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老汉写了一篇回乡记，没想到留言还挺多。

大部分读者，尤其是那些中泰两头跑的，都表示“深有共鸣”。

也有些朋友，觉得我“中吹过度”，有泰国伏拉夫之嫌。

“中国如果像你说的这么好，你还赖在泰国干什么？”

“有高楼大厦就是好吗？老百姓得到了什么好处？”

“中国什么样你刷刷抖音不就知道了，给自己加什么戏？”

今天，索性把漏掉的补完，顺便讨论一下那个问题。

中国这么好，为啥不回去？

9月的某一天，老汉回到南宁的家。

作为一只西乡塘土著，老汉大部分童年和青少年时段，都在南宁市大学东路的广西大学校园内度过。

这所大学，就是我的百草园，我的阿勒泰，我的标准原产地。

然而，走到大门，发现这个家门，我进不去了。

学校守门的保安，叫我“扫脸”。

我说，扫什么？

扫脸。

我心想，扫你大爷。

老子在这个广西大学里炸牛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我进我自己家，还要扫码预约？

凭什么？

结果，终究还是没能正规入境。

只好找了一个大学里认识的老师，开车将我“偷运入境”。

回到家门口，还没来得及感动，又发现了一个更严峻的问题——

找不到家门口在哪儿了。

20年前老旧的楼栋，加装了一个造型前卫的电梯。

从电梯出来，赫然两个从没见过的大门，搞得我真的认不得，哪个门是我的家。

那一瞬间，我真的有一点小小的伤感。

那可不是什么“祖国日新月异，家乡旧貌换新颜”的凡尔赛。

而是找不到家门的黑色幽默，以及淡淡惆怅。

正在发愣，两扇陌生大门的其中一扇，突然打开。

里面走出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

想来，应该是邻家男孩长大之后的妻儿。

小时候，对门的男孩是大我一岁的哥哥，同一所中学的学长。

如今十几年过去，他的妻儿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

小男孩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您好”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两名陌生邻居的出现，让我得以通过排除法，找到了自家的大门。

父母远在西藏自驾游，无暇接待，只是邮寄了家中钥匙给我。

儿子常年在海外，虽然让二老失去了儿孙绕膝的幸福，却也躲过了替儿子义务带娃的辛劳，得以尽情享受幸福的退休生活。

走进家中，空无一人。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中，看着熟悉的，童年的家。

祖传的锅碗瓢盆，几十年不换，瞅着特亲切。

我旧日的闺房，早已沦为杂物房，堆放着一些白酒、月饼、保健品之类的东西。

无论窗外的中国多么日新月异，自己的家倒是永远还是那副样子。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脑海中，突然冒出这句。

我没有在家里多愁善感太久。

因为，还要赶紧去办手续，恢复我作为西大本地土著，进出大门的权限。

先是跑到广西大学的离退休中心。

接待我的人，热情地与我讨论泰国时政格局——而且，居然还挺懂的。

在那里，我终于不再是什么“泰国网老汉”，不再被人随机认出。

我只是一个退休教师的家属，需要领导的签字，才能得到重返故园的权利。

出了大门，又跑学校保卫处。

中国处处日新月异，唯有这大学保卫处，万古如斯。

为了文物保护，警卫们执拗地沿用了1927年红砖房，内部装修堪称复古。

古建筑影响了人的工作状态，搞得保卫处的办事员，也像上世纪90年代的机关单位人员一样，充满了原始而低效的慵懒。

连个复印机都没有，简直连东南亚都不如。

于是，还得跑去找复印店。

艳阳之下，大学校园里蝉鸣阵阵，步步生烟，热得人几乎要中暑。

没有泰国的摩的，也没有中国城市发达的公交系统。

看不到校园公交车，

路边也没有共享电瓶车。

正在开学季，校园里四处都是青春的面孔，18岁的男孩女孩们，穿着球鞋和学院的制服，在享受着人生最美丽的一段时光。

外部世界的艰难，景气的下行，暂时还轮不到他们来面对。

他们的主业，是在美丽的校园中虚度光阴，谈恋爱，并且通过考研考博，将自己与世界遭遇的日子，再尽量拖延几年。

千变万变，大一新生的样子，终究还是没怎么变。

但我无暇欣赏这些，因为我已经快要被热死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校园小商店，艰难打印好东西，然后告诉小妹扫码结账。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扫码啊？”

“你自己用手机扫一下就行了。”

