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40年代人,家里两兄弟一个妹妹,父亲排行老二,三兄妹从小就关系融洽,尤其是大伯和我父亲,小时候更是完美演绎了“打仗亲兄弟”的古训。
姑妈曾经和我说过她两个哥哥的事情,说有一回正月去外婆家拜年,我父亲刚好那几天出麻子不能出门吹风,爷爷奶奶便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了,带着大伯和姑妈去了。
到了外婆家,几个外孙自然很受宠,宰了一只鸡给大伯和姑妈一人一个鸡腿。那时候的孩子,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点荤腥,姑妈年纪小,三口两口就把鸡腿啃光了,甚至还抱着鸡骨头舍不得丢。
大伯却一直没有动碗里的鸡腿,后来还端着碗去了门口吃饭,再回来时,碗里鸡腿已经没了。
大人都以为大伯的鸡腿已经吃光了,可回到家,大伯却从怀里掏出那只鸡腿塞到我父亲手里,让他快吃。
小孩子出麻子嘛,肯定会发烧,其实是不能吃鸡肉的,但我父亲也是馋得慌,三几口就把鸡腿给吃下去了。
吃了鸡腿是过了嘴瘾,可当天晚上,父亲就发起了高烧差点丢了性命。大伯便找爷爷坦白,说是自己给弟弟吃了一只鸡腿。
那一次,父亲差点就没有扛过来,后来好不容易康复了,大伯小心翼翼地向他道歉。
但父亲却一点也不怪他:大哥,你都是为了我好,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腿都给我留回来,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好的。
大伯和父亲的关系,直到18岁之前都是骨肉深情,但两兄弟的性格却泾渭分明。
大伯作风粗暴几乎一点就着,用我爷爷的话形容,那就是硝药贴在鼻子尖上,虽然不至于欺行霸市,但只要有违他的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吵一场。
我父亲却圆滑多了,说话也细声细气,做什么事都是三思而行,几乎从来不会得罪人。
父亲18那年,他和大伯十八年的兄弟情出现了裂缝。
爷爷有两个兄弟,爷爷的大哥、也就是我们的伯爷爷,早年在沂溪河里驾船撑毛排,然后去了益阳,后来就成了航运公司的职工。
只是那个伯爷爷性格过于卑微,那年代也太穷,虽然混了个吃国家粮的工作,却一辈子没有成家。
眼见得自己老了,将来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那年回老家过年时,和爷爷奶奶说起这回事,爷爷当即就表态:自己有两个儿子,过继一个给你。
这样一来,不但伯爷爷的养老没有问题,也顺带解决了一个儿子的成家事。
要知道,那个时候能去航运公司当职工,那可是端上了铁饭碗啊,对我们那样偏远农村的人来说,简直不要太优越。
当时大伯和我父亲也在场,心里都不排斥过继给伯爷爷当儿子。只是父亲性子内敛,当然不会第一时间把话说出来。
大伯原本就是雷厉风行的人,当即就对伯爷爷和我爷爷说:那就我去给大伯当儿子吧。
伯爷爷自己倒无所谓,两个侄子都是侄子,都是自己的亲人,有什么挑三拣四的呢?
一开始大家都这么默认了,但等伯爷爷请了族里几个有头脸的人来要“写纸“时,族里的老人却有了不同意见:
老大是长子,哪里有长子过继的道理?要过继也是老二。你们不请我们便罢,既然请我们当见证人,是非好歹我们就得说出来。
那样,大伯过继的事就此作罢,进城的好事就落到了我父亲头上。
当时大伯和我父亲都还没成家,大伯心里虽然有点不快活,却也顾及着兄弟面子没有拦阻,这件事就那么成了。
可父亲进城后的第二年,就和我母亲对上了眼,眼见得就要成家了,比他大五岁的大伯,在老家还是单着呢。
大伯这下子就恼火了,每天都在埋怨爷爷,顺带也要嘀咕不在面前的弟弟几句。无非就是说你们父子俩串通好的,把我留在家里打单身,你看老二,都是抢了我的运气,要不然哪里能那么早找到对象?
大伯一向说话就冲,爷爷奶奶硬是被呛得说不出话来。等我父亲回老家的时候就把这事说了出来,父子三人摆在桌面上把事情说透。
但不管怎么说,大伯就只认准了我父亲”抢“了他好事,我父亲逼得没办法,最后也说了硬话:
在大哥没成家之前,我也决不结婚。从今往后,我的工资就全寄回来给父母,等大哥成了家再说。
大伯虽然气顺了点,却还是有点不依不饶,说老弟你这么做也只是眼前的事,你的好是好一辈子几辈子的事,我俩是兄弟,却也是同是爹娘各有命么?
