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杨峥嵘

撰稿：亦言亦语

我妈说我爸这一辈子，最疼的不是她，也不是我们这些儿女，是他的弟弟，我的叔叔。

叔叔家如果没有饭吃，我家饭桌上肯定也只有白开水。

父亲从小把叔叔拉扯大，他和叔叔的关系，仿佛他是母亲，叔叔是儿子。

为什么用这个比喻呢，因为只有母亲对儿子的爱是无私的，母亲对儿子的付出是不求回报的。

而我父亲对他弟弟，恰恰做到了无私和不求回报。

父亲10岁时，就没了妈妈，听说是失足掉进池塘淹死了。

奶奶走后，给爷爷留下了两个儿子。

我爸是大儿子，那年刚刚满10岁，读小学四年级。

而我叔是小儿子，才6岁。

都说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我爸和我叔，成了两个没人疼的孩子。

两个儿子，一个读四年级，一个读一年级，爷爷没办法，只能狠狠心出去赚钱养活他们。

爷爷每次外出打工时，都会叮咛我爸说：“老大，你是哥哥，都10岁了，要照顾好你弟弟，别让别人欺负他。”

爷爷不在家的日子，父亲跟叔叔一起上学，回家做饭菜给叔叔吃。

除此之外，他还要去地里种菜，要去山上砍柴，还养了几只鸡，生了蛋给叔叔煮熟圆鸡蛋吃，补充营养。

慢慢的他们大了，叔叔和我爸，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发展。

我爸狠命读书，发誓要跳出山村去城里，过上更好的生活。

而我叔呢，看见书本就头大，我爸督促他读书，他就和我爸耍心眼，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要么干脆睡着了。

上山掏鸟窝，下河抓鱼，叔叔就精神，叔叔的口头禅是：书读多了人就傻了，你看我哥，不会爬树，不会游泳，多傻呀。

父亲考上大学那一年，叔叔辍学打工了，他成绩稳居班里倒数第一，读不下去了。

我妈说她嫁给我爸，是她这一辈子做得最傻的一个决定。

我爸穷，她一开始就知道。

我爸背后拖着我叔，我爸对我叔的无私和大度，我妈婚后才知道。

这个发现令她崩溃，但是我爸无比坚定地告诉她：这世上他最在乎的人，不是我妈，不是儿女，是我叔。

爸爸说他和我叔从小没了母亲，小时候相依为命一路走过来不容易。

叔叔结婚的钱，我爸凑的。

叔叔乡里建房，我爸借的。

甚至婶婶生娃的钱，也是我爸掏的。

从小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别人爸爸妈妈有工作的，衣服穿得漂漂亮亮的，口袋里总是不差零花钱。

而我和我妹，成天穿着别人穿过的旧衣服，我爸和我妈，就算白天黑夜上班，手里还是紧巴巴的。

长大后我才知道，我们这么穷的原因是因为我爸的钱基本上都给我叔花了。

说得难听点，我爸就是我叔的提款机，缺钱了随时可以取一些出来。

因为有我爸的无私奉献，我叔宽裕了，可是我家的日子却不太好过。

我妈一个人赚的钱要养活一家人，相当不容易。

我妈性格好，为人善良，知道我爸的钱帮衬了我叔叔，才开始念叨过几句，我爸不听，后来她就懒得管他了。

到我们长大成人的时候，我们家还是很穷，那时候我们非常讨厌那个总是张口问我爸要钱的叔叔。

感觉他就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吸血鬼，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我们家的痛苦上。

而我爸却不觉得他错了，他说兄弟姐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从一个娘肚子里孕育出来的，互相帮助都是应该的。

商品房全面放开时，别人家都花钱买了大房子，我家还住着六十多平单位分的小房子。

我和妹妹，从小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知道干啥都要依靠自己，不能指望父母。

我俩读书勤奋，大学毕业后都分配了工作，结了婚，靠自己努力打拼买了大房子。

而我叔叔家的两个儿子，都是游手好闲的，娶了老婆，生了娃，娃也不听话。

我妈老了后常常说我爸，说你这些年来源源不断地拿钱给你弟弟一家，不是帮他们，是害了他们。

我爸不承认，他觉得他帮助叔叔是应该的，他相信哪一天他需要叔叔帮助时，叔叔一家也会义无反顾地帮助他。

直到他72岁，得了肺癌需要住院治疗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只有自己心疼叔叔，叔叔并不心疼他。

我爸吸了一辈子烟，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深老烟民，烟龄48年。

因为吸烟，他有慢性支气管炎，犯病的时候，还哮喘，喉咙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到天气变冷就加重。

