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折舟
每个人都痛恨九九六,但如果你是17年之前入职A-SOUL(不是虚拟主播)漫画工作室的新人漫画家,那么九九六对你来说可能是天堂。
A-SOUL工作室和大部分90后的青春都强烈相关,曾在漫画杂志《知音漫客》上爆火的《极度分裂》、《暴走邻家》、《浪漫传说》都是出自他们工作室,旗下知名的漫画家包括HEHE、Dr 大吉和极乐鸟。
因为该工作室画面特效明艳、人物情绪饱满,所以标识度很高
9月20号,曾在A-SOUL工作室创作的漫画家柳堡在微博上更新话题#我的漫画史#,披露了自己在A-SOUL工作室工作期间的工作情况:
集体混宿,宿舍卫生状况极差,抬脚就是别人的屎尿桶子。
收入体系不明,在工作室收益最好的几年,除头部合伙人之外,上到漫画家下到助手年薪低到只有一万以下。
工作室创办人刘志,限制成员医疗等正当待遇,要求成员管他叫哥,老大哥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所有人,从肉体到精神。
哦对了,在2009年,老大哥还举办了知心讲座,连续讲五十天,要求全员到场,讲座的具体内容不是创作方法论,而是精神凌迟:
我看了三遍才意识到这不是Cosplay或者行为艺术,是真事
这里具体的细节很多,详情可见@真-柳堡的微博。
而在一次采访里,工作室创办人刘志无不骄傲地宣布过:
“这里不仅养殖者动物,还养殖着我们漫画家。”
而他们居住的地方,有另一个名字,“荣荣养殖场”。这里确实有动物,后来有漫画家回忆,这里起码有上百只鸡鸭猫狗,夏天时臭气熏天。
在就在柳堡爆出工作室匪夷所思的工作环境后,很多曾在工作室工作的漫画家也跑出来纷纷回忆表示认同,有的说刘志在职期间多次实施职权骚扰,有的说工作室的工作量大到匪夷所思,一天十几页画面的劳动是常态,远超业界平均水准,有的说工作室稿费薪酬极低,在漫画作品收益超高的同时只给到工作人员低到难以想象的分红。
还有老师分享自己在工作室获得严重精神疾病的工作体验。
而他们无一例外默认了工作室早期很长一段时间里匪夷所思的工作环境。
而后,反驳也随之到来,曾在工作室里任职的A-soul韩超在微博上发文痛斥柳堡夸大其词,并一再声明:吃不上饭是2009年的事,那时候大家都吃不好饭,2017年开始成立公司之后大家就有股份了,虽然韩超老师仍然没有明说漫画版权是不是在自己手里,但是他明显已经认定自己发出来的事实,可以在法理和情理上反驳柳堡。
重磅的反驳也随之而来,曾经画出《暴走邻家》等极高人气作品的作者极乐鸟,发文表示柳堡在职期间供稿数量严重不足,自己不论产出还是收益都是他数倍的情况下也只拿了一样的钱,不过极乐鸟也没有否认工作室早年糟糕的环境,但他眼里,那是一个遍布温情、充满奋斗回忆的乐土。
文字版澄清可见于极乐鸟微博
而后,研究异常漫画的胡晓江老师,爆出自己在微信群内和A-SOUL工作室副手的对线记录。和前两位说辞相仿,一样没有否认早期对部分员工的打压、精神胁迫和待遇压榨,而是把焦点转移到了“挣得少是因为不努力”上。
是的,到目前为止,针对多位漫画家的控诉,极乐鸟、韩超和上文提到的阿提拉,统一的回应是:
“你觉得你受折磨,是因为你没有好好干。”
而后天眼查也下场了,在天眼查公布的信息里,A-SOUL工作室改换成公司之后,几乎所有股份都牢牢把握在他个人的手上。
以至于局势梳理到现在,很多看客会说,这是一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罗生门事件,应该把重点放在版权收益和分配公平上,比如在2017年A-SOUL转成公司之后,号称数千万用以搬迁、装修的投入能不能对上账,成立公司后的规章制度合不合理,早期号称自己是“共产主义”那漫画版权收益能不能安排明白,以及在10年代,动漫补贴极多的时候公司有没有拿到红利分给漫画家。
毕竟,共建共享是刘志最开始的承诺。
其实在这些讨论之外,有一点被悄悄合理化了,就是漫画家当然是极其看重产出效率的工作,但这意味着创作者们活该被打压吗?
漫画家的工作量确实远超一般行业,以我们常见的高人气漫画来说,《海贼王》、《死神》、《火影忍者》、《全职猎人》等作品的作者几乎都爆出过严重的健康状况,尾田、岸本这些漫画家每天只睡三五个小时是业界津津乐道的常识,就连一只被粉丝戏称“麻将输钱了才会回来画漫画”的富坚义博,也因为长期伏案劳作,养出了极为严重的腰椎疾病。
甚至往前追溯,缔造日本战后漫画辉煌的常盘庄的漫画家们,比如手冢治虫、藤子·F·不二雄、铃木伸一、石森章太郎等人,也都是以玩命工作闻名的,大家住在一个小公寓楼里,一天两位数的页数产出是常态,碰到瓶颈还会互相激励,并且时不时串个门帮个忙。
可以说,从那时起,漫画家们互相帮助、一起忙碌、用作品造梦和粉丝对话的生活方式,就成为很多漫画家心中梦想的样子。
但是,但是,但是,工作的劳累是常态,不等同于对于创作者的所有欺压也可以被正常化,这种劳累并不意味着常常遭受打压、恶劣的工作环境、不科学的持股比例。
要知道,JUMP尚且因为严苛和吝啬的成绩制度被无数从业者批评为“奴隶制”,但A-SOUL工作室在JUMP做的最烂的地方烂出了新意和花样。而JUMP如果只是沉迷于沉迷于利用信息不对称消耗新入行的小年轻,那它也不可能用血汗制度养出一个繁荣的行业、富有的头部漫画家、可供变现的内容思路和经典的原创作品。
饶是如此,对于集英社压榨井上雄彦、鸟山明等名家的批评也没有停止过
在心精神分析学上,有一种名为“大学话语”的话语形态,总发生于上司和下属、父母和子女、老师和学生之间。这种话语最大的特征是“你有问题”,你学习有问题、思想有问题、生活有问题、纪律有问题、能力有问题、态度有问题、认识有问题……这种话语的最大特征不是理性,而是单向度的要求,要求对象无休止地追逐变动的目标,比如“成功的漫画家”,然后用这个目标无限度的合理化一切打压、侮辱和折磨。
它的最终目的,不是真的塑造一个人的职业水准,而是把权力里的下位者变成一个取乐的对象,这个对象越是焦虑和煎熬,上位者就越是快意。承认自己是豺狼是困难的,但是用一个远大的目标看似合理地施加精神暴力,则是一种变态的爽感。
而且在以作品为最大导向的漫画行业,卷是常态,但把自己的尊严埋进土里,似乎不是通向成功的必要之路。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来,在政治辩论里,诺奇克曾经为了反驳“资本家在剥削工作者”提供过一个很经典的说辞:“剥削不一定是不正义的,因为员工本质上不承担参与公司决策的风险,还能拿到稳定的薪水和福利,手上有储蓄的高级白领都不愿意创业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么如果他此时此刻,能够看到千里之外的此地,有人用着和他一样的逻辑,帮着A-SOUL工作室开脱,他可能会忘掉那些政治学或社会学术语,说出一句脏话:
“****,你们在21世纪还能搞出奴隶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