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对投资人负责，不能一直伤害他们，
如果想进入行业的资本都望而却步了，未来的年轻人得多难啊。
今年FIRST影展，《没问题》是热度最高的片子之一。主演梁龙身兼「摇滚教母」「美妆博主」多职，自带流量。电影本身是类型片，讲的是东北中年男人，在特色的官僚、关系文化中，为了闺女，和女老师、校长、领导等人周旋的故事。笑点、泪点都有，对普通观众也很友好。
但上座率越高，口碑好像越不理想。
首映后，《没问题》豆瓣开分6.1，如今回升到6.5分，虽然一直在及格线上，但和电影本身的品质挂不上钩。
制片人李冀弢很无奈，豆瓣评分对发行影响很大。导演蒋佳辰更是黑人问号，每场放映笑声、掌声此起彼伏，怎么回头就给差评呢？
蒋佳辰（中）、李冀弢在映后
没几个专家开会，还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创作者永远摸不清观众的喜好、评价标准以及其他场外因素。创作者能做到的，只有拿作品说话。但网上的好奇声太多了，主演为啥找梁龙？导演如何面对恶评？电影里是真实的东北么？带着疑问，我们和蒋佳辰进行了一次长谈：关于电影、关于资金、关于主演梁龙、关于文艺片的困境、关于当下的东北……以下是蒋佳辰的自述。
我是东北人，除了当导演还在鲁迅美术学院教电影。
每年到了6月份特别难受，大多数毕业生都走了，留在老家的特别特别少。前几天新的人口普查结果下来，东北老龄化、人口负增长。所以别看东北现在还算繁华，每个人都安居乐业。但若干年后，按照这个趋势往下走，挺愁人的。
带着这个出发点，我从2017年开始写《没问题》的剧本，期间拍摄了第一部长片《寻狗启事》（专访导演蒋佳辰：在东北找一条「薛定谔的狗」丨制鲜者）。
有了自编自导的经验，再回头改《没问题》的本子，就比之前成熟了。原本个性化、作者性的表达都减少了一些，想把观影门槛降一降，让更多人看到这部电影，并且通过电影看到东北的现状，以及美学风格的探索性表达。
《没问题》希望展现的是一个时代、一个地域，我觉得它适合朴实一点的处理方式。
因为种种原因吧，后来《没问题》的剧本有一次特别大的改动，整个人物都调整了，2019年冬天才开拍。
《没问题》（原名《思想没问题》）开机照
这期间，资金压力又来了。
其实拍完《寻狗启事》之后，《没问题》的资方基本确定了，结果后来那边出了点问题，只能暂时搁置。
但我和制片人做了很多前期工作，立项、筹备啥的，费了挺大劲，不干的话太遗憾了，心里也较着劲，必须把戏拍了。
那就想办法呗，制片人自己掏钱，找身边亲戚朋友借，反正就是凑，最后坚持把戏拍出来了。
好在这是第二部长片，我创作剧本的时候就有制片意识，没写什么天马行空的东西，也实现不了。加上《没问题》本身就是从生活中来的，所以从剧本创作到拍摄、制作，预算都能控制住。
后来就顺利一些了，在各个影节、影展走WIP（制作中）项目，遇到了7印象，梁静老师看片后很喜欢，说要不咱们合作吧，所以后续的困难7印象帮着解决了不少。
《没问题》海报
回顾我这两个片子，虽然《没问题》比《寻狗启事》的拍摄周期长、预算高、制作也更细，但核心表达基本一样。
并且随着年纪增长，我的视角和思考也有变化，最后两个片子恰好形成了互补。
《寻狗启事》的主角张广胜（丁溪鹤饰）是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他想留在家乡，但东北的特色文化给这事儿添了不少麻烦。拍摄时，为了强调主角的家庭困境和个人困境，用了手持长镜头，有一种迷茫、躁动的感觉。
《没问题》的主角左守权（梁龙饰）是女儿即将毕业的父亲，他想让闺女留在家乡。这个中年人一直干体制内的活儿，思维比较固化，所以用了很多固定镜头，把他框在大景别的小空间里。
我还专门设计了几个老左（左守权）开车的镜头。从导演角度，车是封闭空间，又是移动视点。从编剧角度，老左在戏里只能一直往前走，没有机会和资本重新选择，甚至不知道下半生能走多远。所以整个电影，他都在路上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
《没问题》剧照
扛着眼前的苟且，朝着无法预知的未来的往前走，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东北这地儿吧，自然环境比较艰苦。东北人必须有乐观的态度，来对抗「恶劣」的生活。相当于自我调节吧。所以电影的气质就是东北人的气质，有一些悲情色彩，但又以乐观、自我解构的方式活着，要不没别的招儿，所以《没问题》有一些笑点。
但我自己不把电影定位成东北喜剧，主演也没想过找喜剧演员。
后来我无意间发现，龙哥（梁龙）身上有一股劲儿，就是搞笑而不自知，加上他外形适合、年龄适合，各方面都挺合适，就找他聊剧本。
用龙哥的话说，他和老左能对话，老左的所作所为他能理解、能认同，所以当时就定下来了，属于一拍即合。
梁龙舞台造型
开拍前我俩没少沟通，除了主演，龙哥还是电影的音乐总监，片里两首歌都是他写的。所以前期除了人物，他对电影的情节、风格都有了足够的了解。
包括他为了戏留头发，形象上一下进入老左这个角色中了。之前一般没人看过他短发的造型，这次大家都知道龙哥头发卷卷的样子了，这个挺有意思，我估计他以后一定不想再留了。
开拍后我俩也一直在沟通，收工早就找个小馆边吃烤串边聊，收工晚，可能就回酒店、办公室开两瓶啤酒小喝一下，总结今天的戏，再聊一下后边的拍摄，沟通非常充分。
