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落日的余光，我看见沙湖高中，共有五排平房。左边三排，右边两排，另外，在平房的中间，有一个大操场；在操场靠后面的位置上，有一个高台，高台上独立地耸立着一栋红砖碧瓦的高房子。

我站在沙湖中学的大门前，瞪大眼睛，看见了日思夜想的沙湖中学，心情无比的激动，激动得浑身上下都发起抖来。

大哥看见我瑟瑟发抖，忙问：“弟弟，你是不是有点冷？”

我咬着牙，摇了摇头说：“不冷。”

大哥让我在写着“沙湖中学”的大木牌子前站好，他自己走过去向门卫说明情况。

大哥进门卫不久，我看见一位头发花白、有一只已经失明的老门卫，和大哥一起，从门卫室出来。

老门卫一只手拿着一把敲钟用的长锤子，一只手指着操场后边那栋青砖红瓦的房子，告诉大哥说，学校的老师，都在中间高台上的那栋大房子里办公，陶老校长的办公室，也在那里。

于是，大哥向我招了招手。

看见大哥招手，我心情异常的激动，满心欢喜地跨进了沙湖中学的大门！

大哥带着我，穿过大操场，来到高台上，问这个，问那个，最后，好不容易在高台上那间靠东头的办公室里，找到了身材瘦小的陶校长。

陶校长的办公室，面积不大，但是收拾得很干净，很整齐。

当大哥带着我，来到陶校长办公室门前的时候，我看见面目清瘦，精神矍铄的陶校长，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坐在办公桌前，神情专注地在看一份红头文件。

陶校长左手按在红头文件上，右手握着一支两头都削得很尖的红蓝铅笔。陶校长认真地看着文件，不时地用红蓝铅笔在红头文件上画着圈圈和点点。

大哥带着我，轻手轻脚地走进校长办公室，悄无声息地在校长办公室里站着。

我们站了好一会，正在全神贯注看文件的陶校长也没有发现我们。大哥实在是忍不住了，蹑手蹑脚地走上前，轻轻地叫了一声：“校长，您好。”

直到这时，陶校长才坐直身子，从红头文件里抬起头来，右手握着那支两头都削得非常光滑的红蓝铅笔，轮起眼皮，从老花眼镜的横边上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轻言漫语地问了一句：“你们找谁呀？”

“我们是特地来找您的。”大哥站在陶校长的对面，毕恭毕敬地说。

“天都这么晚了，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呀？”陶校长语气平缓地问道。

见陶校长态度温和，面色慈祥，大哥立马掏出一包事先就准备好的游泳牌香烟，“嘶——”的一声，撕开封口，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白色的烟，恭恭敬敬地递给陶校长。

陶校长端坐在办公桌前，身体微微后仰，他看着大哥递过来的纸烟，十分绅士地竖起手掌，动作幅度很小地摆了摆，没有接烟。

于是，大哥指着我，吞吞吐吐地对老校长说：“校长，这是我弟弟，他很想到我们镇上办的高考补习班来读书，我想请您帮个忙。”

“你叫什么名字？”陶校长没有接大哥的话，而是转过头来，轮起眼皮，从老花眼镜的横边上盯着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问了我一句。

“余金涛。”我小声回答。

“余金涛？是金涛？还是惊涛？”

“是金银的金，波涛的涛。”我小心翼翼地解释说。

“哦，余金涛，好名字！”陶校长又微微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多大了？”

“今年实岁十八，虚岁十九。”我小声回答说。

“嗯，好，好。”陶校长用红蓝铅笔轻轻地敲了敲办公桌的桌边，仍然是用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年代，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想读书，想考大学，想读大学，是好事，是好事呀。”

听陶校长这么说，我心头一喜。大哥也赶紧上前一步，趁热打铁地追问道；“校长，您同意了？”

陶校长从眼镜的横边上露出眼珠，又看了大哥一眼，反问道：“我同意什么了？”

“让我弟弟到高考补习班读书呀。”大哥无比兴奋地说。

“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说这话的时候，陶校长的语气仍然十分平缓。

“您的意思是……”大哥的心里打起鼓来。

我的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陶校长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学校办的高考补习班，开学都快一个月了，现在想考大学的人很多，高考补习班已经是人满为患了。”陶校长虽然没有直言不讳地拒绝我们，但是，我和大哥都听出了他话中的潜台词。

“那我的弟弟……”说这话的时候，大哥的脸色都已经变得有些惨白了。

陶校长放下手里握着的红蓝铅笔，摘下老花镜，从黑色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块紫色的绒布，非常仔细地擦了擦老花眼镜的镜片，然后不慌不忙地对大哥说：“实话对你说吧，现在学校没有地方了，你弟弟的事，不太好办。”

陶校长的这句话，好像是一瓢无情的冷水，突然从头上浇下来，我猛地一哆嗦，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起转转来；大哥听了陶校长的话，也吃了一惊，马上紧张起来。

大哥稍稍犹豫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他把一直拿在手上，已经撕开了封口的游泳牌香烟，小心翼翼地放在陶校长的办公桌上，恳求似的对陶校长说：“校长，您就行行好，我弟弟，他实在是太想读高考补习班了。”

陶校长看了一眼香烟，又看了一眼大哥，脸上的神情马上变得严肃起来。他默着脸，瞪着眼睛，威严地问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大哥吞吞吐吐地说：“这、这、这……”

“这什么这？镇上办的高考补习班，是为党和国家培养人才的地方，正规渠道不能进，走歪门邪道，那就更进不了！”

“我、我、我……”听陶校长这么说，大哥这会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了。

“你什么你？你赶紧拿起香烟，走人！”见大哥站着没动，陶校长拿起桌上的香烟，连看都没有看，就塞给了大哥，然后，他重新戴上老花眼镜，把两只瘦长的手一摊，用不可调和语气地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学校里没有地方，我这个当校长的也没有办法。”

说完，陶校长站起身来，把那份他还没有看完的红头文件与那支红蓝铅笔一起装进身边黑色的公文包里，“哧——”的一声，拉上公文包上银白色的锁链，提起公文包，径直出了办公室，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