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农历的腊月,清早的阳光透过窗棂,在褐色的泥墙上勾勒出道道光圈。房间里一片沉寂,只有薄被下隐隐的呼吸声。
突然,一声震耳的汽笛长鸣惊破宁静,钱文启猛地睁开了眼睛。北京的最后一缕尘味在这一刻彻底消散了,他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陕北一个偏僻的农村。
钱文启匆匆穿好衣裤,拽开门闩,一股泥腾子味扑面而来。他看到一辆破旧的公交车驶进村中,川流不息的人群已将营地团团围住。
昨日一行二十余名知青初次来到这陌生的土地,便被分配在不同的村落。钱文启和另外五名同伴被编在一个叫何家沟的大队。
"沟壑纵横,野芒丛生,唯有那道土路通往何家沟。"钱文启回想起昨日老乡的形容,就有些生怯。
周围的男青年个个精神矍铄,皮肤晒得黝黑,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彪悍。而钱文启他们这些刚离开学校不久的孩子,却连稻草人都不如。
就在钱文启彷徨无措时,一个魁梧的老汉走上前来,热情地招呼道:"你们就是新来的北京知青吧?我姓项,干脆俺就叫项二伯了。来,大伙跟俺上路..."
驼着沉甸甸的行李袋,钱文启他们一路上坎坎坷坷,山路陡峭难行。项二伯虽年过半百,却体力过人,一会儿拽着钱文启,一会儿扶着另一名同伴,竟前呼后拥、不知疲倦。
待到傍晚时分,群山重重的何家沟终于展现在眼前。村子小得可怜,几间低矮的窑洞散布在狭长的山沟里,破败的围墙和梯田构成了全部的人文景观。
"先把你们安顿下来。"项二伯热络地说,然后便将六名知青编在所里三个生产队。钱文启和另两人被分在了他所在的三队。
几名女青年已在日落前瓶火做好了饭食,油腻的白菜汤晃荡在钵盂间。饥肚难遏的钱文启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却发现自己根本吃不惯这油盐过多的农家味。苦涩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吃慢些,这可都是好东西!"项二伯很是自豪地说。可钱文启丝毫不敢造次,生怕第一天就给这位慷慨的老乡留下坏印象。
那天过后,项二伯就像个老师傅一般,手把手教钱文启们生火、做饭、洗衣...从基本的生存技能一直到农活钻研,他毫无保留地传授着自己的所有。
"村里头还等着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带领大伙过上好日子呢!"项二伯常常鼓舞士气。钱文启暗自发誓,他一定会用知识改变村里的现状。
在村里头过了一些时日,钱文启逐渐领略到何家沟淳朴质樸的乡俗生活。妻子是项二伯最大的骄傲,说起她的手艺,老人就会滔滔不绝地夸赞个不停。
每逢佳节,村里总要举办一些祭祀庆典,如祭祖、贺岁、渭水龙王会等。火把和锣鼓伴着欢庆人群涌动在田间地头。那时钱文启脸上总会荡起一丝微笑,似乎也能感受到这里浓郁的人情味。
有一次是端午节,三队准备了艾叶、香肉和粽子举行祭祖仪式。项二伯亲自教会钱文启们挑选青嫩的艾叶、团粽子等民间手艺。
不透一点经验的钱文启做出来的粽子又小又馋,差点被同伴嘲笑;幸亏项二伯搀着他一块包粽子,才勉强学会了诀窍。
扔艾、插香、诵经文、烧纸钱,祭祖活动按部就班进行着。钱文启看着项二伯一脸虔诚,时而闭目低首、时而拜穆恭膺,心想原来乡人对祖先之敬止如斯。
祭祀结束后,大家聚在一起品尝刚煮好的香喷喷粽子。钱文启拿起一个小小的、被菜叶包扎得歪歪斜斜的粽子,似乎尝到了家的味道。
钱文启知青生涯的第三年,属于临时抽调知识青年回城探亲的幸运人。他翘首以盼已久的北京之行终于展开。
清晨薄雾中,项二伯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件精制的老羊皮坎肩御寒。这可是老人最心爱的衣服,平日里舍不得过多穿戴,只在冬日外出时裹一裹。
老羊皮在淡淡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皮面光可鉴人。钱文启颇为不安,只穿便衣的他似乎根本配不上如此贵重的衣物。
见他仍有些犹豫,项二伯掂着粗糙的大手在羊皮上拍了拍,柔声说道:"我和你大伯一般年纪,还用不着你客气。这羊皮我至少有三十年了,沿袭了很多代人的心血,可不能轻易给外人!"
