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人人都说,苗王卯洛对王妃情真意切。
直到战败那日,他迫不及待地将我献给中原的皇帝。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的夫君另有所爱。
若不将我充作贡女,他们哪能双宿双飞?
1
我被充作贡品的那日,是嫁给卯洛后的第三年。
这一年秋天,苗人败于中原赢朝之手。
对于赢朝来说,西南多动荡,大小土司时常叛乱。可对于苗人来说,中原又何不是多次用兵,数次掳杀苗民。
古艾之乱后,苗疆生灵涂炭,为显示与赢朝议和的诚意,我的夫君苗王不得不以圣女为贡。
谁人不知,这一任巫之堂的圣女正是苗王疼爱入骨的王妃。
一时国中哗然。
如今已至深秋,池中的莲花却依然娇艳。
卯洛走到我身后,解下他的王袍,披在我的肩上,“皎皎,别怨我。”
他求我以家国为先,舍弃小我,去赢朝为妃。
他说,第一次在巫之堂见到我,就觉得这么美好的人,终究不会属于他。
我想笑他,三年前我为与他成婚,早已舍弃圣女之位。
轻轻一挥手,眼前的幻境散去,池中只剩一片衰败的残莲。
我望着眼前并蒂莲:“你可还记得,这一池莲花是你成婚时送我的礼物。”
卯洛良久不言,才又抱住我,眼泪流到了我的脖颈。
我早该知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是长久的。
卯洛告诉我,我在赢朝能更好地帮助他,我的存在也许能换来两国的国泰民安。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能“将妻子卖给别人做妾”,说的这么清新脱俗。
临去中原那日,我的夫君停在我的马车前痛哭失声,还塞给我一枚亲手做的平安符。
苗疆的大臣纷纷露出同情愤懑之色。
献妻为妾,在苗人眼中是最大的折辱。
我捏住平安符,指尖点上他的嘴角:“殿下,能最后笑一次给我看吗?”
他怔了一怔,眼中露出一丝真切的痛意。
我想告诉他,我知道他筹谋这一切很久了。
我知道他另有所爱,那个在战场上救下他的汉家医女,才是他的心上人。
我还知道,在我流产的那一夜,他是在与那医女一起庆生辰。
可我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总归以后我就要活在大赢,何必最后撕碎这场梦境?
我不愿看到卯洛难过,我喜欢他的笑。
只有他笑起来,我才能在恍惚中见到我的意中人。
那个让我甘愿从一介圣女,沦落凡尘的人。
2
到赢朝的路很远,我日日被噩梦纠缠。
梦里一会儿是卯洛的脸,一会儿是我那未成形的孩子。
进宫那日,我换上圣女吉服,黑色织金头纱垂到地面,满身银饰琳琅作响。
我步步上殿,以贡女之身,踏入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牢。
无论卯洛如何待我,我现在既是苗疆的圣女,就有我的责任。
皇帝唤我抬头时,满朝文武眼中都是惊艳。
从前有人告诉我,大赢的京城风流毓秀,其实人也一样。
中原的皇帝孟长怀,不像是与苗疆对战的骁骁君王,反倒像个俊雅温和的亲王。
他当众赐我封号“苗”,当夜便召了我侍寝。
侍寝第二日,我去给德妃请安。
太后近年来逐渐放权,后宫中以德妃顾氏为尊。在德妃宫中见到一众嫔妃,我只觉得陌生。
苗疆的习俗是一夫一妻,从前在苗王宫,卯洛只有我一个妻子。
德妃对新人的态度倒是很平和,还赏了我糕点。只是有位王婕妤,言语之间颇为冷淡。
坐了没多久,宫中就来了御医,为女眷进行例行诊脉。
轮到我这里,那御医才把手指搭在我的腕子上,面色就变得灰青。
德妃一眼就看出了端倪,不着痕迹地将其余妃子遣散,将我留下说是要请教苗疆的针法。
她让宫人侍卫都先退开,又带我一路来到和明宫内的竹苑中。
德妃的眉眼很平静:“苗妃,这里四下无人,你有话可以直说。”
在苗疆时,巫医曾说过,小产伤了我的根基,赢朝的御医不可能看不出这点。
我垂下眸子,灿然一笑:“德妃娘娘,可想听个蠢女子的故事?”
