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食宣言》

啊巧吃喝 2024-06-27 05:07:49

2017 年的夏天,因为朋友订好但临时无法成行的一间民宿,我开启了一趟说走就走的东京之旅。未经规划的独自旅行充满了大把的闲暇时光,不知是什么心理驱动,我拨通电话,预订了一家六本木的割烹晚餐,单人赴约。

我在一部深夜档日剧《约饭》中知道这家餐厅。剧中的自由作者神林惠接到了好友网站的策划邀约,执行一个名为「约饭」的企划。由应征的男士选择餐厅,一边吃饭一边约会。和《孤独的美食家》一样,虽然剧中的人物、角色和故事是虚构的,但是餐厅都实打实的存在于生活中。《约饭》拍了两季,唯独这家割烹最让我心动。

约饭女主角因为一个网站企划而开始与不同单身男性约会饭局,并将每次的经验写成专栏。© 《约饭》

那一晚,我走过六本木繁华的街道,来到位于坂上一栋建筑二楼的餐厅。一进门,工作人员便上前接待,我被安排在靠近门口的板前位置,正对着主厨的操作台。那一晚与我一同在 7 点开始用餐的,还有另外 3 位看上去是工作伙伴的日本人,坐在板前的另一端。

主厨不会英文,我的日语也不好。很快,沟通的困境在调制一款天妇罗蘸料时出现。无奈之下,他从板前探出身来,将柠檬汁挤在了我面前盛满盐的小碟子里。在主厨与我比划交流的时候,我明显感到远端的 3 位食客停止交谈、竖起耳朵,直到主厨结束操作,他们也如释重负般重新说笑起来。

日本大阪的一家法餐厅,主厨特意在甜品盘上书写中文「旅途愉快」送给作者这位单人食客。© 水母

如今,这家割烹已经停业。但那一次晚餐的记忆,却永远清晰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于我而言,这一晚就像跨过了一道门槛 —— 原来独自吃一顿精致晚餐,并不会如坐针毡,甚至还相当有趣。

作为一个经常独自旅行的人,自那以后,在陌生的城市里吃顿好的,就成为某种重大的期待。我在五星级大饭店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吃过午餐,也在不过 10 人餐位的小餐厅体验过全场只有自己的晚餐。那是在大阪梅田地区一家开业不久的法餐厅,店面临河。侍者用日文、英文和 iPad 上的翻译器向我详细介绍着每一份菜品,还好奇地问我从哪里来,怎么发现这家餐厅。最后的甜品环节,他端上一份马卡龙,餐盘上是特别用巧克力酱书写的「旅途愉快」的字样。

电影《美食、恋爱、祈祷》中,女主角踏上了独自一人的环游世界之旅,去寻找自我。© 《美食、恋爱、祈祷》

当然,不期而遇的陌生人也是独自用餐奇妙经历的一部分。在巴塞罗那一家米其林一星的小酒馆的吧台,品尝过手中的葡萄酒后,邻座同样独自用餐的美国女士感叹欧洲葡萄酒的美好,「你知道,在美国,可能要花费 5 倍、10 倍的价格,才能获得不怎么令人满意的酒和食物。」和大部分美国人一样,她的肢体动作和表情丰富,用词也相当夸张。甜点上桌,她邀请我一定要品尝她点的胡萝卜蛋糕。那是这家酒馆招牌的、反传统式样的蛋糕:如白雪般铺满了整个盘子的奶酪和奶油里,插着几个以假乱真的迷你胡萝卜。用餐结束后,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很高兴认识你,我叫 Jennifer。」

大多数发生在异国餐馆的一期一会,最终都以这样的告别落幕。回想起来,我遇见过在巴塞罗那出差的美国女高管,也碰见过人在巴黎、但在上海工作 7 年说着一口流利中文的加拿大人。他们大多和我一样,也是这个城市步履匆匆的过客,同样抱着「吃顿好的」的想法,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了独自用餐。与另一个孤独的用餐者闲聊几句,互道珍重再次上路,饭桌上的偶遇和离别,某种程度上也是人生的缩影。

日剧《和歌子酒》的女主角村崎和歌子喜欢在下班后,独自搜寻好吃的居酒屋。© 《和歌子酒》

搜索中文社交网络,大数据会告诉你,「一人食」的搜索量在 2013 年成几何型暴增。网络上时不时有孤独指数测试,「一个人吃火锅」与「一个人做手术」的选项往往一前一后出现。经历 3 年的不确定时期,伴随着预制食品的起飞和越来越卷的工作,一人吃火锅、一人吃烤肉并不再是「孤独」的代名词,而成了单身也要享受生活的正面案例。当「996」和「007」成为常态,城市里和朋友相聚越来越不易,这顿辛苦工作和生活的犒赏饭,似乎只有和自己一起吃。

相比火锅、川湘菜这些分享属性强烈的食物,日料的「一人食」可行性更大。单人用餐的便利程度显然与经济发展和城市化挂钩。作为经济发展更早、原子化程度更高的社会,日本的一人食普及更早。在迈尔斯布里格斯类型指标(MBTI)测试还未流行之前几十年,一蘭拉面就为「i 人」(内向型人)贴心设计了可以不与他人视线交汇的坐席。在大众传播领域,2012 年《孤独的美食家》播出,那个总是一个人点很多菜大饱口福的五郎,在十几季的时间里早已成为很多年轻人的电子饭搭子。之后,讲述女白领下班后独自吃饭喝酒的《和歌子酒》和《晚酌的流派》都拍了不只一季,某种程度上也在扭转日本社会对女性独自前往居酒屋的侧目。

