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 | 三金

十点人物志原创

妖怪，一个总能引起人内心无尽遐想的词。

传说中，在公元前2600多年，黄帝巡行天下，在海滨遇到了一只妖怪。它的身躯是狮子，头有两角，长着山羊胡子。

这只妖怪不仅能说话，还将自古以来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妖怪的情况告诉了黄帝。其中不仅包括妖怪的名字，还有它们的具体形象、生活方式和喜好禁忌。

白泽（喵九绘，出自《讲了很久很久的中国妖怪故事》）

黄帝命人把这些妖怪画成图册，昭告天下，并且亲自写文章祭祀它们。

这只妖怪名唤白泽。黄帝命人绘制的这本图册就是著名的《白泽图》。

法国图书馆收藏的《白泽图》残卷（点开图片可放大）

因为有白泽，世人才得以知晓天下妖怪的名字，人类与妖怪开始和谐地生活在同一个人间。

一转眼，时间来到四千年后。敦煌莫高窟出土了《白泽图》残卷，仅存的两卷分别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和大英图书馆。

你也许从小便听过《西游记》里的妖怪故事，但一提到妖怪，首先想到的可能还是《夏目友人帐》《千与千寻》《阴阳师》等日本动漫、游戏作品。

日本人气动漫《夏目友人帐》

白泽与它所代表的中国妖怪文化在这片大陆上失落太久了。

中国一共有多少种妖怪？它们长什么样子？在这块土地上跟人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后来又为什么消失了？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十点人物志采访了作家张云。他自号“搜神馆主”，胆小怕鬼，却嗜妖如命，业余时间喜欢在中国的野史笔记、古文典籍中搜寻妖怪的身影。2020年，他耗费十年写成的《中国妖怪故事（全集）》中收录了1080个妖怪故事，四年过去，这个数字将近2000。如果没有新的古籍出土，妖怪数量“不会再有太大变化”。

张云新书《妖怪说》，记号Mark 2024年出版

今天是大年初二，假如你已经对家长里短的生活琐碎有些厌倦，不妨来这个妖怪的世界里躲上几分钟，就像小时候一样，听我们把故事从头讲一遍。

以下根据张云的讲述和书稿整理。

遇到了心软的妖怪

我是80年代生人，家在皖北农村。我们这代人，小时候没什么娱乐生活。夏天一遇上停电，大家就搬着凉席板凳坐到村口聊天，这时候就能听到很多神奇的故事。

我从小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长，老人家没什么文化，但故事讲得生动曲折，我特别爱听。

我印象最深的是爷爷跟我讲过一个“石猴”的故事。

故事主角是爷爷的朋友，他是个光棍，在江苏洪泽湖附近种烟叶。

大家也许不知道，烟叶这类作物对土地质量要求非常高，为了保证土地有足够的肥力，种植烟叶的人每年都得换地方。

那年，光棍独自在深山老林里开出一片荒地，位置偏僻，方圆十几里地都没什么人家。

一个晚上，有个带着斗笠的人走过来，问光棍借烟抽。光棍可高兴了，晚上能有一个人陪着自己，就把自己的烟袋锅借他，两人一边抽烟一边聊天。

抽得开心了，斗笠人天天来，一来二去就和光棍成了朋友。

相处一段时间之后，有人进山打猎，光棍热情地跟猎人分享：“诶你知道吗，我最近认识一个朋友，每天晚上来跟我抽烟！”

猎户笑他：“你疯了，周围几十里地都没有人家，谁能每天晚上来找你？”

光棍听这话浑身一激灵。他没说什么，第二天去集市买了一条红线和针，等晚上，斗笠人来了，光棍照常跟他聊天，暗中把针别在他衣服上，等抽完烟，斗笠人一走，光棍就在那放线。

第二天一早，顺着针线找过去，光棍发现山里一个石头做的猴子，针就别在石猴屁股上。这个石猴是张着嘴的，嘴里已经被烟熏黑了。

故事进行到这儿，你猜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蒲松龄写这个故事，主角是不是得把石猴砸掉？《聊斋》上留下一句“其怪遂绝”。

但光棍跟石猴说：“你要想抽烟，我明天晚上还等你，别觉得自己是妖怪就不来了。”

后来，石猴每天晚上还来，两人真的成了很好的朋友。

没过几年，光棍生病去世，村里人想着他无人发丧送葬，怪可怜的，就准备一起去帮忙把人埋了。

结果他们到处都没有找到尸体，烟叶地里多出来一个新坟。

这个故事我一直记得。石猴到底存不存在，我们“存而不论”，这也是日本妖怪学对待妖怪的基本态度。但从这个故事里，我知道了人和人之间应该真诚相处，你总能找到自己的朋友的。

