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聿和他的表妹传来喜讯的时候,我正在给自己挖坟。
为了给裴聿治疗失明,我毒入心脉,药石无医,只想给自己选处风水宝地。
裴聿与我是云泥之别,与他的表妹才是天作之合。
初时,我只怨自己口不能言,无法告诉他我才是救他于水火之间的人,薛樱不过是顶替了我在他面前演了一出戏。
后来,我看着他们琴瑟和鸣,觉得一切都没有说的必要了。
只求来世再也不要遇到裴聿,只恨当时不该从乱坟岗中救出裴聿。
可是我死后,裴聿却一夜间白了头瞎了眼。
1
霜降后,天气愈发的寒冷,连锹下的土都坚硬的凿不动。
我直起身,用铁锹支撑着身体,抬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长叹了口气。
汗珠蹭到手背上的伤时,我疼的倒抽了口气,小心吹了吹伤口。
有些无奈的看着才不过十厘深的洞。
这得挖到什么时候去,等我死了能住上吗?
「喵——」我咬唇思索间,耳边钻进一声猫叫,细微的像是我的错觉。
但我迟疑时,那猫又叫了一声,我精神一凛,连忙顺着猫叫声去找。
最后是在一处积雪前才听清一声一声的猫叫声,害怕铁锹会伤到它,我蹲下身改用手刨。
直到手冻的快没了直觉,指尖才触碰到一丝柔软,我忙不迭把它抱出来。
「喵——」是只纯黑的猫,一双碧绿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看,浑身毛发湿润,看着才五个月大。
我扯开外袍衣襟,把它抱进怀里,用体温给它取暖。
别怕,别怕。
我有一下没一下隔着衣服抚摸它。
它在我怀里瑟瑟发抖的动作,让我不由有些怔神。
我初遇裴聿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那时战乱刚平,四处闹饥荒,我无父无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四处飘荡寻求生计。
最后在乱葬岗找到裴聿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诈尸,吓得丢下手里刚摸出来的宝贝就跑,可等我跑出乱葬岗冷静下来,才发觉那是个活人。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仗着自己脸上有丑陋的胎记,没人会对我图谋不轨,我也是像这样徒手把裴聿从雪堆尸堆里刨出来的。
那时已经深夜,我又拖又背了很久,城门紧闭,四处无人,我只能把他暂时安置在我提前寻好的废弃屋子里,解了外衣给他盖好,又出门寻了些柴火点上。
火光照亮了裴聿的脸,我隔着火光看他,一时看入了神。
原本只想仁至义尽,他的生死听天由命,可我又觉得,这样的相貌,就这样消逝了也着实可惜。
所以我坐到他身边抱住他,他冷的像块冰。
「有怪莫怪,这可是为了救你。」
我抱着他,时不时往火堆里添点柴,但最后还是坚持不住沉沉睡去。
我被冻得做了一夜噩梦,可第二日,我却只身醒来。
我以为他走了,可推开门,却见他呆愣愣站在雪地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不冷吗?」我打了个哈欠,走上前。
「…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日后定当偿还。」他背对着我,缓缓转过身。
「小事,多少给点钱打发我就行。」我摆手的动作一顿,目光定格在他空洞的双眼。
「若,裴某还有幸苟活的话。」他朝我苦笑。
我张张嘴,心里有些难受。
「暂时看不见而已,没事,我有办法治。」我夸下海口,不忍心他这么好看的人伤悲怀秋,那时的我,傻得可怜。
「喵——」猫叫声拉回我的思绪。
我拉开衣襟看它,它又朝着我叫唤,好像在劝我不要想不开心的事。
我朝它笑笑。
看来你也没家了,那就跟我走吧。
我摸摸它的头,弯腰拿起一边的铁锹往山下跑。
2
我不敢带小猫回家,只把它安置在废弃瓦房里,给它擦干了身子,匆匆跑回裴府。
「你去哪了!怎么来裴家这么久,还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我刚踏进门,凌厉的鞭风便朝着我脸扫来。
我惊慌躲过,鞭子重重抽到我的肩膀上,疼痛瞬间麻痹了半边身体。
