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曹旭
“当年你七叔的褂子都是土黄色”。
七奶奶在清澈的渠水里，提起老蓝色的短衣，看清水透过明丽的夏光，缓缓流淌。望到当年黄浊的泥水，在粗布短褂的衣角，浓稠滑落。粗线织的老布，夜色里的月辉中，针针密密地缝好短衣。白不吉祥，穷的没有染料，就在草屋后的泥洼里，浸泡了淖一淖，渐渐玉米蜀黍黄色了；咒语在默念。
“是真的吗？就那穷？”在捶打衣物的婶子，抬起水亮的眸光不禁疑问。
“那还有假？那年岁真穷啊”。
七奶奶在水渠里掂起老蓝布的短衣，看清清的水，在领袖胸襟哗哗的淌下，与明丽的夏光交相辉映。
仿佛听到谁谁在祷告：“这水清啊”。
这透亮的清水从西面泉店而来，八百里的伏牛山脉，延宕至嵩山峻岭，百溪汇聚，润泽着千岗林璧，随有不知何多的暗流，丰沛了方圆百里的山岗。至禹州之东的坡岗泉店，随处掘土三尺，便已泉眼涌水，可成荫井。
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全国新修水利的热风吹遍了原野，一级一级的文件，一款一款的经费，落户了中原。本县以灵井镇为提携，动员利好于附近村落的万名劳力，尽三冬寒冷苦月，在朔风已去的春天，建成了灵井渡槽。这种高架水渠，是砖石桥梁和百条沟渠组成的灌溉系统，可庄户，可牲畜，最可农田。
远远眺望，萌萌浅蓝，雾色缭绕的村落之间，碧绿的麦田，初夏微微的风中，主体渡槽两丈之伟，底部大拱，上背五洞小拱，假地势之利，东下逐渐放低，过大路，渡横沟，穿千亩农田，水泽几十个大队，惠及三十岁春旱。
清清渠水，缘起灵丘，舞于井台，徘徊夏庄，缓缓东流，终至塚蒙李附近，越过谁家襁褓中的嘤嘤啼哭和高过土墙的几株百合，于村头的主渠处，分别淌入塚蒙李碧绿的麦田。
村前的泉水所经，村妇们正好锤衫浣衣。渠神那洁洁的情形，在七奶奶和婶子们的手腕里臂弯处，激起雪白的浪花，映出水底的淡淡绿苔，似乎萌动。
一个婶子直起腰来，有些朦胧地猛然抬望，寻找麦田里引水导水浇地的丈夫。一列拖挂着油罐的列车从东城下来，遥远的咣当声中，滑行着缓缓的进站，不远处是战备的油库。却在恍惚之间，看到两个身影，从远处逶迤而来，女子着月色上衣，蓝色裤子，男子雪白衬衣扎腰，草绿军裤。婶子手之所向，不禁惊呼：“快看，快看，生他两口”。
夏侯惇，太祖曹操手下大将，早年性情暴烈，壮岁迎师授业，其后不治产业，清俭薄财，生前拜前大将军，薨后谥曰忠侯，葬于许县以西，灵井岗下，有七子二孙，之后绝嗣。夏侯渊，为夏侯惇弟。其事迹见《三国志》列传。
惇与渊，排在曹仁曹洪等众兄之前，应是太祖更为亲近的血脉。之初，渊随太祖起兵之后，迁颍川太守，后拜征西将军，作战英豪，终于战死在定军山。长子衡，衡子绩，绩后褒，其余再无史载。
夏侯惇夏侯渊殁后，均葬于许县以西，正是现在油库站点的高墙之内。二千年来，盗抢数劫，如今墓道之前，蓄渠水为塘，风起涟漪，碧草环绕。墓门坍塌，卧倒无着。室内空空，砖块瓦片凌乱；室顶暗淡，编织蛛网，蛀了虫穴。探险的几许少年，壮胆喊上一声，宛若无什回音，讯捷逃遁。
夏侯兄弟生前忠勇，赫赫威名，地位不凡。于建安二十五年前后，共葬于此处。魏文帝曹丕继位后，褒奖功勋，立碑高塚，并置守塚二十人家。岁月沧桑，常有乱离，几经挫折，只留下塚西塚东两户人家，相距数里，成为许县城西的一个著名村落，是为塚蒙李。
