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觅棠[完]

圆月说小说 2024-07-05 12:26:10

文章转自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即删作者:裕安

阿姐是王爷的通房丫鬟,一朝有孕。王爷说王妃人淡如菊,定会好好照料阿姐。可阿姐生产那日却被剖腹取子,扔进乱葬岗。我把阿姐埋了,洗干净手上的污血,转身进了王爷的房间。他说:「觅棠,你年纪尚小,不能做通房丫鬟。」后来我被长公主接回宫中,赐婚他人。再次相遇,他眼尾泛红,卑微地说:「觅棠,你不是说长大了要嫁给我吗?」我冷笑。害死我阿姐的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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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八岁那年,阿姐十五岁,爹贪赌输了娘的救命钱,追债的人拿着火把要烧我家的茅草屋。

爹咬了咬牙将我们姐妹二人卖给西平侯府做丫鬟,换了五十两银子。

次年,太后下旨,将西平侯府的庶女林玉婉赐给浔阳王做侧妃。

陪嫁十几个丫鬟中,阿姐因为姿容出挑,做事妥帖伶俐,被选中作通房丫鬟。

其他人都羡慕得牙痒痒,可我却能看出阿姐并不开心。

阿姐和村里的牛三青梅竹马,被卖进林府后,牛三还借着给后厨送菜的由头,来见过阿姐几次。

他说我家院子里的枣树结果了,落了满地,他知道阿姐爱吃,打了一兜子来。

他还说,他现在正在码头做搬东西的力气活,等攒够了银钱,就帮我们赎身。

阿姐吃了一颗枣,明明是甜的,鼻头和眼睛却红了,她嗓音喑哑地对牛三道:「我和觅棠就要随五小姐陪嫁进王府了,以后西平侯府你不必来了,若你有心,多帮我照料爹爹。」

牛三走后,阿姐蒙在被子里哭了很久。

去王府的前一日。

我端了一碟桂花糕坐到廊下问春桃:「什么叫通房丫鬟?」

春桃比我大六岁,她脸颊绯红,不知怎么和我解释,便一本正经地道:「通房丫鬟,顾名思义,就是住处与主人房间相通联的丫鬟。」

在林府,丫鬟分为三个等级,大丫头、小丫头和姑娘。

我和阿姐是小丫头,春桃是大丫头,平时住在下人房的大通铺。

大通铺又挤又脏,夜里打呼噜、磨牙的声音让人睡不好觉。

所以我想阿姐能住在主人的旁边,那她的等级应该很高,可她为什么不高兴呢?

看着我疑惑地抠脑袋,春桃又与我多说了一些:「通房丫鬟要在主人身边伺候的,比如说盖被子、端茶倒水、更衣……」

她咳了咳,用手掩住半边嘴,在我耳边低声道:「主人做那种事累了,通房丫鬟也要帮忙。」

「那种事?是哪种事?」我茫然地看着她,嘴里还嚼着没吃完的桂花糕。

春桃试图向我比画:「你在村里,没见过稻草窠里的动静吗?」

我还是懵懵懂懂的。

春桃无奈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好妹妹。等再过几年,你就懂了。你姐姐做了通房丫鬟,说不定以后还能抬为侍妾,你命好,有个姐姐疼你护你。」

我龇牙笑。

阿姐待我是极好的,这盘桂花糕就是老夫人赏给她,她端来给我吃的。

幼时娘亲卧病在床,父亲嗜赌,阿姐早早地撑起了整个家,洗衣做饭,缝补做活,抽空还要帮我换尿布,教我走路。

她的一双手都是老茧。

若不是父亲将我们卖进西平侯府,她还打算攒钱送我去读私塾。

阿姐是我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

她护着我,日后我也要护着她。

2

在王府两年,我主要负责洒扫庭除。

活不重,比起在内室里伺候的丫鬟,好处是不用战战兢兢看主人脸色。

坏处是卯时便要起床,那时天还未亮。

是以我整日握着扫把呵欠连天,有时靠在廊下打盹,连王爷来了都不知道。

浔阳王萧昱珩是景帝的第七子,刚过二十一岁生辰,他丰神俊朗,芝兰玉树,有时眸光温澈,有时眉目间又透出一股让人不敢过分接近的威严贵气。

这一日,萧昱珩大抵是心情愉悦,缓步向院子里走来。

我当时正仰头看天上的一排大雁,看得出了神,没察觉到他走到了我身边。

他在我旁边悠悠开口,嗓音醇厚:「大雁好看吗?」

「好看。」我点点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就是我在想,大雁飞行时,为什么要排成一字或者人字形?」

旁边的人沉默了片刻,大抵也答不出来:「嗯,这是个好问题。」

「王……王爷。」我蓦然反应过来,赶紧垂下头给他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萧昱珩穿着靛蓝色的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右手大拇指上戴了一枚玉扳指,气质华贵雍容。

「你当真是迟钝蠢笨,不及你姐姐三分伶俐。」他敲了敲我的脑袋,唇角压出弧度,懒洋洋道,「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

我听话地抬起头,想来我的模样不是太好看,常年在院子里风吹日晒,一张小脸又黑又皲。

萧昱珩盯着我看了两秒,似笑非笑道:「你与你姐姐长得倒不太像。」

我和阿姐并非同母所生,自然不像。

阿姐五官柔美,身子袅娜,肤若凝脂。

而我棱角凌厉,眉眼深邃,不是个好惹的面相,阿姐常说我看着天真蠢笨,实际上是个倔强的牛性子。

还没待我开口,林玉婉便从殿中走出来,她亲昵地挽住王爷的胳膊:「王爷今日下朝好早,来了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还有你,没有一点眼力劲,不吱声不吭气,就让王爷在日头里晒着。」

虽然是在骂我,语气却是淡淡的。

萧昱珩拍了拍她的手:「宫中送来了许多赏赐,絮儿她们都在前厅争着挑选,你怎么不去?」

林玉婉低眸浅笑:「妾身素来不愿与她们相争,身外之物,哪抵得上王爷的片刻停留。」

萧昱珩满意地牵着她往殿中走去。

我长舒一口气,以为逃过一劫。

可王爷走后,林玉婉将我叫到殿中,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攒出一个讥讽的笑:「一个没长成的黑娃儿,也能入了王爷的眼,真教人觉得奇怪。」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肚子咕咕叫得难受,委屈地垂眸绞手指,心想再不放我走,就吃不上饭了。

