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记得所有人,却唯独忘记了娘。
娘默默地跟了他七年,做个无名无份的替身。
后来,爹深爱的城阳公主回来了,对娘百般羞辱,爹却始终冷眼旁观。
直到娘葬身乱箭那夜,有条血淋淋的虫子咬破爹的手腕爬出。
而爹抱着娘,发了疯似地大喊:
“湘儿,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1
爹远征匈奴,大胜归来。
并将和亲匈奴的城阳公主迎回朝。
当他们共乘一骑进城时,全京城的人都说他们情深似海,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皇帝下旨,给爹和城阳公主赐婚。
我偷偷跑去问娘:“爹为什么要和别人成亲?他的妻子不是娘吗?”
娘愣了愣,眼中弥漫起一层薄雾。
“娘只是个侍妾,并不是他的妻子。”
我听不懂,又问:“侍妾是什么?”
娘摸了摸我的头,眉宇间藏着悲伤。
“侍妾……就和府里的那些奴仆一样。”
我心里顿时替娘感到极大的委屈。
娘那么美,又那么温柔,一直陪在爹身边,竟然只是个奴仆。
“爹真坏,怎么能……”
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娘打断了。
“天晚了,云云快睡吧。”
娘将我抱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我揉了揉眼睛,“娘,我还想听踏雪马的故事。”
“好。”
娘答应着,娓娓讲起。
在北疆辽阔的草原上,踏雪马跑起来像风一样,带着红裙姑娘随意驰骋。
有一天,来了个眉目如画的少年,比草原上所有人都要好看。
姑娘喜欢他,偷偷看了他很多天,鼓足勇气说,想跟他赛马。
可她却输了。
按照草原的规矩,输了就要将自己的马送给对方。
但少年坏笑着说:“我不要马,不如你嫁给我做娘子。”
姑娘羞红着脸,点了点头。
……
我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中,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
如果娘能带着我去那片草原,自由自在地生活。
那该多好。
2
第二天一早,府里就特别热闹。
爹的未婚妻,城阳公主来了。
听很多人私下说,娘是因为长得跟她有些像,才被爹收留的。
可今日我远远看了一眼,觉得那些人都是胡说。
她像是只花枝招展的孔雀,怎能比得上娘美。
“哪里来的野丫头,见到本宫也不行礼。”
城阳公主也看到了我,叱了一声。
立马就有讨好的下人凑到她耳边,窃窃私语。
她听着,挑唇一笑,眼中闪过轻蔑。
“我道是谁,原来你就是那个小野种。”
野种。
曾经,府里的人背地里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我是小野种。
“这些年本宫不在,倒让别人钻了空子。等本宫嫁过来,就立马将你跟韩湘那个狐媚子卖掉。”
城阳公主尖声说着,眼角眉梢皆是畅快之色。
旁边的人全都跟着附和,哈哈大笑。
韩湘是娘的名字。
城阳公主不仅说我,连娘也要骂。
我再也忍不住怒火,用尽全力一头直撞过去。
城阳公主毫无防备,被我撞得一个趔趄。
她扶了扶头上歪了个金簪,气急败坏地喊:“给我抓住她,狠狠地打。”
很快,我被人按在了地上 。
木杖落下来的瞬间,娘冲过来护在我身上。
“云云还小,要罚就罚我吧。”
城阳公主美目转了转,阴恻恻笑了。
“既如此,那便打吧,死活不论。”
木杖一下下打在娘的脊背上,很快有鲜红的血迹氤氲开。
我疯了似地向外跑,想找人来救救娘。
可偌大的府里,所有人都想去讨好城阳公主,没有人看我一眼。
正在绝望中,我猛地撞进个人的怀里。
抬起头看,那人长身玉立,眉目疏朗,长眉微微蹙着。
是爹回来了。
我平时很怕他,总想躲得远远的,可此时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大声哭求。
“爹爹,快去救救娘,她要被城阳公主打死了,求求你了。”
爹一下变了脸色,向后院跑去。
他跑得很急,连被我抓散开的衣带都来不及系。
等我也跑回院子时,木杖已经停了。
娘还趴在地上,身上都是血。
而爹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以后不可再对公主无礼。”
娘脸白如雪,疼得浑身颤抖,但仍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云云不是野种。”
爹还没说话,一旁的城阳公主先嗤笑起来。
“满京城谁不知道,你仗着与我长得有几分相像,大着个肚子来找阿晏叫相公。可阿晏根本就不认识你,真是恬不知耻。”
娘没理她,只是一瞬不瞬看着爹。
“大人,云云不是。”
爹沉默许久,目光在娘脸上反复流连,最终垂下了眼眸。
“今日就小惩大诫,带下去吧。”
我跟着娘一起回她偏僻的小院子,走得远了,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爹和城阳公主在一起,脸上吟着浅笑,还是那般风清月朗。
只是这笑从不曾施舍给娘和我。
3
天黑了,我担心着娘的伤,总也睡不踏实。
朦朦胧胧中,听到外屋有人说话。
我穿上鞋,轻轻走出去看,是爹来了。
他还和往常一样,冷漠疏离,将手里的一个琉璃罐子递给娘。
“按时涂药,伤会好得快一些。”
“谢大人。”
娘低着头,规矩又恭敬地行礼:“妾有一事相求,望大人答应。”
“何事?”