日本一兰拉面的座位是一人一格的独立空间,左右用木板隔档,让吃饭成了一个人的隐私秘事。© Nick Solares

相比将紧绷刻在骨子里的东亚人,反而大众印象中更自由、松弛的欧美社会对独自就餐的反应更大。新世纪之初引领过文化浪潮的《欲望都市》里,有过「告别我独自就餐的铠甲」( I was going to say goodbye to my dining alone armor)这样的台词,想表达的是「独自吃饭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生活状态。」《华盛顿邮报》的美食编辑 Daniela Galarza 还特别写过一篇文章名为《独自用餐的最佳方式》(The Best Way to Dine Alone),特别提及了独自前往精致餐厅的注意事项。她给出的建议包括:选择合适的时间和位置、不要逗留,以及友善、努力成为常客。

这些建议的言外之意很显而易见。精致餐厅大多渴望最大程度利用餐位,比如实现晚餐时段两轮用餐。作为一名「吃独食」的人,选择或早或晚到达,不要在就餐的繁忙时段成为那个「拖累」餐厅利用率的人,是基本的礼貌。Galarza 的建议也道破了很多精致餐厅拒绝单人用餐者背后的原因 —— 单人位置降低了餐位和服务的效率,增加了出餐难度,也很难促进餐酒开瓶。怎么看起来,都是不划算的生意。

电视剧《不够善良的我们》中,女主角 Rebecca 独自一人就餐,被店家提醒「一个人只能坐吧台」。© Google

这亦是我在近些年独自用餐过程中遇到的最大难题。无论是巴黎还是东京,多数位列米其林美食指南或任何一份权威榜单的精致餐饮餐厅,都不接受一人用餐的预订。很多时候,点击订餐软件的兴奋会在最后看到「2+」的时刻变成失落。在接连遭遇「只接受两人以上预订」的拒绝之后,我的内心往往会发出一种呼喊:一个人,想要好好吃一顿,不行吗?

也有受宠若惊的时刻。今年年初,在东京涩谷一家以马肉和鹿肉为特色的法餐厅,我被安排到一个圆形的 4 人桌位。餐厅不过 4 张桌子,最多能容纳 18 人。将这张圆桌给我,意味着今晚餐厅最少损失了 3 位用餐者的收入。但当这个念头在我的脑中响起,我不由愣了一下。作为一名「吃独食」的人,我需要这么卑微吗?这种想法,是不是长久以来独自用餐者被餐厅「歧视」的后遗症?

虽然大部分餐厅被设计成为两人或多人提供服务,有一些也努力为单人食客提供更好的用餐体验。© Marne Grahlman

当然,独自用餐的自在和乐趣并不是人人都可以理解。在我讲起与 Jennifer 在巴塞罗那相遇的故事,曾经的前同事打断了我的分享。她说在这些经历里,感受到的只有孤独和心酸 —— 鉴于我和 Jennifer 都是独自用餐的人,简直是双倍的孤独和心酸。这种感受并不是偶然的,Galarza 也提到了。很多独自用餐指南都建议用餐者随身携带一本书,因为没人聊天,比起一直看手机,书是更能掩饰尴尬与寂寞的存在。而在她的《独自用餐的最佳方式》一文最后,给出的最后一条建议是:下一次,带一位朋友去那家餐厅。

也许 Galarza 的建议,更符合人们对饭局和约饭一以贯之的想象。在《饭局的起源》里,英国考古学家 Martin Jones 回溯人类的聚餐历史,认为社会性和相聚是人类饮食的本质,是根植于人类基因中的向往。来自东京的研究人员亦发现,分食一包薯片,往往比自己吃起来更美味。但也有科学家通过研究指出独自就餐亦有很多情绪和心理的好处:不用加入不感兴趣的话题、不用聆听其他人咀嚼时的噪音,某种意义上「吃独食」的时刻也是享受独处和内心宁静的时刻。

作者在日本东京一家割烹用餐时,餐厅主动将未吃完的鱼饭制成饭团,方便打包带走。© 水母

大抵上,是否能接受一个人享用一顿精致餐食,和能否接受一个人旅行的心理承受程度相似。这也代表了人们生活中的某种选择,是需要陪伴、接受偏好和规划上的妥协?还是向往自由、享受一餐饭与一段旅程本身的乐趣?陪伴和相聚带来的也许是可预期的、稳定的幸福感,但独自用餐则指向不确定的、充满未知的可能性。亲切周到的侍者、相谈甚欢的陌生人,他们不会成为生活里的常客,但仍然足以开启美好的一天。

况且谁又能断言,独自用餐无法带来社交和相聚呢?在环保和节约的时代大基调下,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一些精致餐饮也开始鼓励客人将没能吃完的部分打包带走。和精致日料中的鲷鱼饭类似,一些新中菜的咸饭和其他主食,也为每桌客人专门烹饪。满满登登的一砂锅主食,一个人自然无法吃完。将这些主食打包,与同事或朋友分享,这一次的独食通往的也许就是下一次的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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