我们劝他戒烟，说烟是致癌物，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爸不同意，说吸烟可以更好地思考人生，是他唯一的爱好。

新冠期间，他呼吸困难、发烧、咳嗽厉害去医院检查，核酸检测阳性，感染了新冠病毒。

那时候医院人满为患，不救命根本住不了院。

医生安排我爸打了三天门诊点滴，烧退了咳嗽减轻了。

一个多星期后，核酸检测阴性时，我爸还是有点呼吸不畅和咳嗽，我们担心他白肺，又带他去医院看门诊，要求医生做CT，然后发现他的肺部有个大的结节，因为形状不好，医生安排穿刺，结果查出是肺癌。

得知是肺癌的那一刻，父亲把手里的烟慢悠悠地吸，把剩下的全丢了，什么话也没有说。

得了病得治，可父亲这么多年的钱无私奉献给了叔叔，就靠母亲那点退休金维持生活，根本没存下什么钱。

我和妹妹一人凑了五万，准备让我爸住院做手术治疗。

这时叔叔上门了，他提了20个土鸡蛋，一些干辣椒。

我们以为父亲告诉了叔叔他得病的事，父亲摇头，说他没说。

叔叔才坐下喝了杯茶，就开口向我爸借钱，说他的大孙子因为好赌透支了信用卡上的钱，还不上就会要坐牢。

父亲问他要借多少？

叔叔伸出一个手指头，父亲以为是一万，结果叔叔摇头，说他大孙子办了好几个银行的信用卡，全透支了，要10万才能还完。

父亲沉默了，半响他说：“这回我没能力帮你了，我自己也生了病，检查出来是肺癌，这些年我也没存到钱，明天去医院住院做手术的10万元钱，还是两个孩子凑的。”

听到10万，叔叔的眼睛亮了，他激动地说：“哥，这不刚好吗？你先把这10万借给我，我去帮大孙子把透支银行的钱还了，这样他就不用坐牢了。”。

母亲听了非常气愤，她说：“你拿了你哥的救命钱去捞你的大孙子，那你哥这肺癌不就耽误治疗了吗？这可是要命的呀。”

叔叔看了一下我爸，面无表情地说：“哥哥这病，也不是一天得的，再说他都72岁了，活到平均年龄了，可治可不治，实在要治，缓缓再去也没啥。”

“缓缓你能还上钱吗？缓多久？”父亲一脸不悦地问。

叔叔听了，摇头说：“哥，我都68岁了，肯定还不了你的钱了，但我的儿子孙子赚钱了肯定会还给你的，实在不行，你让侄子侄女再凑凑，反正他们条件好，也不差这几个钱。”

10万元钱从叔叔嘴里蹦出来，居然变成了这几个钱，我本来想要开口忿他，既然是几个钱，你为啥要巴巴地从乡里千里迢迢地跑来借。

但是母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插嘴。

我想：父亲听了叔叔的话，想必此刻心里肯定是哇凉哇凉的，他得了这么重的病，他疼爱帮衬几十年的弟弟，连假惺惺的问候也没有一句。

没有问候就算了，甚至儿女给他凑来救命的钱，弟弟居然要借去给他好赌的大孙子还债，还让他缓缓再去医院，太失望了。

父亲的脸色变了又变，表情复杂而失望，他对自己疼了几十年的弟弟说：“这是我救命的钱，谁也不借，你的儿子孙子，你自己去想办法，我帮衬了你们几十年，苦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到了要钱救命时，我还得指望他们。”

他从口袋里掏出他这个月的退休工资5800元，递给叔叔说：“你大老远跑来，我也不能让你空手而归，我这个月的退休工资你拿去吧，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钱，我病了，以后的钱得留着给自己治病。”

叔叔听了非常生气，说你怎么这么怄，亏得你还是当哥的呢，你就这么狠心看我的大孙子坐牢吗？

父亲朝他挥挥手，让他走，他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站起身，对叔叔说：“叔叔我请您到外面吃完饭，再送您去车站吧。”

叔叔气冲冲地说：“送啥送，我自己会走，你们这门亲戚，我高攀不上，以后再也不来了。”

走时，他把我父亲给他的5800元揣进裤子口袋，冲到门口又返回来，拿走了放在茶几上的20个土鸡蛋和带来的干辣椒。

弘一法师说：“尽力之后，选择随缘吧，人的手就那么大，握不住的东西太多了，世间一切皆为空欢，没有一样东西真正属于你……”

所以，年纪大了后，当你力不从心时，有些没用的亲情，也该狠狠心来个“断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