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产子当夜,姐夫手持一把长剑,冲入产房,一尸两命。
他面若冰霜:“为证道心,杀妻弑子,我绝不后悔!”
我,三弟,四妹跋山涉水,前往姐夫所在宗门,一步步磕头上山,只为给长姐讨回公道。
宗主一袭白衫,天人之姿,送给我们四个字——
“大道无情。”
好一个大道无情!
我们沉默着回到小村庄。
我沉入湖底,找到了自己三千年前尘封的嗜血剑。
三弟在村头桃树下,挖出了封印两千年的宝扇。
四妹掘了前世坟墓,拿出了秘宝。
1
大雨倾盆,雷电交加。
我,三弟和四妹紧张地蹲在主屋外的木檐下。
屋内,长姐已经无力嘶喊,只剩产婆焦急的声音,
“阿瑶,你别睡,你再用点力!”
一声一声,比要了我们的命还难受。
我实在是受不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从不信老天的我,第一次虔诚祈求神明。
“求求你让阿姐平安,为此,我怎么都可以,死都可以!”
三弟和四妹也是不信神的,他们见我如此,也是有病乱投医,跟着跪下。
“我,还有我的一条命!”
“还有我!我们三人三条命,换阿姐一人平安!”
产婆的声音更急了,四妹搓了搓手:“姐夫怎么还不回来?要不还是让我去找他吧!要是姐夫在,指不定会有法子。”
姐夫名叫顾长亭,乃是村里出的第一个修真者。
修真者体内有真气,有真气助长姐,长姐定能踏过鬼门关。
只是,顾长亭半个月前有事外出,至今未归。
四妹说着,猛地站起,毫不犹豫,冲入雨中。
身上的布裙刚被打湿,我们就瞧见顾长亭拎着一把长剑,面色冷沉地推开院门,踏了进来。
我和三弟赶紧迎了上去。
“姐夫,快去救阿姐!阿姐难产了!”
顾长亭脚步一顿,随即步履匆匆进了主屋。
三弟要冲进去,我和四妹赶紧带上房门将他拦在了外头。
“臭小子,产婆说了,阿姐产子,我们可进去不得!会给阿姐带来血光之……”
‘灾’还没说出口,屋内,产婆突然惨叫一声!
紧接着,她推开房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喊:“作孽啊,作大孽啊!”
我们一愣,再顾不得什么忌讳,同时冲入主屋,下一刻,若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阿姐面色惨白躺在床榻上,身下的棉垫被血完全浸湿染透,右手像垂落的柳枝,指尖还在滴答滴答流着鲜血。
而她挺起的大肚上,赫然插着一把长剑!
剑柄正被顾长亭握在手里!
我龇牙欲裂:“顾长亭!你疯了?!”
顾长亭面若寒霜,一言不发拔出长剑。
阿姐的肚子顿时像扎破的气球,血水潺潺涌出,连带着她的身体都颤了颤。
更恐怖的是,我分明瞧见,阿姐的肚皮……还在动。
孩子……
我扑到阿姐跟前,三弟和四妹不管不顾扑向顾长亭。
顾长亭是修真者,只一抬手,就将两人扇飞,重重地撞在墙面之上。
我心知现在的我们打不过顾长亭,但我还是想要一个理由。
“顾长亭,为什么?”
顾长亭轻掀眼皮:“因为,我修的是无情道。”
他语气淡淡:“为证道心,杀妻弑子,仅此而已。”
顾长亭甩袖离去。
阿姐用最后的力气,拉着我的手:“救……孩……子。”
我,三弟,四妹,哭着抛开她的肚子。
却是为时已晚。
顾长亭那一剑,不仅要了阿姐的命,还穿过了孩子血红的小脑袋。
一尸两命。
从此,我们再无阿姐疼爱。
2
阿姐和小侄儿头七这天,村里得到消息。
顾长亭被清心宗六长老收为关门弟子!
清心宗,乃蜀东第一大宗门,他们所修之道,讲的便是一个清心无欲,绝情至上!
我,三弟,四妹,终于明白了顾长亭那句‘为证道心,杀妻弑子’是何含义。
他在用阿姐和小侄儿的命,为他入清心宗做投名状!
村长将消息告知我们后,忍不住一声长叹:“事已至此,便也罢了。”
罢了?
我咬牙切齿:“村长,此事罢不了,也不能罢了!我们身为阿姐的亲人,都对她的冤屈就此作罢,那这天下,便也没有天理了!”
三弟,四妹静静伫立,不发一言,但眼神,和我一般无二。
村长又是一声叹息:“道理我们都懂,可是,那可是清心宗啊,你们如果不作罢,难道还能螳臂当车不成?”
四妹阴沉着脸:“谁是螳螂,谁是车,尚未可知。”
村长摇头离去。
我们埋葬了阿姐和他的宝宝,立碑刻字。
‘阿姐,小侄儿之墓’。
半个字都不提顾长亭。
因为他不配。
我们在阿姐墓前,跪地发誓,
我说:“阿姐,你且看着。你护着的弟弟妹妹已经长大,现在,该我们护你!”