林玉婉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冷冷道:「你做事粗心,罚你三日不许吃饭。」

我如遭雷击,嘴和肚子都瘪了下去。

3

我平素里吃得多,一顿不吃饿得慌,受罚第二日便有些头晕眼花,春桃给我留了半个馒头,我吃完还是觉得肚子空。

躺在大通铺上怅然地睁着眼睛。

阿姐半夜摸到下人房里来,她提了食盒,一层又一层,全是好看的糕点,我坐起来,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别噎着。」阿姐抬起手温柔地拍我的后背。

她拍着拍着我,突然犯呕,捂着嘴难受了好一会儿。

我觉得奇怪,担忧地问:「阿姐,你是不是着凉了?」

春桃也坐过来,她踌躇了一会儿,低声道:「映雪姐姐,你该不是?」

阿姐一抖,连连否认:「不会的,事后我都喝药了。」

我听不懂她们的对话,着急地道:「阿姐,你生病了吗?为什么要喝药?」

阿姐又呕了一会儿,害怕其他的丫鬟醒来看到,把食盒收拾好匆匆地走了。

春桃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若是真的不小心中了,不知是福是祸。」

4

那日阿姐走后,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忧心阿姐是不是得了重病。

我很怕失去阿姐,怕到什么程度呢,一有点风吹草动,我就疑心得坐立难安。

小时候,我和几个孩子在村口大树下玩泥巴,听到有人喊:「不好了,哪家的姑娘落井了!」

我站起来狂奔到井边,看到地上用黄布盖着的尸体,眼泪立马落下来,旁边的人劝都劝不住,后来阿姐提着菜篮子过来拉我:「觅棠,你哭谁的丧呢?」

我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看了看阿姐,又看了看尸体露出的一截手臂,委屈地说:「你们都戴了一样的草环戒指,所以我以为……」

我抱着阿姐号啕大哭。

阿姐温柔地揉着我的脑袋:「你这么黏我,日后不嫁人啦?」

我把鼻涕眼泪都蹭到她的身上,撒娇地说:「不嫁了,我永远和阿姐在一起。」

春桃睡在我的旁边,察觉到我一直翻身,便伸手把我拽进她的被窝里。

她枕着手臂,和我说了许多话,试图分散我的注意力。

她说她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爹娘才把她卖给人伢子换了十两银子。

她还说她快攒够了银钱,等到明年秋天,就赎身出府,回到老家找个人嫁了。

春桃是个热情的好姐姐,刚到西平侯府时,我和阿姐被大丫头流萤欺负,别的丫头不敢吭声,只有她出头替我们解围。

我性子蠢笨,活做得也慢,她做完了自己的,就来帮我做。

我有些舍不得她,搂住她的腰:「嫁人有什么好?我娘嫁给我爹,累死累活一辈子,生了病我爹却不肯拿钱给她治,硬生生被拖死了。」

春桃有些唏嘘:「小丫头,你还小,看不透这世道,我们生来就是贱命,除了嫁人哪还有更好的出路。」

我撅了撅嘴,不认同她的话:「都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为何要分高低贵贱?难道王爷王妃就不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了?阿姐会做吃食,我能干力气活,我和阿姐说好了以后赎身出府在云都开一间客栈。我们都不嫁人。

「春桃姐姐,你擅长刺绣,人又机灵,靠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何必自轻自贱,要把漫长的一生赌到男人身上。」

春桃有些愕然:「你这般年纪,竟然能说出这些话。」

「这是从前,阿姐同我说的。」

说到阿姐,春桃皱了皱眉,良久,没有再说什么。

一转眼到了冬天。

阿姐的身体还是不见好,她比从前更瘦了,下巴削尖,皮肤苍白没有血色。

倒是不经常犯呕了。

我提了好几次请大夫来瞧瞧,阿姐一听到大夫两个字,仿佛很害怕似的,张望四周,压低声音对我道:「觅棠,你莫要和旁人说我生病的事。」

我点点头,心里愈发担心,阿姐到底在怕什么?

突然发觉自从进了王府,阿姐总是面带愁容,时时刻刻绷紧一根弦。

明明从前,她是那样一个明媚的人。

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得人发昏。

我打扫累了,就跑去和几个丫鬟玩翻花绳,刚翻出「媳妇开门」,便听到远处的池塘边有个太监喊:「来人啊,不好了,十七爷落水了。」

我自幼熟悉水性,撸掉手上的花绳,飞快朝池塘边跑去,等把十七爷救上来,岸边已经围了一群人。

后来我才知道,十七爷是萧昱珩同胞的弟弟,叫做萧昱尧,他今年十五岁,先天心智发育不全,是个痴傻的。

我把萧昱尧放在地上,学着大人的样子按压他的胸膛,俯下身想为他渡气,萧昱珩拦住了我,他看了我一眼,道:「让卫临来吧。」

我站起来,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衣裳方才被湖底的枯枝扯破了,露出半截肩膀,冻得止不住地发抖。

萧昱珩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脱了大氅披在我的身上,目光温和地道:「快回去洗个热水澡。别染了风寒。」

我洗好澡,换好衣服,看到下人房门口有个高大的人影。

是卫临。

卫临是萧昱珩的贴身护卫,他有一双弯月般的笑眼,笑起来憨憨的,很难想象他会拿着腰间那柄冷剑杀人。

他说:「爷请你到吟雪斋一叙。」

我从来没有单独见过萧昱珩,一路上都有些忐忑,忍不住问卫临:「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王爷要罚我?」

卫临噗嗤一笑:「小丫头你当真蠢笨,你可知,贤妃娘娘早逝,十七爷是王爷最看重的人。」

5

我走进吟雪斋时,萧昱珩正俯身在纸上作画,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只道:「你救了本王的弟弟,想要什么赏赐?」

见我半晌没有吭声,抬眼瞥了我一眼,想了想,道:「听你姐姐说,你贪吃,本王将宫中御膳房送来的糕点赏你如何?」

我摇了摇头。

他将毛笔搁下,若有所思:「那你是想要金银珠宝?」

我还是摇了摇头,攥着衣角小声问:「王爷,无论奴婢想要什么你都能给吗?」

萧昱珩笑笑,背着手走到我身前:「当然。但——」他话锋一转,语带戏谑:「你不可太贪心哦~」

我仰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王爷可否焚了我和阿姐的卖身契,放我们出府去?」

萧昱珩的脸色黯了黯,大抵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看着我,目光中带着疑惑:「你姐妹二人在王府不用忧心吃穿,亦没人敢欺负你们,为何要离开?」

「王府虽好,可终究不自由。」我攥着拳头道。

他轻声哂笑:「那我便许你自由进出王府可好?」

我固执地抿紧嘴唇。

他用手戳了戳我的脑袋,十分有耐心地解释道:「你可真是会给本王出难题,你和映雪都是玉婉的陪嫁丫鬟,映雪如今更是贴身伺候本王的……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换一个。」

我不悦地道:「那王爷就当奴婢没有想好吧。」

走出吟雪斋,我看了眼浔阳王府四四方方的庭院,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无力感。

王府明明不缺丫鬟,萧昱珩为什么不肯放我和阿姐出府?

