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星戴月的恩爱故事
文丨李维仓
我的双亲一生走过的路很长,经过的事很多,追思过往一件件、一幕幕繁若星辰。生活晨起暮落,日子柴米油盐,但贯穿烟火人间朴实真挚的恩爱故事,对我们今天的人生禆益无穷。
包办婚姻定终身
父母亲是经历新旧社会两重天的人,他俩的结合是传统包办婚姻的产物,典型的先结婚后恋爱。包办婚姻是我国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婚姻制度,它深植于中国文化之中,中国是一个讲究缘分的国度,认为缘分是冥冥之中遇合形成的,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也应该由命运自然决定。因此,旧社会包办婚姻思想深入人心,根深蒂固。
我的爷爷为人豁达正直,豪爽重义,善交朋友,广结乡贤,家中基业较为盈实,农地散布河川南山。由于种地的缘故,与距水洛城约十里之外的南山郭家湾村王家大户舅爷爷相识,一来二往两人成了称兄道弟的好哥们。在熬罐罐茶、抽水烟、拉家常的时候,得知舅爷爷生有两男一女,小女正值豆蒄,出脱得玲珑可爱,王家视为掌上明珠。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爷爷便顺势说自家老三长成少年,知书达理,尚未婚配。两位老人疏财仗义,脾气相投,又觉得门当户对,三言两语口头约定愿结儿女亲家。随后爷爷托人说媒,牵线搭桥,提亲求婚,撮合姻缘,婚事达成。民国33年,18岁的父亲从庄浪中学毕业,书生意气,英俊潇洒;母亲碧玉年华,二八芳龄,出落得亭亭玉立,秀气大方。受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择吉日良辰,父亲明媒正娶母亲,结为秦晋之好。据父亲讲,他和母亲结婚的场面很大,仪式隆重。母亲也经常感念她结婚的时候风光体面,众人羡慕。母亲不止一次自豪地说,她是用四人花轿抬到李家的!
古代花轿的样式繁多,因各地的习俗、贫富及主人的身份而略有不同。普通人娶亲一般是二人抬的花轿,家境富裕之户常用四人抬的大花轿,罩轿子的帷子都选用大红色的彩绸,并绣有富贵花卉、丹凤朝阳和百子图等吉祥图案,缀以金银丝线,以烘托热闹喜庆气氛。当时的花轿比现代年轻人结婚的彩车车队规格要高,足见主人身份的尊贵和对结婚的重视程度。我母亲就是坐着四人大花轿被抬到我们李家的。说起坐花轿结婚,我们兄弟姐妹在父母聊天闲谈的时候,曾经问过父母两个问题:一是坐上花轿是啥感觉?二是你们结婚前见过面、认识吗?母亲笑眯眯地说:“花轿坐上吃力得很,光受罪!从郭家湾到二房李家到山底下,都是猴儿弯牙岔路,坡陡着直立着呢,坐在轿子里感觉端砟子往下倒呢!倒得人眼珠子快要出来了,肠子好像倒到嘴里了,真格难受!”母亲抱怨父亲说:“你大大那一天能得很,礼帽一戴,把我没有说问一下。”父亲腼腆地争辨道:“那时候人都封建得很,我咋敢管你呢,不怕给人家把接口舌话把儿留下吗?”说到父母结婚前是否见过面,母亲害羞地回忆:“有一年郭家湾唱戏,请的是城里的戏班子,你大大装的是啥身子我没看出来。戏快唱完的时候,你大大从台口跳下来,看戏的庄家说这是王家的女婿,说这个娃娃是个争山。”母亲听到戏场人的议论,当时尴得满脸通红,脸上烧杠烧杠的,羞得头都抬不起来。听话听音,听得出来母亲对朝气蓬勃的父亲从心底里还是称心满意的。父母亲完婚之后,小两口相敬相爱,爷爷高兴,奶奶欢喜,李家的光景越来越顺。