“请大人在公主进门之前将我和云云送走吧。”
娘说得很轻很柔,带着恳求,可爹听了,却明显愣了愣。
随后,他冷笑了一声:“走?你要去哪儿?”
娘低下头,依旧平静地说:“妾往后再不会缠着大人了,求大人放了我们母女吧。”
“做梦。”
爹上前几步,挑起娘的下巴捏住,手指用力到发白,全然不顾娘脸上的痛苦之色。
“韩湘,你当我萧府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娘剧烈地抖了抖,眼中有泪溢出,一颗颗滴落在爹的手上。
“大人,”她颤着声音问:“当初你让我进府,不是说因为妾和城阳公主长得有些相像吗。现在她回来了,为何不放了妾这个替身?”
许是娘的眼泪太过凄伤,爹的脸上有不舍一闪而过。
“当初你说不在乎什么替身,只想留在我身边,难道都是骗我的?”
娘眼中含泪,愣愣看着爹,仿佛竭力在爹的脸上找寻着什么。
最终她微不可及地点点头。
“一切都是妾的错,就当做是妾骗了大人吧,求大人放妾一条生路。”
爹的眸光骤然转深,神色阴冷如冰。
“一个替身而已,我不在乎是死是活。”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娘倚立在门边,单薄纤细的脊背微微地抖着。
4
替身,又是替身。
爹真正爱的城阳公主被迫和亲匈奴。
这些年来,爹对娘偶尔流露出的那点温情,全都因为娘是个替身。
我曾问过,为什么要甘愿做个替身?
娘痴愣了很久,并不回答。
我不甘心,又问:“那他是我真正的爹吗?”
娘笑了,“又胡思乱想,相公当然是云云的爹啊。”
我闷闷不乐:“可他对我冷冷的,府里的人也说我是野种。”
“云云别难过,”娘温柔地理了理我的头发,“你爹只是把娘忘了,娘会陪着他,告诉他那些往事,总有一天他会记起来的。”
“好。”
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爹记得所有人,唯独忘记了娘,但我仍用力点了点头。
盼着爹能早日记起娘。
这样府里的下人们就再不敢欺负娘了。
一年又一年,转眼我六岁了。
爹还是和从前一样。
而娘看他时,眼中的光越来越黯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不再称呼爹相公了,而是谦卑地叫大人。
现在,城阳公主又回来了,娘大概真的死了心,想要带着我离开了。
我好希望能跟娘一起回到草原。
去找那个红裙姑娘,和与她赛马的美好少年。
4
乞巧节到了,京城的夜市格外热闹。
娘拿出小小的钱袋子,对着我眨了眨眼睛,狡黠又灵动。
“咱们也出门去逛,云云喜欢什么,娘给你买。”
我傻傻地看愣了,只觉得娘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集市上人很多,店铺林立。
娘紧紧拉着我的手,带着我一路逛。
买了热乎乎的炒栗子,虎头虎脑的布阿福,红眼睛尖耳朵的兔儿灯。
我抱着东西,正逛得开心,娘却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灯火下站着两个人,皆衣饰华贵。
是爹和城阳公主。
自从他在娘受伤那晚拂袖而去,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相见。
爹爹走了过来,口气淡淡地问:“怎么出来了?”