「你还敢躲?」娇笑的女声慢悠悠朝我而来,穿着一身桃红流仙裙的薛樱抚摸着鞭身,面上笑意满是恶意。
「啧,真是每次看到你这张脸就反胃,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脸皮竟然敢让裴郎给你报救命之恩,还连累裴家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如果是我的话,早就羞愤致死了!」她吃吃笑起来,拿鞭子握柄抵住我的下巴。
我捂着肩膀,下意识后退,不喜欢这个蔑视性极强的动作。
「谁准你动了!赵雁儿,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怎么还有脸面活在这世上,你连一声疼都喊不出来,你就是个废人!你不知道吧?我和聿哥哥就要成婚了,你别再痴心妄想了,你赶紧去死吧!」薛樱丢下鞭子,五指扣紧我的肩膀,双目圆睁,声声嘶厉的朝我喊着。
她指尖扣紧我的伤口,我疼的难以忍受,拼命挣扎着想要摆脱她,却被她一把推倒在地,掌心在地上擦出一片血痕。
裴聿终于要和她成亲了吗?那个曾说护我一世,携手白头的人,最终还是不要我了吗…
我看着手心上的伤,麻木的想着。
「小姐,裴公子回来了。」在一旁望风的春芽匆匆跑回薛樱身边通风报信。
薛樱迅速整理妆发,抬手在自己鬓间扯落几缕发丝,掩面朝裴聿扑了过去。
「聿哥哥!你看赵雁儿,我不过是说她回来的晚了些,她就不讲道理的扯樱儿的头发。」她声音娇柔做作,说着还咳嗽两声,好似弱不禁风般。
我坐在地上看着她做了这样一出戏,面对裴聿低头望向我的目光,竟觉得自己狼狈至极。
我灰头土脸,衣角泥泞,口不能言,和衣装整洁,宛若皎月的他二人相比,愈发像极了他们脚下的泥土,任谁都只会嫌弃的摩擦摒弃。
面对薛樱的鞭打,我没有一丝难过,可看到裴聿的冷眼,想到他和薛樱的婚约,我却倏然红了眼。
我张了张嘴,执拗的望着他的双眼,朝他摇了摇头。
他看了我半晌,似乎有些动摇,可最终他还是撇头避开了我的目光,伸手替薛樱挽起碎发,平静对我说,「去收拾下吧,你现在这样不成体统。」
他没有听了薛樱的话罚我,或许就是他对我救命之恩的报答。
我低下头,缓缓撑着地起身,身上所有的疼,都不及心口的空。
我不敢看他,怕被他看到我眼底的泪光,觉得我可怜,也不想看薛樱小人得志的样子。
我快速离开了那里,生怕晚一秒就会让自己显得更加狼狈。
可关上门,我却彻底脱力。
我失声痛哭,眼泪止不住的流,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嗓子里像塞了棉花一样,堵住了我所有的哭喊声。
哭累了,我坐在桌边给自己上药,这已经是再熟悉不过的流程,新伤未好又添旧伤,现在的我比当初的裴聿还要伤痕累累。
裴聿是当今的大理寺少卿,薛樱鞭打我的工具还在一旁的地上,他明明能轻而易举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还是选择了薛樱,对我的伤痛视而不见。
不过是因为,薛樱顶替了我为他那双眼尝尽百毒百草的功劳,我从尸海里把他拖出来,还不及他那一双眼睛重要。
可当初我夸下海口,瞧见他眼中骤然绽放的希望,竟鬼迷心窍般真的为了这个诺言,寻遍无数游医,翻遍无数本医书,每一味药我都亲自入口,只怕会伤了他的身体。
可最终,我喝坏了嗓子,喝垮了身子,本就丑陋,嗓音又变的嘶哑难听,我怕他厌恶我,他如高悬的明月闯入我的生命,面对他,我总是存着自卑,所以渐渐的我不再开口。
「怎么了?怎么最近这么沉默?」裴聿看向我,目光茫然找寻我的所在。
我咬咬唇,想尝试着开口,最终却无能为力的牵过他的手,轻轻放在唇边。
他一惊,想要收回手,被我强硬拽住。
我缓慢的,无声说着「不舒服」三个字,唇瓣摩挲过他指尖,痒意漫到了心里。
他似乎明白了,笑着刮了下我的鼻子,「别太累,不用这么着急治我的眼睛,我信你的。」
他自然亲昵的动作惹得我鼻头一酸,我慌忙背过身擦眼泪,他在我身后不解的询问。
我那时只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所以哪怕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我也只是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能让他不难过呢?