说起母亲出嫁坐轿经受的艰辛,不难想象郭家湾、二房李家、南山上山高路陡,地形崎岖,交通不便的境况。小时候逢年过节,最喜欢去的是舅舅家,最害怕去的也是舅舅家。跟上大人提着六个油饼从水洛城出发,下汽车南站长坡,淌过水洛南河,过去没有南河大桥,朝西南方向上山,爬上上擦鼻子下擦勾子的红土坡小路,到稍微平缓开阔的缓人咀(现二房李家刘家四社村庄),已经是满头大汗,大张口出气。歇息片刻后,穿过二房李家中庄二社和三社,继续绕行寺咀上,登越胳膊湾,隐约可见郭家湾村庄(现在的二李六、七社)。郭家湾背靠双圪垯堎,翻过南面的大山就是盘安,东侧是雄伟的火焰山,西侧紧邻森林葳蕤的松树梁,三面高山环抱,形如一个大簸箕,藏风聚气,宜于安居,生态环境优美。话说回来,这里曾经是北宋刘沪将军屯兵的二房李家旗鼓山,是为镇守水洛城要塞提供充足粮草的后方补给地。十里山路的长途跋涉,到了舅舅家已双腿发软,人困马乏,围坐在舅奶奶的热炕上,端起妗子做好的长面,狼吞虎咽的咥饱肚子,但心里愁肠的是回去的十里长路该如何面对。
柴米油盐长相依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经济尚处于困难时期,物质条件十分匮乏,缺吃少穿现象普遍存在。我家家口大,老人小孩都要吃饭穿衣,兄弟姐妹都要上学。为了拉扯孩子,养家糊口,维持生计,过穷光阴,父母亲从没有在家里悠闲的坐过,从没有睡过一个透夜觉,从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二老披星戴月,吃糠咽菜,节衣缩食,含辛茹苦,苦苦支撑。打我记事起,父母几乎什么事都经过,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那种面对困难的抗争精神和忍辱负重的强大韧劲超出常人的想象。除了白天参加生产队上的集体劳动,多挣工分,早晚总是在家里偷偷的干些手工副业,赚几个零花钱以添补家用。
那时候双亲好像是万能的,小手工做,小生意做,小买卖也做,只要啥能变成钱就做啥。父母亲在家里烙锅盔、蒸馒头、炸油饼、煮锅锅饭......哥哥们便背上馍馍走村串户,跟集赶场叫卖,舍不得掰一口充饥,走时父母亲数好个数,卖回来如实交账清点,统一交父母“财政”保管。姐姐们把家里下好的锅锅面提到街市人多的地方售卖,为了早点卖完,喊得口干舌燥,也舍不得喝一口小锅饭汤汤。熬糖瓜、编背篼、打竹席,穿麻鞋、纳布鞋、绣枕头、卖香裱、售杮子、销龙葱、杀猪养鸡、卖鸡蛋,只要能换来钱的小生意,样样都尝试。
最让我难以忘却的是寒冬腊月写春联对子的往事。那时一张大红纸两毛钱,一张纸可裁四副对联,一副对子卖八分钱,利润虽薄,但也是一种收入。用父亲的话讲,卖骡子、卖蚂蚱都是生意。父亲是个文化人,楷书行书都颇有功夫,父亲总是在凌晨三四点就起来,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挥毫书写对联,母亲披着棉袄坐在土炕上纳鞋底,做针线活。父亲写成的对联摆满满一地,母亲虽然没文化,但对每幅对联都要做一番点评,说这一幅对子写得好,字写得俏样、周正,那一副对子写得不工整,那个字写得杈八哈拉的不好看。父亲笑着说:“你认得个啥字呢!”但是过后,父亲用佩服的语气说:“你老娘眼窝子里有水呢,还说得准着呢!”从小受家父的文化熏陶和耳濡目染,从事教育工作的大哥二哥和妹妹在三笔字基本功上还没有被人低看过。
我是父亲书法的忠实崇拜者。1983年夏完成西北师大学业,在学校发给毕业留念卡片上,让父亲赐我毕业赠言,以勉励自己今后的人生。父亲欣然提笔,用小楷毛笔写了“广读书胸中有本,勤作文笔下生花”的劝勉励志语。我把父亲写给我的毕业赠言细心珍藏,无论走到那里都带到那里,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工作室办公桌的前方,作为我的座右铭,时时铭记父训的教诲,夙夜在公,宵衣旰食,读书治学,修养做人,立业劝后,匡正家风。父亲就是我人生中的启明星。