我这才注意到，收银台有一个造型奇特的机器。

人生中，第一次扫脸支付，汗流浃背

之后的一整个下午，都在与各种注册程序战斗。

中国很先进，很便利——但是很大程度上，这种便利只限于长居中国，拥有身份证和中国手机号的本国公民。

对于海外来客而言，中国的技术门槛，并不友好，像是一个没有说明书的多功能无人机，功能强大，却让陌生人开不了机。

在恢弘的高楼大厦之下，在一尘不染的亭台楼阁之间，我像是一个山中老道，刑满释放的囚徒。

在这个陌生的尘世中，满头大汗地点击着手机上，一个个陌生的APP和小程序。

然而，每次登陆注册，都会卡死在“输入中国电话号码”这类，难以逾越的环节。

如果你恰好连身份证都没有，更是寸步难行。

无论是买车票，办电话卡，还是预约派出所的手续，总会因为某些难以解释的原因，卡在某一个无法突破的BUG上。

而当你流量耗尽，却有办不了电话卡，就彻底成为了一个异世界的穿越者。

尽管，这里曾经是你度过半生的故乡。

好在，到了夜晚，所有一切辛苦、郁闷、惆怅，都随饭菜的飘香而逝去。

中国的生意人，在经济下行的时代中，比过去更卷。

他们不会在乎你从何方而来，不会在乎你有没有身份证和中国手机号码。

她们会拦住你，热情地叫你帅哥，用会所一般过度的热情，招揽你进店一叙。

只要你有支付宝和微信支付，你便是他们的座上之宾，他们会用这个世界上最殷勤的话语，最温柔的关怀，最美味的饭菜，去抚慰你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怅惘。

只要，你懂得如何用泰铢，以5:1的汇率，去买断你装模作样的乡愁。

有人会说：中国不就是那样吗？有什么值得吹嘘的？

确实，没有什么吹嘘的。

亲眼所见自己熟悉的地方，变得今非昔比，那种心中感受到的震撼，是抖音里道听途说的浏览，比不了的。

很多东西，也并非什么不得了的剧变。

只是我们离开得太久，在一个安逸和停滞的世界中，停留太久，以至于再次归来时，会发生恍若隔世的震惊。

如果你无法感同身受，那不是你的问题。

而是你的幸运。

但是人们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懂得珍惜，甚至拒绝承认这种幸福。

还有人说，既然你喜欢中国，就回来呀。

一边吹中国，一边待在泰国装模作样地“云爱国”，岂不可笑？

其实，不是我们不想回去。

主要是，我们很难回去。

因为，回去干什么呢？

人生有无数种可能，但同一时段，你只能拥有一种人生。

我们已经在外头待了这么久，我们的事业、我们的人脉、我们的客户、我们的房子、车子、儿女、宠物，我们一切安身立命的本钱，经年累月的收益，全都在泰国。

日子太久了，我们当中的许多人，回不去了。

让我们回中国谋生，和让我现在立刻去美国找工作，一样地不现实。

回国之前，我们为何发怵，感到惶恐？

还不是被他们闹的吗？

而是因为那些对中国不以为然的人，将现在的中国，说得太不堪，太萧条，让我们担心自己真的会遇到一个衰败的家乡。

因此，我们才会对中国所见到的一切，心怀感动，满目惊喜。

即便有些东西可能真没有这么值得大惊小怪。

但是，看在我们的眼中，就是如此令人感动。

说起来，还不得感谢CNN，以及他们众多的精神读者么？

我们为何，会为离开中国这些年，而感到遗憾？

不仅仅是因为，中国的发展日新月异。

更因为，中国本就是我们的故土。

我不是为高楼大厦而遗憾，而是某些更简单的多的东西羡慕。

那可能是一次与同事的聚餐，一场与父母的出游。

一次简简单单的逛街，与迎面走来的陌生人，热情地用母语交谈的闲聊。

故乡，天然就有很多容易令我们感到快乐的东西。

在泰国，我们能吃到一碗正宗一些的米粉，就能高兴半天。

而在中国，这种快乐是如此轻而易举。

那么，这漫长的前半生中，我们岂不是错过了如此多的简单的快乐？

相对的，却并没有得到多么丰厚的补偿。

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们心有不甘。

中国日新月异的发展，加剧了这种不甘。

但即便中国永远保持1990年的样子，我们依旧会感到遗憾。

为自己错过的而失落，为那些未能兑现的，与故乡，与亲人每一分一秒的相伴，而感到追悔。

这究竟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就因为我们这些离乡游子，对故乡加了滤镜的热爱，忤逆了你们这些对故国不屑一顾的恨国党眼中所自以为的真实，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伪诈？

那还是真是，对不起啊。

这个世界，经常有外国人，劝中国人“滚回老家”。

但是在泰国，喜欢这么说的，通常是中国人自己。

在可预见的将来，老汉可能还是会待在泰国。

我自知卷不过国内的同胞，便不去给祖国拖后腿了。

但是，我不会因为自己没有归乡的勇气，便去诋毁故乡的美好，强迫自己无视中国经济发达，科技进步，国力强盛，生活便利的基本现实。

在很久以后，当我已经老到不再需要和人“比卷”，当我的一切在泰国获得的东西，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烟消云散时。

当我养大了儿女，当我的一切被泰国淘汰和遗忘，当我完成了世界交给我的所有任务时。

我想，自己终究会回到故乡。

不需你们的提醒和驱赶，我自会从哪来，回哪儿去。

到那时，我亲爱的中国啊。

你将会变得多么美好，多么先进，变得多么让我惊喜啊。

就让我贪婪地回到你的怀抱中，做一片未经风雨，却鱼目混珠的归根落叶吧。

中国是我的未来，泰国是我的过去，我将在两个家园中自由地切换，随意地横跳，在潇洒的人生尽头，尽情攫取我所唾手可得的幸福。

然后，埋葬在那，我魂牵梦萦，却又连扫脸都扫不进去的故乡。

我亲爱的中国。

等着我。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变得更美丽一些吧。

文：岳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