娘回答得恭敬又疏离。
“今天过节,妾带云云出来转转。”
爹不说话了,也不让我们离开,就这么看着娘,默默站着。
直到不远处的城阳公主等得不耐烦,跑过来挽起爹的手臂撒娇。
“阿晏,理她们做什么,快去城楼看烟火。”
爹被拉着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对娘说:“今晚城里人太多,早些回去。”
等他们走远了,我才轻声问:“娘,烟火是什么?”
这话好像引起了娘的思绪,她怔了一会儿,攥紧我的手。
“走,我们也去城门口,看烟火。”
一朵朵烟花腾空,绚烂夺目。
我正仰头痴痴看着,挤在一起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不好了,有流民涌了进来。”
“流民见到什么抢什么,快跑!”
周围很多人大喊着,慌乱地跑了起来。
我和娘被人流裹挟着,挤得几乎站立不住。
“云云别怕,抓紧。”
娘死死拉着我,用单薄的臂膀为我挡住蜂拥而至的人群。
仓皇中,我看到有很多人摔倒在地,还不待起身,就被后面的人踩踏而过。
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
哭喊声,哀嚎声,求救声。
在慌乱中,我看到了爹和城阳公主。
他们正在一群侍卫的保护下离开。
“爹,”我大喊了一声,“快来救救我们!”
他听到了,转身向着娘和我跑来。
可他刚跑了两步,城阳公主就拉住他的手,直接扑进他的怀里,摇头说着什么。
爹的脸上有些为难,但他并没犹豫很久,就护着城阳公主走了。
再一次丢下娘和我。
娘看着他们离开,眨了眨眼睛。
迷茫又委屈。
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四周越来越乱。
娘拼尽了全力,渐渐支撑不住,眼瞅着就要摔倒。
危急时刻,从人群中冲出来个人,一把将娘抱住。
是一个长得很高的男人,他一手将我抱起,另一只手将娘护在怀里。
“别怕,我带你们出去。”
他的手臂很有力,很快带着我和娘冲出了最拥挤的人群。
“湘儿,没事吧?”
男人将我放下,双手握住娘的手臂,上下打量,满眼都是担忧和挂念。
娘看了他一会儿,唇抖了抖,小声说:“楚子墨哥哥?”
“是我,湘儿,我回来了。”
楚子墨粲然一笑,眉目间是说不出的欢喜。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娘的长睫闪了闪,遮住了眼帘,没有说话。
楚子墨一下子急了,大声道:“当初你说要来京城找他,我就不同意。”
“后来总算找到了,你说他很好,执意要和他在一起,我才放心离开的。难道这些年他对你不好?”
“不过湘儿你别怕,我在边关立了军功,做了校尉,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
楚子墨的话被一个极冷的声音打断。
我扭头去看,才发现爹不知何时来了。
他有些狼狈,往日严整的鬓发和衣袍都散乱了,胸口起起伏伏地喘着。
仿佛刚刚拼命地奔跑过。
爹走近,一把将娘从楚子墨那里扯了过来,用力地圈着娘的腰。
薄唇上挑,露出一抹防备又冰冷的笑。
“你想带她去哪?”
楚子墨的脸涨红了,双手紧握成拳。
他看看肃杀的爹和爹怀中脸色苍白的娘,眼中全是担忧。
“韩湘如何,是我的家事,还轮不到外人来操心。”
爹说完,将娘扣在怀中,拦腰抱了起来。
我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去很远了,再转身去看,楚子墨还站在原地。
对着娘离开的方向,痴痴望着。
回到府里,爹径直将娘抱进了卧房。
却把我关在门外。
我紧紧贴着门缝,听到里面传来爹冷冷的质问声。
“他是谁?你说想要离开,就要跟他走了,是不是?”
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他只是我的旧识,方才还救了我和云云。”
“你还记得曾经跟我说过什么吗,会一直爱我,一直陪在我身边。“
“可你现在,每天想的都是要离开我,跟别人双宿双飞。”
“韩湘,你这个骗子!”
“除了手,他还碰过你哪里?”
爹的嗓音冷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