家从细处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在县物资局当零时工,因父亲有文化,为人实诚,被物资局领导派往天水南河川庄浪货运二级转运站与东关村的孙昌世大叔一起看门值班。转运站设在南河川火车站旁边,母亲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想看看火车是啥样子,便搭拉货的顺车到南河川父亲值班的地方。那时正值隆冬,冰倒雪滑,父亲答应带母亲坐火车游天水市,可把母亲乐坏了。一大早二老乘火车到达天水,父亲领着母亲从天水秦城的老街道东头走到西头,从西街巷道游到东街闹市。眼看已过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叫,小饭馆门前散发出扑鼻的香味,炒凉粉摊摊前热气腾腾的食香沁人心脾。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家食堂店铺,二老没舍得吃一碗锅锅面,喝一杯热茶水,硬生生的饿了整整一天。最后又搭顺车回到南河川住地自己做饭吃,实际上是父亲没有舍得买。母亲后来经常给我们说,她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游天水。抱怨父亲说:“你大大不是个人,叫名把我引到天水,说是让我游着见世面呢,连一碗汤汤面都没给着吃。这还闲着呢,最丢人的是满天水街道没有像我们两个怪人,我一点小脚,一个烂围巾头上一顶,你大大穿得烂里烂杆的,清鼻冻的掉冰棱棒呢。我俩人一拧一拐的,人家天水人这个看那个看,把我们两个当怪物看稀奇呢!”母亲每当回忆起游天水往事,除了抱怨责怪父亲,还不时感叹说:“世上的穷人多,哪一个好像我。”那时候生活得苦情,真的比黄连还苦。
父亲一生勤俭持家,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他时常教育我们要量入为出,吃饭穿衣量家当。他的治家格言是“家从细处有,富是攒哈的”。他清贫一辈子,精打细算过日子,恪守细水长流,维持着这个大家庭的穷苦光阴。母亲虽然因游天水往事埋怨父亲,但从内心深处最理解父亲的苦处难处,总是口上骂着,心上挂着,夫唱妇随,栉风沐雨,患难与共,同舟共济。一生为小事磨擦不断,甚至火花飞溅,但大事清醒明朗,和睦融洽,风雨过后,天清气爽,一派明媚阳光。
这就是烟火人家的老两口,这就是老夫老妻,这就是原汁原味的我可亲可敬可爱的双亲!
三十年前双亲游天水发生的故事,时隔三十年后在我们身上重演再现。当年送儿子到江西南昌上大学,儿子报名后即刻投入军训,我们夫妻俩商量游南昌八一红色广场。那时正值盛夏,南昌气温高达38度,太阳热情如火,火辣辣的烤着大地,把广场晒得热浪滚滚,大地活像一个蒸笼,让人感到焦热难耐,喘不过气来,汗珠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流。我和妻子在八一广场转来转去,实在无处躲避乘凉,走到一家肯德基店门口,妻子提议进去坐一坐,歇歇脚。我们一进店内,顿时感到空调的丝丝爽气吹来,室内凉爽气息让人瞬间神清气爽,无比愉悦。坐了一会儿,妻子看到人们吃着汉堡、炸鸡、沙拉西餐,喝着冷饮,便说我们也吃着喝上一点吧。我不假思索地说:“赶快走,你坐着坐着还事情出来了。”就这样我们两人从店里出来,继续像流浪汉一样在广场周边转悠。妻子感慨地说:“我们两个就像大大老娘游天水一样,一分钱都舍不得花,你真是老大大的儿子啊!”说实话,考虑到当时儿子上学要花费,能省一点便省一点,以致给妻子留下戏说我的笑料把柄,这段往事经历至今让人回味无穷。“家从细处有,富是攒哈的”是父母亲节俭理财治家的训导,影响着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一言一行总关情
父母亲的恩爱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没有长相厮守的缠绵,没有柳荫树下的呢喃,没有海枯石烂的信誓旦旦。虽然没有任何豪言壮语,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但生活的每一个点滴、每一处细节,都打磨渗透着恰如其分的表述,方式非常得体、精准、实用。