我烦躁地把脚边的石子踢出老远,卫临抱着胳膊走上台阶,他大抵是听到了我和王爷的对话,提醒我:「觅棠,王爷是主,我们是仆,主子若是不高兴了,随时能要了我们的命。你莫要仗着王爷对你有几分好感,便不知分寸。」

我哑然。

也觉得方才萧昱珩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回到下人房,春桃悄悄告诉我,阿姐怀孕了。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春桃指了指肚子:「就是这里有小娃娃了。」

她说流萤发现阿姐几个月没有来月信,将此事告诉了林玉婉,林玉婉找来了大夫给阿姐把脉,发现她已有孕三个月。

不知怎么地,我隐隐有些不安。

但春桃说林玉婉没有责怪我阿姐,她看上去比我阿姐还开心,和萧昱珩商议,等阿姐诞下小世子,就抬她为侍妾。

萧昱珩也很高兴,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为了方便照顾阿姐,他将我调到内室伺候。

阿姐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房中无人的时候,她摸着自己的小腹慈爱地道:「看来大家都很喜欢你,你在娘亲肚子里乖乖的呦!」

打扫房间时,我在床头翻到了她偷偷缝制的小衣服,便猜到,她一早就想要生下这个孩子,所以那些日子才满面愁容。

可我还是担心。

都说妇人产子要在鬼门关走一遭,村西的兰姨就是难产去世的。

阿姐却不以为然,她说:「觅棠,等我生下这个孩子,我们在王府就有了依仗。到时,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依仗?」我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我望向阿姐,试图在她脸上找寻从前的影子,可不知何时,她已经变了。

是什么让她变了?

是萧昱珩吗?

「可是,小姐她真的……」想到林玉婉,我有些犹疑。

「小姐她……她一向不争不抢,品性淡薄,待我们亲如姐妹。」阿姐垂了垂长长的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黯然,「她说,若我比她先生下男孩,她就亲自教养我的孩子,她是嫡母,我是庶母。她会善待我们母子的。」

阿姐说的话,我听得半知半解。

我那时只有十一岁,隐隐觉得林玉婉不是善类。

只因我记得,在西平侯府时,老夫人曾送给林玉婉一只雪白毛绒的兔子,她很喜欢,日日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直到那只兔子抓伤了她的手臂,我趴在窗户外,亲眼看到她用匕首刺进了兔子的咽喉,鲜血喷射满脸,她用帕子揩去,冷冷地和身边的丫鬟道:「拿去煮了,若老夫人问起,就说我拿到后山放生了。」

6

没过多久,林玉婉也怀上了孩子,浔阳王府多年没有孩子出生,现在有两个女人怀孕,连太后和皇后都很高兴。

太后放出话来,若林玉婉此胎生下男孩,便封她为浔阳王正妃。

林玉婉对阿姐十分照拂,吩咐厨房每日将燕窝、补品送来,安胎的药也是亲自过目,生怕阿姐磕了碰了。

有一次,她见阿姐脸色很差,察觉到汤羹有问题,顺藤摸瓜发现是侧妃暗中下毒,便将此事禀告萧昱珩,萧昱珩大怒,命侧妃闭门思过。

还有一次,阿姐坐在池边赏鱼,被人从背后推下水,也是她老远跑过来,吩咐人将阿姐救上来。

那推阿姐下水的人便是萧昱珩另外一位侧妃指使的。

萧昱珩处置了侧妃,抚着林玉婉的手道:「映雪出身卑贱,没有娘家依仗,想害她的人很多,多亏你细心。」

林玉婉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温柔似水地道:「臣妾是不想王爷的孩子有任何闪失,王爷难过,臣妾也会难过。」

可我和春桃无聊时盘点王府如今的局势,两位侧妃已然失宠,几个侍妾不成气候。

林玉婉不争不抢,却成了唯一的正妃人选。

我每每和阿姐说起,她总是怨我多心,她说:「我们毕竟出身林家,玉婉姐姐心底宽厚,不会害我的,该提防的应该是另外两位侧妃娘娘。」

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春桃已经开始托府里的管事帮她办理户籍,只要脱了奴籍,赎回卖身契,她就是自由身了。

我很羡慕她,可是她却叹了口气:「觅棠,若我能像你姐姐遇到王爷这样好的良人,我也不想回乡下去。」

「可我姐姐只是王爷的侍妾,你可以找一人嫁与他为妻。」

春桃笑了笑:「你懂什么,贫贱夫妇百事哀,宁做贵人妾,不做穷人妻。爹娘年事已高,几个弟弟尚未成家,他们已经帮我议定了一桩婚事,对方是个五六十岁的富商老头,出得起高价聘礼。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只能把脑袋埋进她的颈窝里,漫不经心地问:「那你以后会生孩子吗?」

春桃点点头:「是女人都要生孩子。」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正在叠衣服的手顿住,偏头小声对我道:「我走以后,你一定要提防林玉婉。」

我有些茫然,自打阿姐怀孕以后,林玉婉没有做什么伤害她的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萧昱尧常到府中找我玩,他似乎很喜欢我,每回见我总是带各种各样的糖果,萧昱珩教他写我的名字,他总是写错,把「觅棠」写成「蜜糖」。

惹得萧昱珩无奈摇头。

林玉婉见到了,打趣道:「十七爷,以后将觅棠送给你做小妾可好?」

萧昱尧摇摇头:「不要小妾,要妻子。」

林玉婉微愣,半晌才捂着嘴笑:「十七爷还是小孩子心性。」然后认真地和他道:「你是王爷,身份尊贵,以后是要娶高门贵女的。」

萧昱尧急得直跺脚:「我就要娶觅棠,七哥,我就要娶觅棠!」

「十七爷,你莫要胡说。」我赶紧捂住他的嘴,蓦地抬眸,发现萧昱珩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眸中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我从吟雪斋回来,脸色郁郁地坐在榻上,阿姐坐在镜前梳妆,她转过头看我:「不是和十七爷出去玩了吗?怎么不开心?」