清心宗距离华阳村很远。
修真者御剑飞行也要耗时半日,我,三弟,四妹,这一世不过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前往清心宗,只能靠一双腿。
我们片刻都不愿耽搁,亥时歇息,卯时早起赶路,或大雨倾盆,或烈日暴晒,或山石塌陷,都不曾停下脚步。
终于,清心宗横立眼前。
千年大宗清心宗,白玉山门,磅礴大气,山门两侧,站着两名修真弟子,腰佩宝剑,穿着清心宗的雪白道袍,气质出尘。
山门内,白玉阶梯沿山而上,行至山巅,隐入云间让人再不能窥探半分。
山门外,立有一块石碑,石碑上以凛然剑气刻着:非清心宗门人,不得擅入。
我,三弟,四妹,对着守门弟子抬手作揖后,由我开口道,
“两位仙人,我们想找贵宗六长老,可否帮我们通传一二?”
两名修真弟子听言,如两根棒槌般纹丝不动,脖子都不曾偏移分毫,只用那双眼睛轻飘飘朝着我们三人落来,再由上往下慢吞吞地打量,视线,在我们破烂的布鞋上,顿了顿。
我忍不住动了动露出来的脚趾头。
一人说:“可有通行令?”
我摇头:“无。”
另一人道:“可有邀请函?”
我继续摇头:“无。”
“可有六长老的信物?”
我还是摇头:“无。”
他们脸上充满了轻蔑:“那你们,有什么资格上清心宗?”
我道:“申冤!”
两个修真者同时笑了。
他们没说话,可脸上的高傲轻蔑,却没有丝毫遮掩。
三弟差点就冲上去和他们干架了,我和四妹撸起袖子一人拽住一边才将他拉住。
这时,一人指着那白玉阶梯,
“宗主大义,特别规定,清心宗门人不得作乱害人。如有犯者,外人只需一步一叩,登上这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阶梯表诚心,他便会亲自接见,为其主持公道!”
“好!”
3
我们走上那让凡人望而却步的九万台阶。
一步一叩。
修真者瞬息就可飞跃而上的台阶,我们足足用了十天十夜。
登顶时,我们三人的膝盖,手肘,额头,都已血肉模糊。
顶峰,气势恢宏的大殿前,来了许多清心宗的修真弟子,一个个瞧着我们,仿佛在看什么奇珍异兽,都稀奇得很——
“竟还真的有人磕头上我清心宗?哈哈哈哈,看他们这样,比之外面的乞丐还不如!”
“也不知道是哪位同僚,犯下了什么堪比欺师灭祖的大罪?竟让人追到了这里!”
“奇哉!奇哉!”
很快,笑声戛然而止,那一个个穿着白色道袍的修真者全数噤了声,都朝着大殿的方向看去,接着抬手作揖,再没了刚才的随性:“掌门。”
清心宗掌门明清风,果真如传闻中那样一袭白衣,天人之姿。
他在众人簇拥下走到我们姐弟三人跟前,淡淡开口:“尔等有何冤屈?”
我心下一动,和三弟,四妹交换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期许。
明清风不愧是一宗掌教,既然他都开口了,我们定能为阿姐申冤。
我深吸一口气,道出了顾长亭之恶行。
“此等杀妻弑子的恶徒,怎配为清心宗的弟子?还请宗主为我们长姐主持公道,让顾长亭以命还命!”
岂知,我的指控结束,清心宗的人看着我的表情却怪怪的,还有几个,竟毫不遮掩,讥诮地勾起了嘴角。
这时,侧面走出来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衣老头。
老头拿着个鸡腿边啃边道:“顾长亭为证道心,杀妻弑子,有何不可?你阿姐既为他妻子,她腹中孩儿既为他子嗣,为他坚定道途,付出生命,又有何不可?依老朽看,顾长亭不仅没错,还是修真楷模,值得我清心宗全宗弟子向他学习!”
老头话落,清心宗弟子们立刻对他恭敬道:“六长老!”
原来,这就是收顾长亭为徒的清心宗六长老!
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收回落在六长老身上的目光,愤怒看向明清风:“请宗主为我阿姐主持公道!”
明清风看着我,霁月清晖的面容上没有多余表情,连目光亦是淡淡的。
他的回答,只有四个字——
“大道无情。”
什么?
我怔然:“宗主,不是你说,只要一步一磕上了这万级阶梯,你就会帮我们吗?”
明清风还是那四个字——
“大道无情。”
我突然懂了。
大道无情。
是以,顾长亭要成大道,无情杀妻,无情弑子,理所应当。
大道无情。
是以,他明清风也无情。既然无情,所言便也不能全部当真。
大道无情。
是以,他走的大道,无情有情,有冤无冤,他们说了才算!
很好,他强他有理。
我懂了,三弟,三妹自然也懂了。
我们默契站起,缓缓转身。
我,三弟,四妹,缓缓起身。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我们上山花了十天十夜,下山,一日不到就搞定了。
再次站在清心宗的白玉山门前,那两个守门弟子乐不可支。
“三个蠢货,也不想想,我清心宗修的是何道!”