是我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
推开客栈门时,屋内的两人正深情相拥,好像我在门外犹豫徘徊的纠结只是一场笑话。
「这就是聿哥哥的救命恩人吧?她看起来好可怜啊,不然我们把她也带回家吧。」明媚的少女这样看着我说道。
「听你的。」而那只被我养的很好的流浪猫,只是讶异的扫了眼我脸上的胎记,挪开眼随口应道。
那时的我已经彻底失去了开口的机会,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被他们像垃圾一样,随口一提决定了去处。
棉布蹭过掌心的血痕,我疼的抽气,下意识甩了甩手。
看着手心的血渍,沉默的叹了口气。
还好,我就要死了,再也不用被他们当个玩具任意磋磨了。
3
睡到半程,我到底是担心那只黑猫安危,穿上衣服偷偷溜了出去。
进到破旧瓦房里,黑猫还窝在我临时搭建的窝里,听到动静惊醒的看了我一眼,又朝我娇娇的喵喵叫。
我心生怜爱,心里笑骂自己总是不长记性的同情心泛滥。
手上轻柔的把它抱进怀里裹得严严实实,做贼一般又爬过狗洞溜进裴府。
我给它找了些鸡肉吃,看它津津有味,我轻轻摸着它的小脑袋。
真可怜,慢点吃。
「喵——」它从盘子里抬头,看着我叫了一声。
诶呀,真乖,像是能听见我说话似的。
我扬起笑,又蹂躏了会儿它的脑袋。
叫你什么名字好呢?我原来有只小狗叫阿久,你叫安安好不好?久安,听起来平平安安。
「喵——」它眯着眼蹭了蹭我的手心,我疼的颤抖了一下。
它低头看着我的手,我竟然觉得在它眼中看到一丝心疼,好笑的摇摇头。
没事的,很快就好了,我皮糙肉厚。
它突然低下头舔了舔我的伤口,舌面上的倒刺刮过伤口,让我疼的一个激灵,但我没有收回手。
安安真好,以后有安安陪我,我又不是一个人了。
只是我又有些头疼,等我死了,它孤零零一只猫该怎么活。
4
这几日裴家上下都在为裴聿和薛樱婚礼的事忙碌着,连向来不喜爱我的裴老夫人都破天荒只是叫我过去罚跪了半个时辰,没再难为我。
也是,薛樱毕竟是裴聿的远房表妹,虽然本家离得远了些,但也是门当户对,而且她还牺牲自己治好了裴聿的眼睛,比起无依无靠的我,由她来做这个明面上的救命恩人,嫁进裴家,裴家才面上有光。
我心中平静,早就歇了让裴聿实现当初诺言的心思,连定亲信物都被薛樱抢了去,我还有什么资格再提。
我抱着猫,闭门不出,只当裴家是最后供我温饱的客栈。
但不知道薛樱临近婚期又在发什么疯,连着掀了好几碗汤药,明珠苑里闹的鸡飞狗跳,薛樱非说她丢了好几件首饰,绝对是这群吃里扒外的奴才们偷的,对他们非打即骂。
我不是活菩萨,救了一个裴聿让我马上命不久矣,没有闲心再去理会明珠苑里那些和薛樱狼狈为奸的奴才。
可我却没想到这把无妄之火又烧到了我头上。
薛樱带着一群人冲进我院里的时候,我只来的及把安安塞到床底下。
「就是她,小姐,我亲眼看到赵雁儿前几日偷摸钻狗洞,那几件首饰绝对是她偷拿变卖出去了!」婢女信誓旦旦将矛头指向我,她抬手指控我时,我瞥见她袖子底下的条状淤青,一看就是薛樱的手笔。
她素来喜欢用鞭子抽人,享受对方逃跑无门的绝望,只是我没想到,同为受害者的婢女,也会将剑尖对向我。
「拿下,搜!」薛樱轻描淡写的摆了摆手,乐见其成于我的苦难,甚至不在乎那个婢女是不是在诓骗她。
壮硕的婆子上前要压住我,我后退几步又被她们硬生生拖拽着摔回原地,挣扎间身上尚未痊愈的伤口悉数崩裂,我却顾不上疼,极力反抗着不愿跪地。
我不想跪,我死都不愿跪薛樱!