提灯小童（喵九绘）

后来我自己开始收集妖怪，发现中国妖怪有一种特质，跟西方的精灵魔鬼不同，跟日本的妖怪也不一样——中国妖怪大多都是善良的。

这并不是说没有“坏”妖怪，但这类妖怪比例较低。

比如说清朝，传说云贵高原一带有一个抹脸妖，它跟你擦肩而过的时候，手往你脸上一抹，你的半边脸就没了，闹得人心惶惶。

有一次，一个守城的士兵看到一群人扛着水桶往城里走，他觉得奇怪，上前拦下，结果这群人就消失了。打开水桶一看，里面用石灰盖着一百多个人脸。很奇怪，这个妖怪闹腾了一阵子消失了。

山蜘蛛（喵九绘）

绝大多数中国妖怪天生对人世带有浓浓的好奇和亲近。他们站立于山峦、高树之上，渴望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浓浓烟火气的人世，时常参与其中。

比如宋代洪迈的《夷坚志》中就记载了一个妖怪——“老鹞”。

这故事发生在宋朝，说福州城南有一个莲花池，一个叫金四的人生活在莲花池附近，靠在池中种植莲藕为生。

一天深夜，金四想着“莲藕最近长得好，可不能让人偷了”，便决定出门巡查一番，遇见一人走在莲花池旁小路上，看不清脸。

金四觉得对方有些奇怪，就去询问那人为何深夜独自一人，对方回：“我有急事，才在夜里赶路。”

金四说：“我家住在南边，喝多了。不如这样，你先背着我走二里路，然后我背你走二里路，我们结伴把这段漫长的夜路走过去如何？”

那人答应了。两人互相背着走完了大半截路程，快到金四家门口，他突然紧紧抱住对方，拿灯笼一照，发现这居然是一只老鹞，就喊来了家人，一把火烧死了对方。

我有朋友听到这个故事义愤填膺，“妖怪也怕黑怕累，还愿意信守诺言陪你走完这段夜路，最后金四还把妖怪烧死了，人太坏了”。

老鹞（喵九绘）

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是，妖怪与人相处到最后，绝大多数都是被人攻击甚至消灭，或者悲伤离去。

一直以来，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妖怪都被认为是不符合常理、违背正常社会价值标准的存在，而这类存在在传统书写中就只能被被摒弃或铲除。

但如果大家去看古书，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情况：书写中国志怪典籍的作者都是读书人，甚至很多是当时社会地位非常高的人。

比如我们前面提到的洪迈老爷子，南宋著名文学家，官职做到了丞相，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却在写志怪笔记。你看他写的笔记，会发现他简直太喜欢妖怪了。

干宝被称为古代志怪小说鼻祖，是东晋史学家，用历史的眼光看属于当时的主流学者，却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写成《搜神记》。

干宝《搜神记》

他们并没有因为走正统治学之路而压抑了自己广泛的兴趣和独特的才情。

妖怪是人的面具，也是人的愿望

从与人相处的关系看，中国妖怪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主动参与，怀着满心的热枕和欢喜与人交往；第二类是刻意和人保持距离，云淡风轻，自有一方天地；第三类是因为欲望、仇恨等原因伤害人类。

我们看到，中国志怪的创作者总是愿意将很多单纯的意愿、理想与价值判断寄托在妖怪身上，所以塑造出了许多温暖、可爱的妖怪形象，这也是我研究妖怪的动力之一：我想听到那些藏在妖怪面具之下，人的想法与情绪。

《山海经》里有个妖怪叫山魈，是传说中的独脚鬼怪，身长、体黑，能力强大。听上去，这样一个妖怪好像地位很高、要欺负人，但实际上它跟人相处非常平等。

我们都知道，在山林中开垦土地是很费劲的，还可能遇到豺狼虎豹。山魈就出来跟人类说：“我们清理土地，你们提供种子，等到丰收的时候，我们平分这些粮食。”

最后两边都没有违约，人也不会去多取，山魈也不会仗着力气大硬抢，是一个很公平很和谐的状态。

山魈（喵九绘）

这是我看到中国妖怪中非常令人感动的一面，无论对人也好、对世界也罢了，我们不会杀鸡取卵、竭泽而渔。

《夷坚志》中还有一个很好玩儿的故事，因为这里面没有出现具体的妖怪姓名，我没有收录在文集中。

故事发生在宋代一个农村。这个村子偶尔举办宗教活动，让村民们聚集在一起，拿着自己家做的馒头、包子等食物祭奠祖先神灵。仪式结束后，再把东西分给大家带回去吃，保佑来年一切顺利。

有个打鱼的小孩，在仪式后领到了几个馒头，放在了自己挂在腰间的鱼篓里。你想，那个鱼篓每天都装着臭鱼烂虾，脏得不行。村民来不及拦，就见天上阴云密布，雷声轰隆，一道雷电噼里啪啦朝着孩子去了。

周围人心想：“完了，这孩子要被雷劈死了。”

走到跟前，孩子居然没事，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尘土。村民好奇：“那么大一道雷劈下来，你怎么会没事？”孩子解释说：“刚刚有一个老头过来，问我为什么要亵渎先灵，把神圣的供品放在又臭又腥的鱼篓里。我说，‘我想带回去给我娘吃’。他就离开了。”