我将方才书斋里那番话讲给阿姐听。

阿姐的脸色顿时煞白,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你日后还是离十七爷远一些,若是被有心人议论,说你故意勾引十七爷,我担心……」

「若我是世家贵女,你是不是反而觉得十七爷痴傻,配不上我?」我冷不丁地问。

阿姐愕然,半晌才道:「我们都是丫鬟贱命,如今我能给王爷生下孩子,日后抬为侍妾已经是上上签,觅棠,等你长大了,我替你寻一个好的人家。」

7

不知怎地,从那以后十七爷倒鲜少来王府了。

听卫临说,萧昱珩将他撵去了江南避暑。

夏日暑热难耐,蝉鸣搅扰得阿姐睡不好觉,她的气色看上去十分不好,眼底一片乌青,嘴唇苍白没有血色。

叫了太医来看,太医总说阿姐胎象很稳,脉象强健。

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一样喘不过气,只能寸步不离陪在她身边。

这一日,我见桌子上的莲子羹又是分毫未动,趴到床边,忧心地道:「阿姐,厨房里炖了乳鸽,我去帮你端一碗可好。」

阿姐摆摆手,她倚靠着床栏,肚子高挺,四肢却是纤细的,像一只胀气的蛤蟆,有气无力地道:「觅棠,今日春桃怎么没来?」

语罢,翠微突然跑进来,大口地喘着气:「映雪姐姐,你快去前院看看吧,春桃出事了!」

阿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翠微说,寒香打扫房间时,打碎了凤首银执壶,日夜担惊受怕。

春桃看她可怜,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买个假的回来。不知是谁告密,这件事被林玉婉知道了。

林玉婉打了她们几十板子,要将寒香和春桃卖到窑子里去呢!

「春桃怎么会如此糊涂?」阿姐扶着腰吃力地坐直身体,「玉婉姐姐不会如此狠心的,我去求求她。」

她挣扎着要下床,我按住她的手:「阿姐你临盆之期将近,经不起折腾,这件事我来办。」

8

我没有去找林玉婉,而是转道去找萧昱珩。

卫临把我拦在吟雪斋外,他眉头微皱对我道:「王爷正在和人谈事情,此刻不便见你。」

我抓住他的胳膊,眼睛通红地祈求:「卫大哥,求求你,我有顶要紧的事。」

卫临心一软,便将我带了进去。

萧昱珩正和几个人饮茶,见到我有些诧异:「可是你姐姐身子有恙?」

「王爷,奴婢有事要向你禀报。」我咬着唇,拳头握得紧紧的。

他走过来,将我带到外间。

「王爷,您先前说,可以满足奴婢一个愿望,还作数吗?」

萧昱珩点点头。

可是待我将春桃的事前因后果讲来,他却将扇子在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觅棠,你可知,书房里等着的都是朝廷的机关要臣,而春桃只不过是个丫鬟。」

「她是我姐姐。」我带着哭腔道,「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出府了,若是被卖到窑子里,她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萧昱珩闷声不语,那边传来一道人声:「王爷,再不来,茶就凉了。」

「玉婉人淡如菊,鲜少惩罚下人,此番定然是春桃有错在先,本王不能拂了她的颜面。」他看了我一眼,转身进了书房。

我急匆匆地回到下人房,却被告知春桃已经被几个小厮绑上了马车。

那日,我狂奔出府,追着马车边跑边哭,跌倒了又爬起来,眼睁睁地望着马车转过一条弯,消失在长街尽头。

一只手向我伸过来,卫临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早就提醒过你,你就是不信,为一个丫鬟去求王爷,你是怎么想的?」

我拂开他的手,眼眸通红地望着他:「丫鬟也是人!丫鬟也有心!难道,就因为春桃是丫鬟,就可以随意处置吗?」

卫临被我的话噎住,半晌才抓住我的胳膊道:「其实,王爷他也不是全然不在意,至少他是在意你的,所以才派我来找你。」

在意我?

我冷笑,挣脱开他的手,扭过头,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去。

9

半个月后,萧昱珩被派去东山剿匪。

出发前,他将我叫到吟雪斋,递给我一碟十分好看的荷花酥。

自春桃出事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他好好说话了。

他颇有些无奈地望了我一眼:「觅棠,从前你姐姐说你是个倔驴脾气,本王不信,如今看来,倒真不假。」

我垂着眼不看他。

他叹了一口气,将一块玉佩塞到我的手里:「本王此行东山,不知归期何日,你阿姐即将临盆,若遇上危险,你拿着玉佩进宫去找明华长公主,她会帮你做主的。」

我捏着那枚玉佩,半晌,才小声道:「王爷,匪寇凶狠,您也要保重。」

萧昱珩勾起嘴角笑笑:「难得,你还愿意关心我。」

10

春桃走后,阿姐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了,她时常拿着春桃做的小衣服坐在床前发呆,仿佛想明白了一些事,仿佛又不明白。

我每天都紧张得睡不好觉,不知怎地,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天半夜,阿姐突然小腹坠痛,下体流出透明的液体,叫来稳婆一看,稳婆说要生了,吩咐丫鬟们去烧水、拿剪刀。

我站在门口,茫然无助地看着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去,脑子一阵阵眩晕。

阿姐撕心裂肺地号叫到半夜,稳婆说胎大难产,很有可能一尸两命。

林玉婉在屋子里焦灼地来回踱步:「王爷十分重视这个孩子,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把孩子拿出来!」

「眼下只有一个法子。」稳婆与林玉婉对视一眼,「剖腹取子。」

如一道惊雷。

我扑到床前,张开手臂拦住她们,像个发了疯的小兽:「你们谁都别想动我姐姐。」

却被几个丫鬟硬生生拖走。

我跪在院子里听阿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拳头握得紧紧的。

后来阿姐的声音消失了。

过了许久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可当我喜极而泣的时候,那婴儿的啼哭声突然也没了。