面对德妃这样的聪明人,与其藏着掖着,不如主动示弱。
一个毫无把柄的人,远不如一个有缺陷的人好掌控。
我一五一十,将卯洛在我怀孕时,另寻新欢的事情讲给了她。
我讲了那一池莲,那些成婚后的好时光。我动了心,情愿为他怀子。
可是从一开始,他就背着我,一次次去与那汉家医女偷情。
我流产之后,他看似自责,可在我宫里过的夜晚越来越少,我去找他也以政务繁忙推脱。
德妃听后沉默良久,从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纸。
“这是苗王的上书,陛下让本宫决定是否给你。”
“苗王要册封新王妃,“德妃顿了顿,“他们已经在上京受封的路上。”
我接过那张纸看了眼,轻轻笑起来。
我伸手在那纸上一点,整张纸就都燃烧起来。
燃过的灰烬飘飞在空中,像被染脏的雪。
“娘娘,只有蠢女子,才会对伤害过她的人念念不忘。”
3
那日诊脉后,德妃严令御医不准泄露消息。
不过皇帝应该是知道了。再次召我侍寝时,他的眼中有同情,可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赢朝宫中的人很有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比如,皇帝心中的影子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苗疆有一巫术,可趁夜入梦,知人心底最深的秘密,唤为逐梦术。
卯洛的梦中是那救过他的医女林裳,皇帝的梦中则是一名倾城国色的宫装女子。
所谓娟媚夺目,顾盼生辉,也不过如此。
细看下来,那女子的眉眼和德妃有三分像。
皇帝根本不爱德妃,也没有多在意我。
他真正爱的人是他早逝的养母,当年艳冠六宫的皇贵妃。
从我侍寝的第一晚,我们就心照不宣。
我需要他的庇护,他需要我的幻术。
即使是九五之尊,也会有求不得之事。
他的养母顾皇贵妃早已身死,他那隐藏了十数年,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恋,只有在梦里才能重温。
我的幻术,能帮助他在梦里回到少年时。
没人知道,内敛深沉的皇帝,也会为了幻觉中的重逢,不顾一切。
那些日子,皇帝时常宿在我宫里,还赐我为永宁宫主位。
没人记得,永宁宫是顾皇贵妃生前的居所。
只有人看不惯皇帝的这等盛宠。
上回冷待我的王婕妤是王太师之女,她从家里带来的乳母,频频在暗中给我使绊子。
苗疆湿热,我从未经历过北方干冷。如今深秋时节,宫内司送来的炭火不是短斤少两,就是品级低劣。
太医院也传出流言,说那个上贡的苗女被太医诊出小产过,怕不知私下还有多少腌臜事。
我一退再退,可他们还是不愿放过我。
有人买通了我宫里的人,趁我午睡将门窗禁闭。若非我设有术法保护,怕是要被活活闷死在宫中。
我现在是寄人篱下的贡女,而王太师在朝中势力如日中天。
可我也曾是苗疆圣女,出身高贵,我的父亲过世前,是苗疆部族中权势最盛的土司。
他们看不起我出身苗疆,我忍了。
可他们不该得寸进尺,想要我的命。
永宁宫的夜色深沉,我掐破指尖,任由鲜血滴落池中,
4
苗疆还有一巫术,能将人困在最可怖的梦境中,若非施术人唤醒则无法自动醒转,名唤缚梦术。
表面上,我对王婕妤乳母的事一声不吭。可第二日,她的尸体就在王婕妤的宫里被人发觉。
那乳母的身上没有半点伤痕。可见过的人都说,她的脸上充满惊恐,怕是到死前都在经历无尽折磨。
没有人能将这件事与我联系起来,但宫里从此有了谣言,永宁宫的苗妃,背地里是个心狠手辣的巫女。
王婕妤冲到我宫里的时候,我正在永宁宫里赏莲。
这是皇帝专门为我种的,选的都是江南最美的莲。
从苗疆到中原,即使换了一幅天地,一个男子要讨好女子,手段也是一样的。
王婕妤的眼角通红:“妖妃,你还我乳母的命来!”
她看起来是真的难过。依我这段日子看着,王婕妤对争宠并不上心,也没有多爱皇帝,不会特意来为难我。
指使她乳母的,应当是她的父亲王太师。
我做事素来恩怨分明,王婕妤既然未曾害我,我也不会太过为难她。
“王婕妤,本宫可没做什么。”
我刻意加重了’本宫‘二字,提醒她我才是妃,是一宫的主位:“婕妤若有心,该将你那乳母厚葬了。”
我说的也是实话。梦境之术在苗疆只是再基础不过的幻术,中原人少见多怪,才会活生生被吓死。
王婕妤气得脸色发青,死死地盯着我,哪还有半分初见时的矜贵清冷。
“妖妃,你得意不久了,“她的眼底混杂着恨意与快意,”你还不知道,苗王的车马今日进京了吧。”
“你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我的乳母,可你到底只是苗王的下堂妾。”
我微微一笑:“婕妤能查到这些,就应当知晓,本宫是巫之堂的圣女。”
苗疆巫之堂威名赫赫,传闻中有驭阴兵,肉白骨之能。
赢朝之所以始终不敢剿灭苗部,也是因为对巫之堂心存忌惮。
王婕妤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些。
她猛地掐住我的手,眼中露出一丝希冀:“尤皎皎,你是巫女,你一定能起死回生的对不对?”
“婕妤若想,本宫确实可以办到。”
在她充满希冀的眼神中,我一点点从她的掌下抽出手:“可苗疆之术只能召回肉体,召不回灵魂。”
“如此行尸走肉,婕妤也能接受吗?”
5
德妃派人送请柬时,王婕妤刚失魂落魄的离开。
卯洛与新王妃已经进了宫,为展现上国气度,皇帝专程设了国宴款待。
“娘娘,今晚乃国宴,这一身装扮虽美,是否不够庄重……”
我瞥了一眼宫女,她吓得忙去准备。
自从王婕妤的乳母死后,宫里的人再不敢轻易招惹我。
今日卯洛上京,有人想看我笑话,我偏要盛装打扮,让他们不痛快。
宴会即将开始,我才姗姗来迟。
我一身雪色长裙,缓步上殿。面纱覆盖着我的面容,轻薄如蝉翼,在风中舞动。长裙半遮半露,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婀娜的曲线。
他们既然说我是妖妃,我就要做最圣洁又最魅惑的妖。
不出所料,我看到了卯洛眼中的惊艳。
我目不斜视,盈盈朝上首的皇帝下拜。
今日的皇帝一身明黄朝服,俊秀庄严,似画上的神仙。
他微笑唤我:“爱妃,今日可是苗王入宫的好日子。还不快到朕身边来。”
我大胆地坐到他身侧,依偎进他的怀里
看到我与皇帝的亲密,卯洛难掩嫉妒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