「不跪就打,不然总有人认不清自己是什么地位。」薛樱轻飘飘一句话,我脸上顿时多了一个火烧火燎的巴掌印。
「喵嗷——!」凄厉的猫叫突然从门里冲出来,一只黑猫竖着爪子飞窜上我身边的婆子身上,毫不留情在她们脸上划下几道血痕。
我趁着慌乱,赶紧把黑猫抱进怀里,警惕的向后退着,目光如临大敌。
怀中的黑猫炸着毛,不停朝几人哈气。
「好啊,刚死了个小畜生,没想到这么快又养了一只,你不会觉得自己是垃圾,所以总是四处捡垃圾作伴吧?」薛樱只有刚开始被吓到,很快便转换成一副讥笑讽刺的笑容。
安安不是垃圾,我也不是,最恶心最不配在这世上的,明明是你们!
我心中尖叫呐喊,嘴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抱紧了黑猫,没有一刻不比现在更加痛恨自己是个哑巴,连辩驳都说不出来。
「把那个小畜生抓过来,让我瞧瞧是不是和它主子一样的货色?」薛樱摆了下手指,捂脸的几个婆子便恶狠狠瞪向我,朝我走了过来。
我摇头,强忍着害怕,转身就跑,往我院子里那棵石榴树边跑。
身后几个婆子抬手扯断了我的发带,我不敢回头,拼命的跑,跑的喉头腥甜,才终于将它送到了树边。
看着它顺着树干几步攀缘至墙边,我也被死死按在了地上。
我艰难抬头看着黑猫那双碧绿色的眼,颤抖着唇笑,无声的对它说「快跑!」
头也不回的跑,跑的越远越好!
我第一个家人,是裴聿,自从救下他,我游荡无依的心才终于有了归处。
我原本不叫赵雁儿,而是赵狸儿,姓随了村姓,狸儿是村里人瞧我瘦弱的可怜随口取的,可裴聿说这个名字不好,所以给我取名雁儿。
「雁儿,好怪的名字。」我皱皱眉。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雁儿,我希望你可以自由翱翔。」他却笑着解释,眉眼清隽,看得我心里发甜。
我知道他那时担忧家国大事,他是因为赈灾才途径河阳,又遭奸人暗算,现在侥幸活了下来,又开始忧国忧民,所以我越发着急为他治眼睛,就算不为他,也为一位好官,为了天下百姓。
可他口中自由翱翔的雁,现在却因为救命恩人这个身份被困在裴府离不开,成了被斩断翅膀的家雀儿。
我的第二位家人,是我从狗贩子手里买回来的,一只黑毛小狗,也有一双碧绿的眼,它长的实在好看,又冲我叫的可怜,我求着裴聿把它买了回来,给它取名阿久,每日悉心照顾。
可能是我劳心劳力的样子让裴聿想起了从前,那段时日,他待我态度回暖,可是却因此惹恼了薛樱,她给阿久下了毒,我眼睁睁看着阿久死在我怀里,我抱着阿久求裴聿救它,裴聿却看着我怀里悄无声息的阿久,说,
「一只畜生而已,你若喜欢,以后再养就是,只是你因为这事责怪樱儿实属不该。」
我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如此陌生的裴聿,泪水止不住的流,为阿久,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