林玉婉和稳婆走出来,对着众人说阿姐诞下死婴,是不祥之兆,要将她和孩子扔到乱葬岗。

「不会的,你们胡说,阿姐的孩子明明很健康!」我挣脱了钳制,疯了一般往屋里跑去,走到阿姐的床前,入目的场景,我此生难忘。

阿姐浑身是血,肚子里的肠子和脏器耷拉在外面,我愣怔了半晌,抖着手把那些都塞回去,拿起竹筐里的针线,一针一线帮她缝好。

然后用沾血的手帮她合上了眼睛。

「杀人偿命。」我站起身,拿起剪刀猛地向林玉婉刺去。

几个小厮扑上来拦住了我。

林玉婉慌张地后退,吓得浑身发抖:「她疯了。快,把她关进柴房!」

11

卫临打开柴房门的时候,我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明明是酷暑夏日,却冷得浑身发抖。

他愣怔了一瞬,蹲下来将我脸上沾着血迹的发丝拨到耳后:「对不起,我来迟了。王爷他正在回城的路上。」

我仰起脸看他,眼泪已经干涸:「阿姐死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护着我了。」

他张了张嘴,半晌没有说什么。

卫临骑马带我到了乱葬岗,我在众多腐烂的尸体里找到了阿姐,她的身体已经被乌鸦啄食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眼睛只剩下一只,鼻子嘴巴都没有了。

我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吐了出来。

乌云压顶,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我在阿姐的尸体面前跪了很久,脑海里闪过连日来发生的事情。

一桩一件都透着诡异。

萧昱珩除了林玉婉,还有两个侧妃,三个侍妾,正妃之位空悬。

林玉婉嫁入王府之前,我曾听林老夫人握着林玉婉的手道:「等你入府,诞下小世子,我便让你父亲给浔阳王施压,抬你为正妃。」

可我阿姐却在林玉婉之前怀孕了。

林玉婉自然容不得我阿姐。

可我竟然天真地以为她会真心想让阿姐生下孩子。

我真是愚蠢至极。

指甲剜进肉里,雨水混着眼泪在脸颊上流淌。

卫临脱了外衫为我挡雨,他的声音被雨声吞噬:「觅棠,回去吧!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好好活下去,这样才对得起你阿姐。」

「可是杀人就要偿命的不是吗?为什么我杀了不了她!」我站起来,指着阿姐的尸体,「你们总说丫鬟贱命,可景国的法书上明明写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卫临皱着眉头看我:「你当真铁了心要为姐姐讨回公道。」

我点头:「不能复仇,我宁愿死。」

他说「好」,将我带上马,一路狂奔回云城。

我跑到官府,去敲鸣冤鼓,大人一听我告的是浔阳王侧妃、西平侯府庶女,立马叫人将我撵了出去:「大胆孩童,公堂之上岂是你能胡闹的地方!」

我拿着那块玉佩进宫去找明华长公主。

明华长公主说:「若是你早几日来,或许本宫能救她一命,如今人死灯灭,你莫要执着了,当心丢了自己的性命。」

我颓然地走出宫门,卫临站在宫门口等我,为我披上衣服:「你现在认清了吗?人生来有三六九等,我们便是那最下一等。」

是啊。

我们是那最下一等,若是总跪在地上乞求上等人可怜,那便真的活得猪狗不如了。

我仰起头,看着苍穹,张狂肆意地笑道:「都说丫鬟是蝼蚁贱命,我偏不信。」

12

萧昱珩赶回云城时,我已经将阿姐的尸骨烧成了灰烬,埋在了王府后山的竹林里,雨后的竹林散发着泥土的清香,走近一看竟然有落泪般的痕迹。

一切都翠绿得好似昨夜撕心裂肺地哭过。

可今天有新的生命在复活。

萧昱珩站在我身旁,望着阿姐的无字碑道:「觅棠,对不起,本王没有保护好你姐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面无表情地说:「是林玉婉害死了我姐姐,你杀了她,就可以为我姐姐报仇。」

萧昱珩摇了摇头,他道:「觅棠,你还小,有些事,本王身不由己,但是本王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我说:「是啊,在你的心中,我和阿姐、春桃,只不过是丫鬟而已,丫鬟不是人,是蝼蚁贱命。」

他说:「不,你和映雪对我来说不一样!」

我笑了,真的不一样吗?

不过是对阿猫阿狗的偏爱罢了。

阿猫阿狗总是权衡利弊时被舍弃的那个。

卫临告诉我,侧妃害通房,毁坏的是浔阳王府的名声。

林玉婉眼下怀有身孕,萧昱珩日后要夺嫡,绝对不会在子嗣继承人上有黑点。

这一夜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蚍蜉之力太小,若想撼动大树,只能屈居人下,卧薪尝胆,徐徐图之。

我转过身,对上他的眼睛:「既然王爷如此厚爱,那便将我收为通房吧。」

萧昱珩的目光一滞。

半晌,他才将我拥入怀中:「你把本王当作什么人了?

「若你真的想留在我身边,就来做我的书童吧。」

13

林玉婉诞下一子,可没有足月就夭折了,我偷偷去看过那婴孩的尸体,他看起来并不像刚出生的孩子,且眉眼间与我阿姐有几分相似。

恍然明白了一切。

恨火熊熊燃烧。

我在阿姐的坟前发誓,今生要将他们所有人都推下地狱。

我在吟雪斋三年,每天为萧昱珩铺纸、研墨、洗笔,有时也帮他为来客添茶倒水。

萧昱珩待我极好,他每回下朝,都会西街带回一笼我爱吃的翡翠虾饺。

王府中的所有丫鬟,我的吃穿用度是最好的,连流萤见到我都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姑娘。」

我生病时,萧昱珩坐在榻边衣不解带地照顾。

迷糊之际,我听到他握着我的手贴在脸颊上道:「对不起觅棠,我平生没有什么憾事,唯有你姐姐死这件事,愧疚于心,西平侯府不能得罪,你要谅解我的为难。」

我转过身,眼泪沾湿枕衾。

萧昱珩教我读书认字,教我搜集情报信息,他需要一个女人不着痕迹地帮他掌控人马,逐渐壮大浔阳王府的势力,来与太子抗衡。

渐渐地,我对景国的朝局有所了解。

皇帝病重,太子与四皇子争夺,颇受太后喜欢的明华长公主支持四皇子,萧昱珩看似中立,其实暗中与长公主来往甚密。

一次打扫摆放书册的物架时,我不慎打落瓷瓶,发现书房墙壁后有一间密室,密室里放了朝臣的卷宗。

有一卷便是关于明华长公主的。

景国十四年,上元节,明华公主出宫游玩时被歹人拖入暗巷糟蹋了身子。

后她生下一女,被秘密送出宫交给一个农户抚养。

农户将孩子卖给了人贩子,至此这个孩子下落不明。

萧昱珩一直在找这个私生女。

根据他卷宗的描述,这个女孩的左肩有一块烫伤。

我心中一骇。

因为我的左肩便有一块烫伤。

算起来,那个女孩正与我同岁,怪不得那次我进宫时,明华长公主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原来萧昱珩这么早就算计我了。