妖怪故事里很少会直接跟你说人要孝顺，但它说，如果你是个孝顺善良的孩子，哪怕破坏了一些严苛的规矩，也不会受到伤害。古代受教育的人毕竟是少数，老百姓会通过讲故事的方式进行自发的教育，中国人非常重视这种以家庭为单位的社会结构。

护门草（喵九绘）

中国的妖怪故事很丰富，随着历史发展出现了很多变化。

早期《山海经》中的妖怪非常雄浑，非常浪漫。除了山魈，像烛阴这样的妖怪，睁开眼是白昼，闭上眼是夜晚，人面蛇身，现在过年舞龙灯的原型就是它。

等到隋唐时期，像是狐仙这样的女性妖怪形象开始出现，出现了很多爱情故事。人与妖怪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近，我们看到的都是非常生活化的妖怪。

上：姑获鸟；下：枣精（喵九绘）

还有些妖怪故事可能没这么“民间”，它们与真实历史事件相关，反映出当时的社会气氛。

这个故事发生在武则天在位期间。当时武则天老了，她正在面对一个选择：是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家族，延续大周，还是传给李唐的后人，复兴前朝？

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是继位的热门人选，权势滔天，经常举办宴会，拉拢朝臣为自己造势。

典籍记载，武三思有一歌姬素娥，美若天仙，能歌善舞，常在宴会上作为压轴。

在武三思邀请的官员中，有一人总请不来，就是狄仁杰。

请了几次，武三思觉得狄仁杰太不给面子了，素娥劝他：“狄仁杰跟一般人不同，这人直率，他执意不来，下次就不要再邀请他了。”武三思不乐意，放话说：“我下次还写请帖给他，他若不来，便把他杀了。”

狄仁杰没办法，只能前往。

没想到，等到素娥表演时，她怎么都不愿意出来了。武三思很生气，跑到后院找她。素娥躲在房间里，这才和盘托出：“我原是花月之精，上天派我来就是要迷惑你，败坏你们武家名声，复兴李唐。我告诉过你，不要请狄仁杰来，他一身正气，我无法与他共存一处。现在我必须要离开了。”

说完，素娥便消失了。武三思怒气冲冲地进宫，将此事讲给武则天听。

武则天一听：看来天下人还是思念李唐啊。于是把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李显。

在这样一则妖怪故事中，可以看到许多历史文化信息，了解到当时的百姓是如何看待执政者的。

“下一个就该写我啦”

今天我们大谈妖怪，有些读者可能会觉得稀松平常，谁不是看着《西游记》长大的呢？但事实上，中国仍没有一个普及的妖怪文化。除了二创的文学作品，我们对原典中的妖怪故事所知甚少。

记得上学时，我参加了许多学术交流活动。有一次，遇到一位日本民俗学者，他跟我说：“我知道中国妖怪历史源远流长，你们的妖怪数量非常多，更幸运的是你们这几千年从未中断，日本的妖怪文化受中国影响很深。但现在你们连一本说‘中国妖怪有多少种’这种基本信息的书都没有，而我们水木茂先生的《妖怪大全》已经是上个世纪的著作了。”

他说的没错。在日本，妖怪学是一门显学，已经成为他们推向世界的一张名片。很少有人知道，日本妖怪70% 都源自中国。

后来，那位学者跟我说：“我相信，妖怪的未来一定在日本。”

他的话让我受到很大刺激，我想如果这个工作没有人来做，那就我来。

生活中的张云

从小，我喜欢听爷爷讲妖怪故事，读书时，喜欢看历史典籍。我们看到历史中，很大篇幅记录的都是帝王将相、朝代兴衰。我们鲜少关心唐代的一个老百姓如何生活，宋代的一个小村庄是什么情况。妖怪，成为了我的一个窗口。我对妖怪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因为它让我看到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一处村庄里的婚丧嫁娶。

在《中国妖怪故事》出版之后，我的收集并没有停下。比如这次《中国历代笔记小说大观》的出现，为我的工作补充了新的典籍；比如之前没有名字记录的妖怪，可能没有收录进书里，这次我重新给他们取了名字；有些妖怪故事的条目也有增加。

目前，我找到了将近2000只妖怪，有人说我是在给妖怪“上户口”，后来我还和绘者喵九一起给它们“拍了证件照”。

柏枕（喵九绘）

正如那位日本学者所说，妖怪已经“存在”了几千年。这几千年里，我们的城市变得越来越相似，社会节奏在不断加快，一切古老的东西渐渐消失，妖怪们被埋在故纸堆里无人记起。但我仍然相信它们不会断绝。

这些妖怪，也是很多人曾经的困惑，是大家喜欢过的存在。只要我们写下一个妖怪的名字、阅读一段故事，就可以重新唤醒它，跨越一段时光，让它复活。

乐桥铜铃（喵九绘）

深夜，每当我在古籍中寻找妖怪的身影，好像可以听到他们簇拥在我身边，推推搡搡，又笑又闹：“下一个就该写我啦，下一个就该写我啦”。

封面头图出自《画皮》《封神第一部》，其他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