育的背景也不相同,结婚后,这个男人可能会让你失望。婚前的男人可以忍受屈辱,婚后的男人不会。”
当时的我似乎被所谓的爱情蒙蔽了双眼,并不明白爸爸话中的深意。
1933年初,二姐这个名义上的“媒人”给他拍去电报,只写了一个字“允”。
我怕他不明白,又亲自拍了一封:“乡下人,可以喝甜酒了。”
1933年9月9日,我们的婚礼在北京中央公园如期举行,按照我的意思,婚礼仪式很简单,也只邀请了最亲近的一些亲朋好友。
婚后他辗转回老家教书,我跟随他到湘西生活,这里风景秀美生活却十分原始。
喝水要到河里去挑,烧火用柴要到山上去捡,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要照顾,我怀孕后干活十分不便,索性剪掉了长发,收起了旗袍,换上了当地人的土布短衫。
在娘家保养的细嫩双手,由于整日的劳作变得如枯树枝搬粗糙,沈从文在家从不干活,他每次下班回来唯一的劳动便是打理他的长衫,然后便窝在书桌前写文章,对家里不管不顾。
仅凭他微薄的工资根本养不了家,我时常写信给二姐,求她资助。
父亲的话应验了,婚后一年,沈从文出轨了。
他向我抱怨:“婚后的你变得我越来越不认识,我喜欢你的长发,你的白裙子和红皮鞋,但你统统都收起来不给我看。
你看看现在的你,和平常妇女有何区别,我娶你不是让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不再给我写诗,也不再向我分享他的生活,这些他都给了另一个女人。
我带着孩子回了苏州老家,由于时局动荡,他跟随学校到了昆明,或许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也或许有人劝告。
他开始向我忏悔他的过错,写信让我去昆明团聚。
我对他很失望,总是以孩子还小经不起长途颠簸为由拒绝。
我表面原谅了他,但内心对于他的出轨,以及婚前婚后的变化实在接受不了。
晚年,我们依旧分居。
我恨他,将我拖进不幸婚姻的泥淖;
我恨他,对于婚姻的不忠;
我恨他,对于家庭的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