父亲无奈,最后便答应今后爷爷奶奶的赡养由他负主责,该花钱的地方他都给,在家的大伯只要出点力。而爷爷奶奶的财产都归大伯,自己一毫一厘都不要,就连一片瓦也不要了。
这件事就这么商量好了,后来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所幸大伯也是时来运转,第二年就和伯娘成了家。
其实,我父亲那时候虽然接了班,但工资也就那么一点点,到80年代尚且只有几十块钱,不但要赡养老家的老人,我也出生了,家里过得一点也不比农村人轻松。
但我父亲两兄弟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两兄弟再也回不到从前,甚至每一回我父母回老家,大伯都会想方设法找个借口不回家,实在躲不过要赌面了,也是犟着头不搭理人。
幸好伯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只要我父亲、后来是我父母、再后来是我们一家三口回了老家,伯娘一定会热情周到地接待我们,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决不吝啬,乃至我这个侄子对自己伯父不怎么亲热,但对伯娘,那可是和亲娘一样好。
到八十年代末期,爷爷奶奶先后去世,按照之前的约定,爷爷奶奶丧事操办上,所需要的现金开销确实都是我父亲承担的。
其实,那时候航运公司日益没落,父亲的船运收入也不咋的,乃至我当时上学,都恨不得一分钱扮成两半。
爷爷奶奶去世了,我们一家回老家的机会就更少了。不隐瞒地说,如果伯娘也和大伯一样,或许父亲两兄弟就那么渐行渐远了。
问题是有个通情达理的伯娘在啊,我父亲也是爱面子的人,总是恪守着“长嫂当母”的古训,不管怎么样,每年过年时必须要回去拜年的。
只要我们回了老家,爷爷奶奶不在了,大伯也不怎么搭理我们,但伯娘却一定尽心尽意做好家里人,还很少严厉地教导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堂哥:
你父亲和你叔叔不说话,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我们母子都受过你叔叔的恩惠,可不能做黄眼狗。
这样一来,堂哥和我慢慢长大,虽然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面,却完全没有什么隔阂,一见面就如同别人亲兄弟一般亲热。
再后来,航运公司彻底歇火,父母完全失业了。幸好当时我已经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外地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父母才不至于像其他下岗职工一样晚景凄凉。
但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随着他们年龄增大逐渐老去,如何安度晚年就是我心里最大的一块心病。
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却只能在他乡拼搏。好几次想把父母接到身边生活,他们也以不习惯为由拒绝。
去年年底,不知道怎么回事,父母突然告诉我,他们准备回老家去养老。
但我们在老家已经没有“立锥之地”了啊,回去怎么住呢?
父母很爽朗地回答说:我们俩退休金也有五千多块钱,拿出一点钱找乡亲们租两间房就行了。
如果只是从经济开销方面考虑,五千多退休金,住在城里和住在老家,舒服程度肯定不可同日而语。父母身体一贯不错,也没有什么病痛,乡下医疗条件差点也问题不大。
我担心的其实是父亲和伯父的关系,但得知叔叔想回老家养老,堂哥马上就表态了:叔叔你哪天回来,我就哪天去接你,别说什么租房了,我家的房间你自己挑,喜欢住楼上就住楼上,想住楼下就住楼下。要是真想住老房子,爷爷奶奶的老屋我再收拾收拾。
于是,堂哥当天下午就把那几间老屋给收拾好了,还请人过来准备修缮,不到半个月就来电话了:老房子吊了顶铺好了地面,厨卫空调都弄好了,欢迎叔叔随时来检查。
选了个黄道吉日,我特意陪着父母回了老家,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行李,反正城里的房子还在,先带点必需品住一段时间试试。
看到修缮一新的老屋,我父母非常感动,拉着堂哥的手说道:大侄子,你这么做,叔叔可是享福了,可别让你爹说你闲话啊。
堂哥安慰我父亲说:父亲的工作早就做好了,不瞒你说,虽然一开始他确实嘴倔,但经不住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如今还在盼着你回来呢。
我很好奇堂哥是如何做好伯父的思想工作的,堂哥搔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把姑妈也请回来了,一家人喝着小酒,说点旧事。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他小时候给叔叔藏鸡腿回来、害得叔叔差点丢了命的事。也说起叔叔资助他和母亲成家、赡养爷爷奶奶的事来。
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如今都七老八十了,黄土都已经堆到脖子上,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老来老去还能够再住到一起,那是何等幸福的事……
伯父听了堂哥的话,沉默了很久,这才安排儿子尽量把老房子修缮一下。顺带还嘀咕了一句:那房子虽然是我们的,但这些年一直没拆,还久不久保养一下,其实就是给老二留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