萧昱珩进来时,我正拿着那卷密宗,慌张地藏在身后。

他走过来,将我手中的密宗拿走:「这是我筹谋多年,预备送给姑母的大礼,算着日子,也该送出去了。」

恰逢明华长公主寿宴,萧昱珩带我入宫,一个侍卫见我模样清俊,便上来搭讪。

我顺水推舟将他引到假山后缠绵,并弄出不大不小的动静,等众人发现时,我衣衫凌乱,香肩半露地坐在地上啜泣。

长公主果然看到了我左肩上的伤痕,当众将我护在怀里:「孩儿莫怕,所有欺负你的人母亲都会让他不得好死!」

过不久,明华长公主将我接回宫中。

轿辇来的那日,萧昱珩喂我吃下一粒药丸,他抚着我的脸道:「这个毒药叫做勿忘我,若不能及时服用解药,每半月便会发作一次,噬骨难忍。」

他眼中充满了自信:「觅棠,只要你帮本王完成任务,解药每隔一段时间给你,你想要的公道也会给你。」

14

明华公主将我视为掌上明珠,皇上和太后娘娘也很喜爱我。

入宫以后,嬷嬷教我学习礼数,锦衣华服,不知何时,那个又瘦又黑的小女孩,长成了娇贵的小郡主。

我见过萧昱珩几次,九曲回廊里远远的一瞥。

他来不及向我走来,便被皇帝身边的公公匆匆地叫走了。

近来朝局变幻飞快,太子结党营私,贪污江南水患的赈灾款,被皇帝幽禁东宫。

旁人都认为萧昱珩独善其身,长公主以为他支持四皇子,只有我知道萧昱珩想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

他通过我传递有关太子的情报,利用长公主帮他扫清道路。

这一年,皇上带领朝臣前往西山围猎,明华公主也将我带了去。

我射鹿时一支箭朝我飞来。

千钧一发之际,斜侧方一支箭飞来打掉了那支箭。

他是镇国将军的儿子,许青。

我的马受惊,许青跳上我的马,拉紧缰绳,在我耳边道:「小郡主,我救了你一命,你该如何谢我?以身相许如何?」

我惊魂未定,心脏怦怦直跳。

许青和萧昱珩不同,他恣意洒脱,放荡不羁。

那一日,他教我弯弓射箭,帮我驯马,他说:「小郡主,若早些遇见你,我爹就不必收罗那些画像来,我挑得眼都花了。」

我脸颊微红,转过身去揪草:「油腔滑调。」

回程的路上我与许青同行并驾,萧昱珩看到了,策马追上来,他道:「觅棠,许久未见了,找个地方谈一谈好不好?」

我没有吭声。

他抓住我的马缰:「你难道就没有话对我说吗?」

许青突然伸手将我拦腰抱到他的马上:「小郡主,若你不喜欢被人纠缠,就该直言拒绝。」

我偏头对萧昱珩道:「王爷,如今我是崇华郡主,不是你的书童。」

可是回宫的路上,萧昱珩派人拦下马车,将我掳到客栈里。

他站在窗下,手里提了一个鸟笼正在逗弄,凉凉地道:「娇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竟然长出了羽翼,妄想飞走了。」

我站在他身后装傻充愣:「觅棠愚笨,听不懂王爷的意思。」

他转过身来,一步一步逼得我后退:「镇国将军府势大,许青不是你能招惹的。」

「王爷,长公主若是发现我不见了,定会起疑的。」我不耐烦地道。

「这段时日,你悄无声息地拔除了我安插在长公主身边的眼线,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将我抵在墙角,掐住我的脖子,「深宫诡谲,没有我的保护,你就不怕丢了性命?」

我垂眸笑笑:「王爷,阿姐死的那日,我便死了。」

他渐渐松了手,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觅棠,你不知道,我这些时日有多害怕,我害怕你会脱离我的控制,你好好待在长公主身边,时机一到我就会将你接回来。」

说着,他将一粒解药塞到我的手中。

15

林玉婉多年无所出,太后娘娘意欲再次为萧昱珩赐婚,长公主询问我的意见。

我慢吞吞地吃着桂花糕:「王爷清风霁月,等闲女子是配不上的,听闻徐国公府的嫡女徐嫣然倾慕王爷已久,不知道母亲是否有意成全?」

长公主满意地点点头,徐国公是她的心腹,将徐嫣然嫁给萧昱珩,是她早就筹谋好了的。她是个聪明人,早就察觉到萧昱珩这几年羽翼渐丰,想要脱离她的掌控。

谁都知道徐嫣然骄横跋扈,京城中无人敢求娶。

她在试探我。

看我对萧昱珩有没有感情。

萧昱珩成婚前一日,长公主将林玉婉叫到宫中提点。

我在宫门处假装与她偶遇。

她指着我的鼻子质问:「贱人,是不是你故意在长公主面前挑拨?」

我冷笑:「玉婉嫂嫂肚子不争气,怪不得旁人。」

林玉婉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抵在宫墙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你以为得了长公主的宠爱,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怕登高跌重,万劫不复!」

随行太监慌忙将她拉开,我抬手打了她一巴掌,捏着她的下颌道:「你说得对,可惜,如今我不是再是任人欺辱的小丫鬟,而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把你踩在脚下,轻而易举。」

16

萧昱珩成婚那日,我去王府祝贺。

他穿着大红婚服喝得烂醉,在人群中看到我的影子,追我到湖边,他说:「觅棠,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想娶的都是你。」

我哑然失笑,借着月光细细地凝视他。

初见那年,我十岁,他二十一。

弹指一挥间,他如今二十八,我十七,而我的阿姐已经死去四年有余了。

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扯了下唇角,冷声道:「你已经负了我姐姐,负了林玉婉,还想负了我吗?」

他闻言微哽,半晌才道:「你接近许青到底想做什么?」

我转过头看他:「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觅棠,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恨。」他哑着声线道,「你姐姐死了,我也很伤心,可那时我不能拿林玉婉怎么样?她毕竟是西平侯府的庶女,是老侯夫人最疼爱的孙女。」