蒙姓为何者？蒙括之后？后人沦落，成为曹氏之族的仆者，抑或夏侯惇的部将？“惇性清俭，有馀财辄以分施。”人不置可否。李姓人氏，源远流长，而当年的是什么人家，置于此地守塚？当然是彼此牵扯，或者是夏侯渊的爱将后人，甘为牺牲的将军守灵看坟。
蒙李两姓，素有姻缘。虽然恩恩怨怨，常有断绝，或为别族所扰，乱世隔离，仍为老家亲戚；蒙村李村，筋骨虽有分歧，千年之际，血脉不断。
七奶奶不这样看，即使常有往来，还是有别族的人家更好，为什么要和蒙姓联姻？但是李贵生和蒙月兰，小学同校，高小时，一个是学校干部，一个是班级干部，学校活动中，多有交接。而且既有远亲，又是庄邻，十里之外，返校及归途，一群少年，呼朋唤友，同赴朝阳，共舞晚风。
有缘的是，几年之后，分别考上的是同一所高中，许县最高的学府，虽不在一个班级，同学们皆知，城西有个塚蒙李，校内有个梦月生。
和暖的春风中，时有倩影；凛冽的冰雪里，饥寒相生。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
生卧于兰腹侧，对着胎儿轻声阅读。草屋之下，六平米的陋室草屋，南有轩窗，两扇尺许的小门打开，秋光辉映透入，满屋暖红。兰说：这日长一丈，还不把肚皮撑破？改一篇让孩子听吧。
生翻翻身：“好吧，儿子听听《山海经》吧”。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戴胜是一种神鸟；此山万物尽有”。
兰声柔语：“还是读别的吧，吓着孩子。还什么西王母呢，不就是此山万物尽有？”那草屋在阅读声中，女娲石补苍天的五色神采，夸父追逐光明的投丈桃林，嫦娥舞飞的广寒月辉。这所有的一切声音渐远，迢迢入梦了。
李贵生和蒙月兰终是如愿结合了。高中期间朦朦胧胧的眉目和身影，一旦毕业高考，双双落榜，家境宽裕的蒙月兰，去了蒙村十里之外的夏庄中学代课；李贵生兄弟姐妹众多，贫寒无着，无以为计，而且人称西王母的七奶奶说，门不当户不对的，高攀不起那蒙村的人。
七奶奶是续弦给李家七爷的，七爷原配原为蒙村人，清清白白的月辉之下，光线在交织；韶华朝朝的春光里，千年有联姻。也许塚室中的幽冥怒目，抑或高坟里阴魂哀怨，七爷怒斥原配不能生育，来去争执，终使原配投缳于槐。
虽已七奶奶不知何方人氏，按习俗由蒙家买来，与七爷续房。七奶奶带一女儿嫁人，虽已少妇，依然辉辉有色，为李家连生四子三女。一九四二年河南大饥，三个女二被七爷相继卖掉，不知方向，难寻去迹，七奶奶虽伤心欲绝，几次投井，在村西南的那口井的途中，年轻的婶子们极力挽救，挽救而守护，又有最小的儿子昼夜啼哭，随绝了求死的念想。却不料七爷几经人生折腾，门神不敌鬼魅呼号，桃人难抑邪祟之息，急病而亡。
那年的李贵生只有七岁，七奶奶已时不时开始卜辞了：“帝令雨足年，帝令雨弗足；雨自东方来，雨自南方来；本归其黄土，木返其洪宅。苇索不执鬼，王母虎齿开；苇孛不执鬼，王母虎齿开”。瞑目晃首，或舞或蹈，屋里墙外：神山之下巫咸巫，赤水之后巫吩巫；灵丘一界巫礼巫，黑水之前巫谢巫。
高考落榜已是忧愁，多少房前屋内巫语，李贵生不胜其烦，又苦不能与蒙月兰相会，在槐树边的草堆里，连睡三天三夜，饥肠饿苦，双目曚曚；痴情无余，前景杳杳。所以在那个寒晨，紧跟一支新兵队伍，不辨辞让，不舍昼夜，直至昏倒在带兵排长的苦求之时。
