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阎婆惜的酒局,施耐庵写到极致!《水浒传》文字有多细腻

居士不红爱红楼 2024-03-09 08:43:41

《水浒传》一书,虽以英雄好汉为主人公,但文字细密处却不在《红楼梦》之下,施耐庵胸中机轴加上妙笔生花,便诞生了许多经典人物,阎婆惜就是其中一例。

施耐庵写阎婆惜堪称妙绝,而且诸君要注意,阎婆惜这个人物只出现在第十九、二十两回。

宋江怒杀阎婆惜

施耐庵先于第十九回介绍宋江纳阎婆惜为外宅,张文远与其勾结,寥寥几笔一带而过,叙述视角为讲故事式的全知视角,所以在这个章回里,阎婆惜的形象还没有立起来,基本就是个模版化的浪女;

直到第二十回“宋江杀惜”,才有了阎婆惜的正面直接描写,也就是说,阎婆惜于此回正面出场,又于此回杀青,要通过短短一个章回,把一个典型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必得有鬼神相助不可。

对于第二十回,从时间线来看,又可分为两部分。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第一部分是宋江月夜告别刘唐之后,被阎婆纠缠至阎婆惜住处,并在此度过一夜;

第二部分是第二天五更时分,宋江从阎婆惜住处离开,在县前遇见卖汤药的王公,随后发现招文袋丢失,匆匆赶回住处,抢夺招文袋期间和阎婆惜发生争执,便发生了“宋江怒杀阎婆惜”的故事。

其中第二部分,历来解读者多有谈及,不红君便不进窠臼,只来聊一聊这第一部分,也就是宋江在阎婆惜处过夜的这一晚。

施耐庵把这部分内容写的极其缜密,人物性格以及内心变化的层次,可用出神入化来形容。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阎婆惜的形象设置其实很丰满,她是个典型的金瓶式浪女,被宋江养作外宅,又和张文远暗中勾搭,在经历男女风月享受后,越发看不上宋江,性格方面又狡猾刁钻,很会拿捏男人的心理。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不是宋江,换成其他男人,多半会被阎婆惜拿住。

第二十回里,宋江被阎婆纠缠至婆惜住处,打从这里开始,这间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阎婆知道自己女儿和张文远有染,也知道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宋江想必也听说了,唯一庆幸的是宋江还没有捉奸成双,所以阎婆今晚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无论动用什么手段,一定要让宋江在这里过夜,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只要过了那道线,一切就都好说了。

虔婆醉打唐牛儿

于是我们看到,施耐庵对阎婆的言行,描述得十分生动,一会儿去安排酒撰,一会儿劝宋江喝酒,甚至出门置办酒席前,还要把门给锁上,生怕宋江半路离开,自己功亏一篑。

有其母必有其女,阎婆惜的口齿也不在母亲之下,原著里宋江进屋后,这母女俩就有这么一番对话:

宋江来到楼上,阎婆便拖入房里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着床边坐了。阎婆就床上拖起女儿来,说道:“押司在这里。我儿,你只是性气不好,把言语来伤触他,恼得押司不上门,闲时却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儿。颠倒使性!”婆惜把手拓开,说那婆子,“你做甚么这般鸟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门,教我怎地陪话?”宋江听了,也不做声。——第二十回

对阎婆惜的狡辩,金圣叹的批语一针见血:浪妇偏嘴硬。嘴硬,所以掩其浪也,乃人又反因嘴硬而断其为浪,今古皆然,浪妇戒哉!

宋江杀惜(绘本)

从这里就能看出,阎婆惜的道德感非常薄弱,心虚之人偏偏嘴硬,只要宋江没有捉奸在床,阎婆惜就有无数理由占据道德制高点。

接下来的情节就更妙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宋江和阎婆惜在这个晚上,几乎没有说过话,基本都是阎婆在一旁打圆场,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阎婆惜和宋江的心理也在发生变化。

先说阎婆惜,宋江刚刚进门时,她误以为是张文远来了,结果下楼看见是宋江,又重新上楼歪在床上睡觉,其后阎婆劝酒,婆惜的心理旁白是:我只心在张三身上,兀谁耐烦相伴这厮!若不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来缠我!(第二十回)

阎婆惜对自己的色相很自信,同时对宋江缺少最基本的认知,她用对一般男人的判断来看宋江——阎婆惜心里想的是,宋江今晚过来是寻欢的,自己又看不上他,把他灌醉了省得他来纠缠自己。