我敛眸凛声问:「那现在呢?」

他说:「觅棠,再等等,就快了。」

是啊,我已经等了很多年了。

我不想再等了。

17

镇国将军向皇帝请旨赐婚,将我许配给许青。

长公主欣然同意,她问询我时,我垂着头做出女儿家害羞的模样:「一切全凭皇上和母亲做主。」

婚事定下来以后,许青常常带我偷溜出宫,我们在云都最大的酒楼喝得烂醉,他揽着我的肩膀慢慢地在无人的长街上走,举着酒壶道:「其实,你根本不是明华长公主的女儿,对不对?」

我身子一僵,酒醒了几分。

他又迷迷瞪瞪地道:「就连那次在猎场,也是你故意设计引起我的注意,那个朝你射箭的人是长公主殿外的侍卫,我认得的。」

我停住脚步,将他一把推开:「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娶我?」

他摇摇晃晃,凑到我的耳边吐出温热的气息:「你猜?」

「镇国将军莫不是想支持四皇子?」

许青摇头叹息,突然认真地道:「我不知道你接近长公主是何目的,但我是真的想娶你。」

18

太后在宫中设宴,我又遇到了萧昱珩,他拽着我的手臂将我带到御花园无人处,红着眼睛问我:「为什么要嫁给许青?是长公主逼你的吗?」

我掰开他的手,连敷衍都懒得再敷衍他一句:「王爷,如今你已娶妻,请自重。」

萧昱珩掏出一枚匕首,拿着我的手抵住他的胸膛:「觅棠,若你能原谅我,你刺我一刀解气,可好,只要你愿意回到我身边。」

「你别发疯了!」我将匕首扔到地上,哐当一声。

萧昱珩冷静自持,不是这种放纵之人。

总觉得今夜哪里有些不对。

远处传来响动,大批禁卫军赶来。

我暗叹糟了。

赶紧往设宴的松云亭跑去。

一个黑衣杀手被许青斩杀,而长公主捂着胸口惊魂未定。

原来方才萧昱珩故意将我支开,是想要了长公主的命。

我知道,此宴过后,萧昱珩和长公主彻底撕破脸皮。

萧昱珩表面上与长公主姑侄相称,实际上早已互相猜忌,暗中较量。

而太子幽禁至今,四皇子纵情声色,被皇帝冷落。

萧昱珩他筹备多年,必是按捺不住了。

回到寝宫后,长公主屏退了所有人,她向我道:「你我母女不妨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你出自浔阳王府,是否心中还有萧昱珩?」

我跪下来朝她磕头,满脸坚定:「没有,孩儿心中只有母亲。是母亲给予孩儿如今的地位和荣宠。」

「这些时日,你做的事我心里有数。既然你选择了我,我也不会负你。」她向我伸出手,欣慰地道,「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凉。」

我站起身,坐到她的身边。

她眼睛微眯,下定了决心:「既然如此,那我就不会对萧昱珩客气了。」

19

萧昱珩成婚不过一个月,府中便传来消息,说林玉婉备受折磨,企图下毒害徐嫣然。

被徐嫣然发现,直接把她送进京兆府尹,一面是西平侯府,一面是国公府,府尹大人左右为难,快把头皮抠破了。

为了给府尹大人分忧,我命人将林玉婉犯下的另外两桩命案送给他。

朝中的人开始弹劾林家,更有人牵出了林家和萧昱珩与朝臣勾结铸造假币的秘事。

林家倒台,被满门抄斩。

萧昱珩在御前失宠。

卫临来宫中见我,他还是那双弯月般的眼睛,只不过眸光黯淡了许多。

连笑意都很勉强。

我和他站在湖心亭中央,斜风细雨打在脸上,有几分湿润的凉意。

想起阿姐死的那天,我绝望地跪在乱葬岗,是他一直陪着我,为我遮风挡雨,所以我打心底,对他是有几分感恩的。

我在吟雪斋那几年,林玉婉没少找我麻烦,也是他三番五次护我。

这世上,真心待我好的人不多,他算一个。

「王爷他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已有好几日了。」他道,「王爷想见见你。」

「你来找我,就是为这事。」我有些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卫临从袖中掏出一枚翡翠绿瓶:「这是勿忘我的解药。」

我诧异地接过绿瓶:「这是你偷的?若是被萧昱珩发现了,你会没命的!」

卫临轻轻摇摇头:「我此番来,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春桃找到了。」

20

春桃那年被卖到江南的窑子里做了娼妓,一开始她想攒钱为自己赎身,没日没夜地接客,终于攒够了五百两,可老鸨见她能挣钱,又将赎金加到一千两。

一年后,春桃得了脏病,老鸨不愿花钱请大夫,就用烙铁为她治。

下体溃烂发脓,还要被逼接客,春桃受不了,就用簪子刺破了喉咙。

卫临说,去调查的人打听到,春桃一开始用簪子划破手腕流了很多血,许是害怕死不掉被人发现,后来她拖着身子藏到柴房,又刺破了喉咙。

我听完眼泪模糊了双眼,哽咽道:「她死得那样决绝,生前一定遭受了太多的苦楚,可惜,那年我没有追上那辆马车。若是我能救下她,就不会……」

卫临伸出手想拍拍我的肩膀,又握紧拳头缩了回去:「觅棠,那时你还太小。」

我用手拭去眼角的眼泪:「正好,你陪我去见一见林玉婉。」

牢房里,林玉婉头发脏乱,蹲在墙角掐虱子,几只老鼠窜过来,她吓得抱着脑袋尖叫。

牢门咯吱一声打开。

她抬头望向我,眼中带着刺骨的恨意:「贱人,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将食盒放到矮桌上,淡淡地道:「记得初入西平侯府时,人人都说五小姐人淡如菊,不争不抢,是个谪仙般的人物,没想到如今却竟落得如此境地,真叫人唏嘘。」

「哼,那又如何,我出身高贵,生来就是世家贵女,而你就是个下等贱婢!」她站起来,「王爷不会不管我的,我爹,祖母,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我救出去。」

「我今日来,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的。」我凑到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道,「西平侯府私造假币,已被抄家下狱,明日午时,东市大街,所有男丁满门抄斩。」

林玉婉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骗我的?你一定是骗我的!不会的!」

她抓住卫临的胳膊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他:「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卫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皇上仁慈,下令西平侯府所有女眷流放岭南。」