其朔风烈烈，村落寒家，偶有鸡鸣犬吠；斯旭日朗朗，坟冢荒宅，应是坦怀征途。
“在野蛮期的低级阶段，人类的高级属性开始发展起来。”伟大的马克思是这样说的。然则盘古开天辟地，未有人民之时，女娲娘娘捏黄土做人，又是什么样的初级萌阶段？女娲嘱托词神为女祭司，设置婚姻，是多少个年岁？那通之明明品德，以类万物之性情的至高天志，又是何端的初出？
女娲氏蛇首人身，伏羲氏人身蛇首，又何以流传？《山海经》北山之首，阳山之下，其诸神龙身而人面，传递着怎样的信息，隐蔽着何等的密语？西王母其状如人，虎首豹尾，又作何意？伏羲与女娲帛画，烛龙帛画，皆其现世，身长千里，吹呼冬夏，明灭昼夜的烛阴，为何也是人面蛇身？是生命野蛮期的恐怖记忆，还是人类鸿蒙时代的念想幻梦？
新嫁到李庄的蒙月兰，在一个朦胧的微凉春晨，乡村静寂，听雄鸡高唱，门开所见，高大的槐树上，一只雄鸡冠红焰，羽翼五彩。鸡头分明“德”字形状，翅膀纹络不是“义”字吗？背纹“礼”相，腹文“信”遗，胸纹“仁”迹，整一个启示和象征，那高亢嘹亮的声音，是神鸟的咒语。
以其之后，蒙月兰感觉怀孕了，在梦里还是神怪传说的影响？《史记》说母亲简狄，沐浴之中，见一只飞过的黑鸟，坠下一卵，她取来吞下，孕生商契；母亲刘媪，在大泽休息，雷电晦冥之时，丈夫望到，蛟龙盘于其身，已而怀胎，随产高帝刘邦。
如此种种的故事，自幼至今，每每思想，莫不迟疑。而蒙月兰真的怀孕之时，与生床榻戏说，两人皆称封建迷信，反动妄言。但孕妇胎腹日隆，兰贵生喜悦为孩子起名，翻来古书查找，雄鸡如凤如凰的由来。哦，羽嘉为创世之神，羽嘉生应龙，应龙生凤凰。甜蜜的构想和幻梦之中，几乎听不到那桌上红色闹钟的铃声，该上课了，应上班了。蒙月兰。
蒙月兰说尚不知是女男，取什么龙的姓名，飞龙在天，或跃在渊，见龙在田；大多是神话凤凰，一雌一雄倒是好，可不能取名叫凤凰吧？非男非女的将来再说吧。李贵生难抑喜悦，要不就叫做羽嘉吧。兰贵生又觉得这小小的生命，村人不都是小猫小狗的乳名？自己腹中的小生命，是否扛得住这样高贵的“姓名？”要不就叫做飞飞吧。生之后取名，还是尊“西王母”之命吧。
那年李贵生决绝当兵之后，部队整训一段，无奈思念与蒙兰月书信往来，最终确立了恋爱关系。清清的渠水旁，塚蒙李的妇人们，见了兰贵生执手从远处逶迤而来，男郎洒脱，女人娇容，岂不是珠联璧合？诸人无不欢愉，交相赞美。知晓传闻确实。
七奶奶还家，醮着那蛙形孟尊中的清水，眯着渐已垂暮的老眼，又是一宗的卜辞占卦。那年的冬月，七奶奶弥留之际，给襁褓中的孙儿起名：李斐。其时风寒萧萧，雨飘霏霏；众人所思，生死当归。
（连载之一，待续）
☆ 作者简介：曹旭，河南省许昌市魏都区教师进修学校干部，笔名陈草旭变，近年来有数百篇散文、小说见散文在线、红袖添香、古榕树下、凯迪社区等文学网站，合著有人物传记《那年的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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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易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