钱文启听了,不禁汗毡毡的。这位农村老人对自己竟如此看重。他小心翼翼地穿上坎肩,只觉得厚实温暖,就如项二伯这份难能可贵的情谊。
北平之行怡然自得。但不巧的是,列车进站时钱文启一时手忙脚乱,竟将坎肩遗落在了行囊之中。及至返回北京,找遍车箱无处可寻,惊慌之余只有回家向父母禀报失而复失的遗憾。
羞于启齿的钱文启一直没能吐露这番苦恼。直至年前,母亲才撕开他的心结,教导他以诚相见、勇于承担错误。
钱文启深受触动,立即着手给项二伯置办一件全新的羊皮坎肩,却终归没能在京城里找到。为了不辜负老人的一片厚意,他只得暂时带着三十元钱及一些特产,迟延一年准备回到何家沟。
春运期间的火车嘈杂拥挤,沿途塞车延误,旅程反反复复花费了数日方能到站。钱文启一路上满怀愧疚,难免胆怯畏缩,生怕项二伯发现他的过错。
回到何家沟,老人的那口吃的陕西腔再次让钱文启感到亲切。只不过这一次,他已不再是懵懂无知的插队新手,面对项二伯郑重地递上钱物时,也终于鼓足了勇气如实道出事情的经过。
涓涓细流般的语气讲完前因后果,钱文启惴惴不安地等待项二伯的回应。只见老人眉头紧锁,半晌没有说话。钱文启心中打鼓,浑身不自在极了。
就在他准备重新叩拜摆布的时候,项二伯却忽然大笑了起来。"这有啥好介怀的?我那件旧皮坎肩又不是啥值钱宝贝,你可把我看老去啦!来,先喝口水..."
钱文启顿时羞愧难当,话也说不出来。项二伯温和地安慰道:"皮坎肩固然是个传家宝,但最重要的是你能记住它代表的那份珍视之情。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将来一定要为国家社会多作贡献,不要总惦记着这点小事儿啦!"
这番见解令钱文启百感交集,对项二伯发自内心的疼爱充满了感激。那晚吃饭时,钱文启格外用心品味着农家的粗茬,似乎每一口都在述说着一种朴素的味道——淳朴、厚重、充满温情。
三年转眼即逝,钱文启的知青生涯也终于迎来了最后时刻。虽然如今尚未高中毕业,却因为通过了特招而被分配进入了公安系统。
短短三年,他亲身经历了知识青年下乡扎根农村、同甘共苦的曲折岁月。城乡差异带来的阵阵震撼终将成为他铭记一生的经历。
告别之日,何家沟三队的乡亲纷纷挥舞着手帕,为即将离开的钱文启送行。项二伯也是激动万分,穿上一件崭新的自制棉袄,步行十余里陪同钱文启走上返城的街路。老人神情坚毅,只是眼角微微湿润。
"来日方长,我盼你归来。"临别前,项二伯郑重拥抱了钱文启,将棉袄脱下半搭在他身上。
数年后,钱文启从警校毕业,终于在外地分局获得一份编制。得知这个好消息,他立刻想起了项二伯,急忙跑去买了一件崭新的警用羊皮大衣,想给老人一个彻底的交代。
然而,来到何家沟才知道,项二伯已在两年前离世。失望如何抚平,钱文启泪流满面。他跪在坟前,将那件崭新的皮衣轻轻放下...
此后很多年,钱文启事业有成,在公安系统小有建树。但多少荣耀,也难以完全抚平他心头永恒的感伤。那熟悉的何家沟老乡口音,那村舍炊烟袅袅的生活气息,都已随着那前尘往事远远消隐,成了一种永恒的眷恋。
每年春节,钱文启总会拨冗前去扫墓。他想起初到何家沟时的彷徨,也想起项二伯无微不至的教导;想起那日暮时分捧着薄暮的烟火,也想起在农村渡过的最后一个残阳。
终归,这些美好如同乡村般质朴,如同羊皮般温暖。它们在钱文启心里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仿佛老人依然活着。
扫墓归来,钱文启常常独自驻足良久。在城市的某个阴雨天,他会突然心生一股难以名状的思绪:也许哪天他该再回乡一游,到那绵延起伏的田垄和沟岔走走,看看村里是否已换了新颜。
也许,在这个有生以来便被命运无情擦拭了天真烂漫的人,寻根溯源、回望人生故土的路,才真正通往那份永世难舍的牵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