「你和她一起骗我!你是来为你姐姐报仇的是不是?当初我就该连你也杀了!」林玉婉的表情一点一点扭曲,指着我发了疯地道,「你们姐妹二人都是下贱胚子,你姐姐只不过是一个通房丫鬟,竟然敢怀上身孕,我就是要活生生剖开她的肚子,她叫得越是凄惨,我越是痛快。」

我握紧拳头,呼吸渐渐急促,眼睛猩红地望着这个蛇蝎女人。

卫临将匕首塞到我手里:「我知道你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

林玉婉恐惧地看着我:「你想干什么,我是浔阳王侧妃,你敢杀我?」

我用匕首的尖刃划过她的脸庞:「就让你这样死了,岂不是太容易了。

「我要你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死去,我要把你卖进窑子里,让那些你口中的下等人糟践你的身体,我要让你受尽这世界上最煎熬的苦楚。」

21

我与许青成婚的当晚,外头锣鼓喧天,萧昱珩派人送来卫临腰间常挂的玉坠和一封信,信上约我在浔阳王府后山桃花树下见面。

那枚玉坠是卫临母亲给他的遗物,他从来不会离身。

想来,是卫临偷解药的事被萧昱珩发现了。

半夜上山,萧昱珩已站在阿姐坟前等候我多时了。

他穿着铠甲,听到脚步声,转过身看我:「你终于肯来见我了,觅棠。」

我说:「卫临在哪?」

他眼里流露出失望之色:「你怀念阿姐,同情春桃,记挂卫临,为何偏偏对我视而不见?」

「萧昱珩,你用卫临将我引到此处,不就是想拿我要挟长公主和许青吗?」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来?」他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臂,「卫临在你的心中,就那么重要?」

我笑笑:「王爷养在东山的私兵此刻都已进城了吧,怎还有心思与我在阿姐坟前谈情说爱?」

我与许青成婚当日,长公主出宫,镇国将军离府,是萧昱珩带兵逼宫的最好时机。

我离府一是为了卫临,二是将计就计,让萧昱珩自以为拿到了筹码放松警惕。

被我戳穿。

他脸色骤变:「是你们逼我的,你以为长公主真的把你当女儿,她只不过是利用你拉拢许家。」

「觅棠,等我登上高位,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他从背后拥住我,「到那时,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许青算什么,他不过是个莽汉。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我用力挣脱他,冷冷地道:「萧昱珩,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他松开手,突然放声大笑:「恶心是吗?你厌恶我,也比对我视而不见好。」

远处跑来一个将士,抱拳跪在萧昱珩面前:「宫中已部署完毕,将士们已到了城门外。」

「看好她。」萧昱珩撂下一句话,便匆匆地下山。

当晚,云都城中火光漫天,刀光剑影死伤遍地。

我被萧昱珩的一路人马带入宫中,卫临和一位小将浑身是血拦在前方。

他杀光了我身边的人,对我道:「你快往西边跑,许青在那里等你!」

「那你呢!」我抓住他的胳膊,才发现他身上几道骇人的剑伤,正在汩汩地往外冒血,我慌了,「你也跟我走,卫临,我们走!」

卫临笑笑:「觅棠,我从未想过会成为你的软肋,可王爷,我也不能背叛。」

他对小将道:「劳烦你护她安全。」

我被小将拖走,慌乱之中,未曾来得及多看他一眼。

后来镇国将军带兵入宫护驾,萧昱珩兵败被抓,卫临为了救萧昱珩被万箭穿心。

萧昱珩被关入大牢,赐毒酒。

22

天牢里潮湿漆黑,只有天窗透出微弱的光芒。

萧昱珩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见到我:「你来了。」

我端着一壶酒走进去,声音无波无澜:「我向皇上请旨,来送你一程。」

萧昱珩走过来坐下:「死前能见你最后一面,我此生再无憾事。」

我倒了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没想到,我在王爷的心中竟有如此地位。」

他盯着我看了良久,回忆从前,说,从我救下萧昱尧那日,他便被我吸引。

我去求他放我们姐妹二人出府,他私心里不想放我离去,不仅仅因为我是他筹谋安插在长公主身边的棋子。

后来阿姐惨死,他心生愧疚,下定决心好好护我,所以那几年才对我极尽宠爱。

可是生在帝王家,夺嫡既是当争则争,也是不得不争。赢了,那就是九五之尊。

登上高位,稳坐江山。输了,要么死,要么余生当个囚徒。

他也纠结过,痛苦过,最后狠下心肠,将我送到长公主那里。

我到长公主府身边后,渐渐脱离掌控,他开始隐隐不安。

尤其我和许青相遇后,他心中的焦虑更甚,嫉妒之火快要将他焚毁。

如今功败垂成,他不后悔,只是觉得答应帮我讨回的公道,没有兑现。

我听完这番话,抬起眼睛看他:「王爷,公道二字,你不能给我,我便自己挣,蚍蜉撼树,逆天改命,我终是靠自己为阿姐报了仇。」

良久,他饮下杯中酒,痛苦地道:「若有来世,希望我不再是王爷,这样便可以坦坦荡荡地爱你一回了。」

23

皇帝一个月后薨逝,留下遗诏,传位四皇子。

四皇子登基称帝,可大家都知道,长公主在一日,天下都不会太平。

我与许青成婚后,边关战乱。

他带兵出征,三年不归。

我闲来无事在云都开了一家客栈,牛三来给我送菜,他已经成婚了,妻子是屠夫的女儿,还有一双儿女。

当年我和阿姐入王府后,他照顾爹爹三年,直至他生病去世,如此信守承诺,让人钦佩。

后来,他攒到了银钱,来到王府门前打听,方知阿姐已经故去。

我看到他,时常会想起阿姐,若当年我和阿姐没有被卖进林府。

阿姐一定会嫁给牛三为妻,生儿育女,平凡一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

又是清明时节。

我收到一封传信,信上说林玉婉被卖到窑子里后,想方设法为自己赎身,用尽腌臜手段。

终于她靠怀孕攀上了一位盐商,那盐商将她带回家去,府邸竟然比王府还要富丽堂皇,她本以为自己就要享受荣华富贵,却被富商的姬妾打到流产,富商对她厌倦,把她当作狗一样拴在院子里,任人打骂欺辱。

她只能摇尾乞食。

最后病死在角落,尸体腐烂发臭了才有人发现。

你看,出身是世家贵女又如何,没了依仗的权势,最后还不是贱命一条。

我将那封信在阿姐的坟前烧成灰烬。

拿出埋藏了许久的桃花酒。

一杯敬阿姐。

一杯敬春桃。

一杯敬卫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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