龙哥特别谦虚，一直说自己是电影新人、青年演员，沟通起来省心省力。
蒋佳辰、梁龙在拍摄现场沟通
最后老左的完成度让我特别惊喜，应该也部分超出了龙哥自己的预期。包括电影后段种种细腻的情感，「青年演员」梁龙完成的都不错，能看出来演戏的潜力。
其实老左这个人物挺难演的。
剧情里提到过，他当年和发小老牛逃学，他妈给他胳膊都削掉环了，所以老左是在棍棒底下出孝子这种理念下成长起来的，对孩子的教育也很严格。
他认为玩摇滚的女儿必须「走正道」，我得对你负责，我得管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毕竟「你玩摇滚，你玩它有啥用啊」？
《没问题》剧照
但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道」，年轻人和老一辈的定义完全不同，上一代东北人觉得，孩子必须找个稳定工作，组建一个家庭，过小康生活，衣食无忧的。
然而时代发展太快，现在年轻人的主意特别多，并且只要做好了，都能实现自己的价值。
老左理解不了，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他没错，甚至很努力、很积极的解决问题，但他用以前的那套方式方法，面对现代的人和事儿，注定是失败的结局。
不过他又这把年纪了，很难改变自己的思想观念，所以在时代的冲击下，老左注定是悲情人物。
梁龙在现场阅读剧本
他闺女左明明（范帅琦饰）就不一样了。
这个年轻人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有人生目标，并且会为了目标奋斗。但因为个性太强，她又不太守规矩，比如为了排练，英语课迟到等等。
我上课时发现有的学生也会这样，他们个性表达非常强，敢于质疑权威，老师讲的内容不会盲目相信。我觉得文明或者文化向前推动，要靠这种质疑精神，温和的、延续性强的方法相较会低效。
当一部分人或者一个群体陷入某个循环中，发展就会面临停滞。必要时的推翻重构，才是发展的核心。
不是每个人都会成功，但探索和尝试精神是我所推崇的。
《没问题》剧照
这俩人「一冰一火」，天生不可能对付，父女的对抗也穿起了电影的主线。而他们更深的对抗是，一个想走，一个想留，东北未来究竟何去何从？
电影里牛校长第一次出场，面对媒体采访，喊的是留住东北人才，让人才「走回来」的口号。
但发展不能只停留在口号之上，「有政策」并且「去落实」才是关键。固化保守的思维，只能让发展、重振成为一句口号。
这种现象也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东北人大部分是河北、山东等地闯关东的移民，本身有对稳定、安逸的渴望。加上多年的殖民统治，骨子里有挺深的不安全感。
建国之后，东北作为重工业基地，被誉为「共和国长子」，但改革开放的浪潮，又把东北冲刷的够呛。
《没问题》剧照
作为东北人，我想尝试去剖析，但这不是电影所能承载，我也没有鲁迅先生那个能力。
所以不管《寻狗启事》还是《没问题》，我的想法就是书写时代。把这个时代的人物、地域，尤其把是小人物的徘徊、迷茫、挣扎展现出来。就够了。
我是第三次来西宁，选择FIRST影展进行世界首映，是看中了这里对于电影的尊重和仪式感。每个来到影展的观众、创作者，包括组委会、志愿者，对电影都是有信仰的。
说高级点，能在这里找到初心，仿佛看到了最早梦想做电影的自己。
还有一点很重要，FIRST影展的专业度，能听到不同的声音。有赞美的，就会很开心。有批评的，也会让我思考，从而更冷静的面对后续创作。
其实选择来FIRST影展首映，早就做好面对不同声音的心理准备了。要是这都承受不了，还不如留在自己的舒适圈，别做这行了。
不过作为电影作者，我始终坚持不能盲目的取悦观众。
我觉得未来会有越来越多兼具商业价值，兼顾作者表达的作品从这里出发，观众可能会逐渐产生新的评判标准与观影习惯。
现在各大国际电影节都有类型化的片子入围、获奖，更多元的表达和更成熟的叙事方式会成为趋势。
再一个，电影是最贵的艺术，作为创作者也应该想一想。那么多的精力与金钱，如果只能在影展露一面，被少数人看到，那我更愿意选择其他艺术表达方式，反而更自由、更纵向。
退一万步说，还要对投资人负责，给他们信心，不能总伤害他们。要是原本想扶持青年创作者的资本望而却步，多容易使行业以及后来的青年创作者陷入困境啊。
《没问题》拍摄现场
但我也不是说要做一个没有思考、没有营养的「速食」商业片吸金，而是尽量做到兼而有之。
参加香港电影节时，王庆锵老师说中国的青年创作者和西方相比有「技术」差距。作为导演来说就是如何运用视听语言，如何做好叙事。
这也是我希望达到的，把表达含在叙事之下，逐渐形成风格，逐渐成为成熟的创作者。
这次FIRST影展，是《没问题》首次在大银幕面对观众。
每个电影创作者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登上大银幕，这也是所有青年导演心里的梦，那种仪式感太不一样了。
尤其当电影还有我个人的情感表达，感觉更特殊。
如果非要形容是啥感觉，就是灯光暗下来，大银幕亮起。此时，我可以忘掉现实世界，忘掉拍摄时的所有苦难、折磨。当观众掌声响起，多少委屈都不重要了。
那个享受当下的时刻，影院灯光介于明暗之间，才是电影导演内心真正的狂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