六七十年代,我们西关大队只有一个药铺和一名赤脚医生,看病难、缺医少药是当时全社会的普遍现状。人一旦生病,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是去医院看病治疗,而是讲迷信送冲气。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父亲突然头晕乏力恶心呕吐,豆大的汗水从父亲额头上直流。母亲让父亲坐在炕头上,先是让父亲双手交叉向后,母亲紧紧抓住父亲的双手,用膝盖顶住父亲的后腰背,用尽全身力气推拉揉搓,反复交叉数次,一边折腰,一边询问父亲疼不疼?气顺了没有?几分钟之后,母亲又让父亲躺在热炕上,手脚麻利地裁了一张白纸,用红色的一元纸币在白纸上一反一正地按拓着,说是印烧纸用的票票。让我从厨房里舀了一碗浆凉水,拿了三根木筷子,取了一小块馍馍。母亲熟练地把三根筷子在浆水碗里上下溅了几次,然后把一根筷子横架在碗口上,另两根筷子分立于横筷子两边,上头攥捏在一起,下头插入水中,嘴里反复念叨着“站住!站住!赶快站住!还不站着咋呢?给你骑上个马,你就吃好喝好,十字路口上撇等着起。”待两根筷子乖顺地骑在平放着的筷子上后,便说:“顺顺当当地骑好,稳稳当当地骑着。”随后母亲擦着火柴,点燃拓印过的纸票票,在父亲头上顺时针转三圈,在身上顺时针转三圈,声音铿锵有力地喊着:“随送随好,去!去!去!去!我家人穷,你揪挦我家人着做啥呢?揪挦我家人的可怜呢!给你给着吃上喝上,把钱拿上,你就赶快走。去!去!去!去!你哪达来就到哪达去,十字路上撇等着起,拣富汉家人揪挦起,再不了揪挦我家人了!”等纸票票燃烧成灰灰后,把纸灰摔进浆水碗里,掰上几块馍馍,一部分泡在碗里,一部分朝门口抛去,语气坚定地说:“你老人家吃饱了,喝好了,脏遂心了,赶快马骑上,钱捍上,去!去!去!去!” 一系列的动作结束后,母亲又脱下她的三寸小鞋,鞋帮朝下,在父亲的头上、身上左三圈右三圈的旋转一番,之后端起碗和筷子,快步走到大门口外,朝门前的土墙上用劲泼去,还念念有词的呵斥道:“去!去!去!去!走得快快的,赶快去,再不要到我家门前旋了!”送完冲气不多时分,父亲果然轻松了许多,坐起来夸赞母亲:“你还有这一手呢!冲气让你吓着跑了,还真的灵验”。
父亲突发疾病,母亲一套组合拳动作送冲气,至今令人记忆犹新。三年疫情肆虐病毒横行期间,我们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抗疫大战,面对新冠疫情在药物购买吃紧的时候,我有时天真地想起父母双亲送冲气驱瘟神的情景,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望疫尘不染,百病不侵,静待疫散;愿山河无恙,人间皆安,天下太平!
来源:帘卷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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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维仓: 男,汉族,中共党员,生于1963年7月, 庄浪县水洛镇人。1983年7月毕业于西北师大地理系,2001年西北师大地环院人文地理学研究生结业,2002年12月参加中共中央党校首期教育发展战略理论高级进修班。理学学士学位,中学地理高级教师,甘肃省特级教师,全国优秀教师,全国优秀地理教育工作者,甘肃省优秀教师,甘肃省“园丁奖"获得者,获得“中国名校长”荣誉称号,中国地理学会会员,甘肃省教育学会会员,庄浪县第一中学原校长,庄浪县政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