“乃是无情道!杀妻正道,杀子正道,乃是正途!宗主又怎可能因此惩罚我宗弟子?”
三弟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只道:“我们会回来的。届时,我们便灭了你们的道!”
守门弟子根本没有当真,笑得更猖狂了:“哈哈哈哈,你们三个乞丐,白日做梦呢?”
4
我们回到华阳村,第一件事就是各回各屋,睡个昏天暗地。
我是第二个醒的,醒来时,三弟穿着一身干净衣服,坐在院子里拔野兔毛,看到我,面无表情:“锅里有热水。”
“谢过三弟!”
我把自己收拾妥当后,就坐在三弟对面,看他烤野兔,野兔烤好了,四妹也醒了。
四妹闻得野兔香,穿着脏衣服去厨房拎了三壶酒出来,给我和三弟一人一壶,接着席地而坐。
她豪迈地咬掉酒盖:“来!敬我们操蛋的凡人生活!”
我:“干!以后华阳村少了三个朴素的好村民,多了三个草天草地的大恶人!”
三弟没说话,仰头开始豪饮。
三壶不够,四妹把阿姐埋在院子里,说是埋着等我们三成亲拿出来喝的好酒,全挖了出来。
兔肉吃完,我们就吃花生米下酒。
不知不觉,都喝得有些上头了,我们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看着头顶昏暗的天色,都有些眼尾发红。
我说:“原本我答应阿姐的,这一世我要自由自在地活,永远快乐。可是,是我不想快乐吗?是清心宗不让我快乐啊!三弟,四妹,你们说,阿姐会不会怪我?”
四妹摇头:“不会……更何况你怕什么,就算她怪你,不还有我们吗?阿姐心善,舍不得打骂我们的,顶多一个人生闷气,到时候,我们拿点糖哄哄她,不就好了?”
三弟沉默,许久,艰涩开口:“早知道,我就不当好人了,不管她怎么骂我打我,不管她怎么哭,也要把她从顾长亭身边抢过来绑在我身边……至少,我会让她长命百岁。”
我们不由自主地缄默下来,明明醉意横生,却瞪着星空,怎么都睡不着。
一直瞪到眼睛血丝密布,天边生起一道鱼肚白,这才拍着衣服起身。
我拿了几个馒头,简装上路:“姐姐这就去了,可别太想我,下次见面,让我们一起为非作歹,杀清心宗个天翻地覆!”
三弟和四妹同时朝我拱手,然后踩着脚下的泥土,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5
我的目的地最远。
乃是距离华阳村万里之遥的沉尸湖。
沉尸湖,顾名思义,便是尸体丢下去,都不会浮上来。
我身无财物,买不起马,乘不了车,全靠一双脚走,耗时半月才到达。
我站在沉尸湖边,瞧着面前绿油油的湖水,不由得忆起了往事。
往事兮,不堪回首。
三千年前,我可不是凡人,乃是天上人间的长公主。
只是自小蠢笨,天赋平平,在修炼一途上着实没有什么实绩,长到三百岁,竟还打不过我殿中女侍。
我有一个妹妹叫明瑶,小我两百岁,却和我相反,天资聪颖,天赋极高,惊艳绝伦,百岁时就被神君下旨,赐婚天族太子。
天宫的人总喜欢拿我们做比较,笑我不及妹妹,说我平平无奇给她提鞋都不配,却不知我和妹妹关系甚好。
母亲生妹妹难产而死,父亲生性风流儿女众多,根本不将我们当回事,妹妹是我带大的。我于她,长姐如母。
她不爱天族太子,可是被赐婚当日,却笑着对我道:“姐姐,待我成为天妃,我便有资格为你讨要土地,我知你不喜欢天上人间,那么,蓬莱如何?蓬莱与世无争,有山有水,你在那里,定能自由快乐。”
妹妹说:“姐姐,我早就知道你想离开天上人间,是因我被束缚了上百年。你带我长大,我给你自由。”
那一日,我们促膝长谈,说了很多。
我说大可不必,我不乐意她牺牲自己成全我。
她说也非如此,只是她逃不过自己的命运,所以想要更爱我的命运。
我们在沉默中仰望星空,最后默默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我知道妹妹说得不错,天姿好,有时候,不一定是好事。
可是后来,我没等到我的蓬莱。
因为我的妹妹,在大婚之日,被天族太子剜心而死。
天族太子爱上一个凡间女子,要将妹妹的心脏换给她,他要用妹妹的命,换他的爱,长命百岁。
父亲得了很多赔偿,不敢多言,而我,一夜入魔。
我用百年炼制出嗜血剑,拎剑前往天宫,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复仇后,我抱着妹妹的骨灰,拿着嗜血剑跳入了青云湖。
此后,青云湖就成了阴寒极甚的沉尸湖。
再次睁眼,就到了这一世。
这一世,我是妹妹,她是阿姐。
阿姐不记得前世,但仍旧对我说:“阿栀,自由自在,快乐地活吧。”
呵呵,我真不甘心!
我妹妹这般好,我阿姐这般好,凭什么,前世今生,都要被狗男人毁掉?
我便是再为她入魔一次,又何妨?
我闭上眼睛,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