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峻极禅师是破灶堕和尚的法嗣,关于他的记录非常少,在流传下来的禅宗典籍中几乎没有关于嵩山峻极生平的介绍,而只有一则关于他评述善恶的故事却流传至今,其中深意值得深思。
有一位学僧请示峻极禅师道:“如何才是修行行善的人?”
峻极说:“担枷带锁者。”
学僧:“那如何又是作恶为非的人呢?”
峻极说:“修禅入定者。”
学僧:“我根基浅薄,对于禅师的机锋无法理解,能给我说得更直白一些吗?”
峻极说:“你问我什么是恶,恶并不是从善中而来;你又问我什么是善,善也不是从恶中产生的。”
对于峻极禅师的话学僧还是没有领会,茫茫然站在那里发呆。良久,峻极禅师问学僧:“懂了吗?”
学僧:“不懂。”
峻极禅师再进一步解释道:“恶人无善念、善人无恶心。善恶如浮云,本来无分别,皆是由心生”。
学僧听到此处才大彻大悟了。
对于善恶,佛家是非常看重的,在《增一阿含》中便有“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的偈语,而且后世常常把这句话用来定义佛教。
但嵩山峻极的话却反向颠倒了善恶的说法,把“担枷带锁”之人称之为善,而把“修禅入定”的人称之为恶,的确颇难理解。
如何会这样呢?
关键就在于嵩山峻极最后说得那句“所以道善恶如浮云,俱无起灭处”。善恶都源自内心的分别,由心而起的相对存在,并不是那么黑白分明的真实。
不信,只要你说什么是善,就可以从另外一面来说这也是恶。
比如:
不诚实,说谎话算是恶吧?可是医生为了得到更好的治疗效果,对病人隐瞒了病情,对病人撒谎了,这难道还是恶吗?
放生,应该算行善吧?可如果把人工养殖的已经丧失野外生存能力的动物随意放归自然环境,不但不能让它们生存下来,还可能对自然生态环境造成破坏,这难道还算行善吗?
再比如:
在抗 日战 争、解 放战 争、抗美援朝战 争中,正是我党的雷霆手段,“杀敌毫不手软”,才能解救人民于水火之中。对敌人的“恶”才是对人民的“善”,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如果对敌人“善”,对敌人放纵、对坏人坏事熟视无睹,大家都是只求心安的远观,纵使成天自顾自的拜佛参禅,其实是在助纣为虐,这不是作恶又是什么?
所以嵩山峻极才说“参禅入定”是作恶。
从这个角度来看,和事佬、老好人都算是恶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旁观者,都是团队的蛀虫、恶人。
佛家常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要入地狱当然要和坏人坏事作斗争,当然要勇于担当有所作为啊!就算“杀 杀 人”也未必不可以。
可现实中,总有那么些“圣 人”觉得“破坏花花草草”都是在作恶。
这样的事情举不胜举,只要说是行善,必然可以从另外一面来否定它,善恶总是相对存在的,离此无彼。
既然善恶是相对存在的分别心,那就要特别警惕,别被二者的假相所迷惑。
很多人去所谓的行善,其实就是抱着“种福报”的心态去的,根源还在于自己有所得,哪管自己行为对外界所带来的其他影响。这种有所求的行为正好给自己套上了枷锁,那还是行善吗?
所以嵩山峻极才说“担枷带锁”是行善。
只要心中想着行善,就已经是有执着的有为法了,以为自己就是善人,自己不认可的就是作恶,这样做既不是行善也不可得解脱。
另一面,以为自己的行为在作恶为非,就此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以为人生无望,就此沉沦下去,实则也是被自己的心相所困,没有必要。
要知道善恶属于世间法,人生终究要面对的,不可能对当下的善恶之举视而不见。既然两者皆不可取,那应该如何来应对善恶呢?
可以看看各位先贤是如何来看待善恶的。
孟子说人性本善,就像水往低处流那么自然。当水受迫也可向高处激起浪花,施加外力也可以让水流上山岗。水遇山成川,集于洼成湖,汇于最低处成海,自然而然就是善。
在孟子看来,其实也并无一个确定的善的标准,只有自然而然,也可以说:适于当下、安于当下就是善。什么是恶呢?那就是妄作有为了。
无独有偶,老子在谈到善恶的时候,也取相于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水会根据外在环境的不同而调节自己,随遇而安。善就是该怎样就怎样,这就是老子提倡的无为,这就是他所说的道。
无为不是不作为,而是该怎样就怎样。该怎样呢?遇山成川,集洼成湖,汇低成海......
实际上,孟子和老子都用水的特性来解释善,那就是应对外境而自然处之,二人的结论几乎是一样的。
对于儒释道都颇有研究的王阳明则是这么来说善恶的: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从出世间法来说,并没有善恶,从本性上来说善恶之名均不成立,这就是慧能开示道明时说的:
“不思善,不思恶,这个时候你再好好看看,谁才是明上座你的本来面目?”
善恶之相只不过是心生之物,本性为空,所以王阳明说“无善无恶心之体”。但,这只领会了一半,只领会了“空”。因此,王阳明还有话说。
人在世间,逃不过世间法啊!所以,善恶之心、善恶之行又是避无可避的现实。心、佛性在面对外境时必然生起相的,既然有了有形的相,必然逃脱不了二元对立的善恶。
如果想要从思想上刻意把所有“二元对立”抹掉、忽略、放下,那就是执于空了,执于空比执于有还要难以解脱,不切实际的空谈危害更大。那该怎么做呢?
王阳明的意思就是,知道无善无恶的空性还不够,心随意动,只要人与外境互动,必然产生善恶之分别。那就勇敢的承担下来,在良知的指引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王阳明对于善恶的说法与孟子、老子差不多,只不过他提倡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有一个原则,那就是“良知”。
假如这个“良知”是一种确定的标准,那么王阳明的善恶还是被禁锢的,就好比孔子的道德标准一样,不与时俱进就会形成枷锁;假如这个“良知”是根据客观外境顺势而为,这就是“无为”。
归根结底,儒释道三学对于善恶的观点总结成比较接地气的话,那就是:从实际出发!何时行雷霆手段,何处显菩萨心肠,都应根据当下一刻的具体形势而定。
没有墨守成规的有为,只有顺应时势的自然而然,不要刻意的这样或那样就好。
从实际出发,佛学中也叫做:当下即是!不管如何应对,先承担当下再说。在看清当下时,自然就会有所作为的。
禅宗人物志:嵩山峻极禅师(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