阎婆大闹郓城县

为了这个目的,阎婆惜才接过酒杯,喝了几盏酒。而随着酒精的作用,阎婆惜的心也慢慢躁动起来,阎婆为了创造二人空间,自己下楼去烫酒,再次上楼的时候,看见这样一幅景象:

那婆子见女儿不吃酒,心中不悦;才见女儿回心吃酒,欢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连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缠几时,却再商量。”婆子一头寻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钟酒;觉道有些痒麻上来,却又筛了一碗酒,镟了大半镟倾在注子里,爬上楼来,见那宋江低着头不做声,女儿也别转着脸弄裙子。——第二十回

阎婆惜弄裙的动作,充满了暗示意味。

金圣叹批曰:三写,增弄裙子,写淫妇心动。袁眉批亦评道:只添弄裙子三字,有多少描画。

这就把阎婆惜的风流水性儿给写活了,从一开始的拒不招待宋江,到后来弄裙子,已然是动了春心,荷尔蒙占据上风,这就把阎婆惜淫奔浪荡的本质给坐实了。

朱仝义释宋公明

若是到此为止,施耐庵的文字只能是上等,而不足以冠以巅峰,施公并没有将阎婆惜的春心一写到底,而是要更多展露这个女人的泼辣与狡黠——她虽然心里已经情愿今晚陪宋江,但她绝对不会主动,她要让宋江主动求欢,自己居高临下地满足他。

于是施公随笔迅扫,直写阎婆惜的心理是:你不来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闲常时来陪你话,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却不耍!(第二十回)

换成别的男人,阎婆惜这一招或许有用,可惜她遇上的是宋江。

宋江打一开始就没准备在这里过夜,只是苦于阎婆的反复纠缠,不得不过来坐一会儿,本想着应付一下就离开,没想到阎婆又是置办酒撰,又是锁门,还把半路过来的唐牛儿强行撵走,分明是不打算让宋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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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喝酒喝到夜深时分,阎婆把杯盘收走,又叮嘱两人好好休息,明早不用早起,随后自己下楼睡觉,宋江至此知道自己今晚是走不了了,他也做好了今晚和阎婆惜同床共枕的准备,只是他俩的想头恰好一样,原著记: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里不曾见真实。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且看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何。”只见那婆子又上楼来说道:“夜深了,我叫押司两口儿早睡。”那婆娘应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楼来,口里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欢,明日慢慢地起。”婆子下楼来,收拾了灶上,洗了脚手,吹灭灯,自去睡了。——第二十回

宋江想通过阎婆惜今晚的态度,来决定是否要忽略掉谣言,阎婆惜却也想通过宋江今晚的低声下气,一举拿住这个男人,这两种想法碰撞到一起,就诞生了一个彻夜难眠的夜晚。

宋江夜看小鳌山

阎婆惜也不脱换衣裳,自己上床倚了绣枕睡觉,其实她是在等宋江低头;宋江见阎婆惜没有招待自己的意思,自己便宽衣解带睡在阎婆惜脚后,整整一个晚上,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

两人睁着眼睡到半夜,阎婆惜终于没有按捺住,她给了宋江一个信号,这个信号就是一声冷笑,原著写的是: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著。

阎婆惜的这声冷笑,将这个形象刻画到了骨子里,泼辣浪妇为引诱男人先开口,以冷笑讥之,面对这声冷笑,宋江一旦开口,大概率会被阎婆惜拉入胡搅蛮缠的领域里,其结果要么是宋江低头,要么是宋江愤怒离开,但这些都不影响阎婆惜借机发泄一场。

宋江浔阳楼题反诗

所以金圣叹对这声冷笑背后的内涵,评的是:写花娘,直写出花娘心上万转千回以后事来,真是神化之笔。一晚要宋江撑岸就船,至此忽然撑船就岸,古今无气男子,被此笑纵擒多少。

可惜阎婆惜的对手是宋江,宋江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跟阎婆惜过度计较,他一夜未眠,忍耐到第二天五更时分,胡乱穿戴上衣帽,匆匆离开,却将招文袋落在这里,进而引出“宋江怒杀阎婆惜”的后文。

其实纵观本章回,“怒杀阎婆惜”虽是正文,但上述这部分内容竟占据了一半文字,换成寻常小说家,恐怕会三五百字匆匆写过,只忙着促成“宋江杀惜”,可施耐庵却写了整整六千余字,而且字字珠玑,若非胸有成竹,安能写出这般鬼斧神工之文?

施公以“耐庵”为号,恐怕也是提醒后来者:胸中无机轴者,莫要下笔作书。凡作文章者,必要有自困庵中,甘受寂寞的领悟,天下大家莫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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