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1922年)腊月三十,吉林省,滨江道,阿城(今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阿城区)。
下午时分天上飘起了小清雪,气温尚不算冷。
在阿城东南四十里外的一片深山老林,有报号“占九江”的大绺子啸聚其间。此时在绺子外两里的一棵大松树下面,有两个崽子正埋伏在雪堆里,只露出大半个脑袋。
两人有些无精打采,耳边能听到绺子方向时不时响起的爆竹声,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抱怨着“水香”不开面,竟然把他俩放暗哨排班在大年三十,真是扫兴。
所以他俩盼着来换班的,已经是望眼欲穿……
两里之外的绺子当中, 几个崽子正在卖力的劈着木头柈子。
一排排的大草房,烟筒冒着缕缕青烟。
抱着劈好的柈子打开房门,喧嚣声骤然入耳。
屋里的胡子们全都在兴高采烈的赌钱,打天九的、掷骰子的、看小牌的,四梁八柱则是更高端一些——搓麻将。
手气不顺的怂眉搭眼,通杀四方的大吹大擂,唾沫星子满天飞,顺便用一块角洋收买旁边看热闹的崽子舀一瓢凉水来喝。
也有人跳着脚下炕,到屋外旮旯解开裤带撒一泡黄尿,然后捎带手的钻进伙房,趁人不备拽下一条鸡腿,立在角落里乱吃。
院子里堆起来一捆捆的松明子,只待晚上点燃。大红的对联也早已贴起,横批下面五颜六色的“挂钱”随风飘荡。
对联最气派的还要数秧子房,上书:“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横批:“心慈人善”……
01
清末民国的时候,关东大地绺子无数,强取豪夺,民不聊生。
一般在平原地区或者是中小型的绺子,在冬季来临之前,都会暂时解散,各找地方猫冬,等待来年天暖的时候再码人(集合)搞慈善事业。
这是因为平原地区中小型绺子十分依赖青纱帐,事有不谐则往庄稼地里一钻,进可攻、退可跑。
但是大型的绺子,或者是地处深山老林的中型以上绺子,则没有猫冬一说。
毕竟大的绺子胡子人数过千,每年折腾一次能把大掌柜的头发薅秃,而且规模一大,根本不惧小打小闹的保安团围剿,只等招安穿上虎皮。
而地处深山老林的中型绺子,凭借地理位置的优势,也完全可以在绺子里过冬。
当胡子呢,最重要的当然是享受了。就和普通百姓一样,胡子对年节也十分重视,甚至因为腰里有钱、囤里有粮,重视过大年的程度可能会更高一些。
所以,每年冬天的第一朵雪花飘落,山里的胡子就开始为过年做准备了。
首先,磨盘肯定是要想办法搞到的,拉磨的驴子则是可有可无,毕竟有比驴子更好使唤的物事。只要有了磨盘,就可以在过年的时候做豆腐吃——平时不能吃吗?答案是能,但仅限于四梁八柱的领导层,毕竟黄豆属于贵重粮食,没法惠及到崽子,只有过大年的时候才能敞开了造。
其次,准备鸡鸭鱼肉,其中一部分是粮台花钱在集市买——这并不奇怪,胡子也不是一年抢365天,否则还费尽心思搞现大洋作甚?
当然,如果全都是花钱在集市买,也体现不出来胡子“尊贵”的职业属性。所以,另一部分是通过索要“小项”来实现。所谓的“小项”,就是给肉票家属飞海叶子(去信),要求准备白条猪、大鸡、冻鱼,另外浮水子(豆油)、海沙子(盐)也是多多益善。
有人要问:肉票家属送来“小项”就可以放人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送上“小项”只能保证肉票在秧子房少遭罪,想要真正放人必须交上“大项”(银洋、金条、奉票)。
不送“小项”不行吗?
当然行,必须行……
02
绺子里的胡子,在过大年的基本风俗上,与民间百姓大体相同步,因为艺术来源于生活。但又有些区别,毕竟艺术高于生活……
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绺子里的胡子也送灶王,不过不给抹灶糖,而是用枪比划着威胁灶王爷上天说好话……
二十四,扫房子——胡子也会象征性的打扫一下房屋,不过都是地位低的崽子来干。
二十五,磨豆腐——这个不消说,费劲巴力搞来的磨盘此时派上用场,拉磨不用驴,现成的肉票都是免费劳动力。
二十六,烀猪肉——在院子里架上大锅,大块的猪肉放进去,下面烧木头柈子,还没煮到六分熟,就有胡子迫不及待的抓过来用随身带的青子(短刀)切着吃,像极了饿死鬼。
二十七,杀年鸡——杀人都不扎眼,杀鸡没啥可说的。
二十八,把面发——也没啥可说的,负责揣面的胡子,两手黢黑。揣完之后,就变得十分干净。
二十九,蒸馒头——同样没啥可说的,请忽略临时客串白案的胡子,那冻出来的大鼻涕。
大年三十,早上吃挑龙(面条),然后是集体拷票(折磨肉票),聊以为乐。
旧时候关东一带不讲究年夜饭,但讲究大年三十的中午饭,胡子也不例外,讲究的是七碗八碟。吃饱喝足,然后就是开局赌钱,欢乐无边。
晚饭则是吃翻张子(烙饼)+大骨头肉+烧鸡,放开了搬浆子。
至于年夜饭,则仅限于漂洋子(煮饺子)。
关东民间在过大年这一天开始供家谱(一张1.5*1.2米的硬纸,上画古装人物像,写有家族中祖上数代的名讳),一直供到正月初三或初五,这与南方的开祠堂属于异曲同工。
而绺子里的胡子肯定不可能去供家谱——祖宗要是知道他们当了胡子,怕不是得气抖冷。
胡子供的是达摩老祖。
从大年三十中午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每天达摩老祖的神像前面都是早、午、晚各烧三炷大香。
此外,关东旧时民间过大年,会在室外供天地牌位,即在一张红纸上写“天地之大也,鬼神其盛乎”,一直供到初五,每天同样早、午、晚各烧三炷香;而绺子里的胡子则不是,而是在室外供十八罗汉,只在早上烧一次香,是十八根,讲究的是前三后四、左五右六。
不论是达摩老祖还是十八罗汉,贡品都是一块生猪肉,三堆馒头。馒头上面还用干草果蘸着红颜料,点出印花图案。
馒头可以理解,就是这个猪肉比较奇怪,浑然不顾人家是要吃斋的……
但对于绺子里的胡子而言,过大年的时候供奉达摩老祖与十八罗汉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按时烧香,水香会专门安排崽子负责这个。
如果中间出了差头,当时不会如何。但等出了正月,肯定会挨收拾,最轻也得是穿绒裤(用铁丝编成裤子模样,烧红之后套在腿上)。
03
关东旧时候的风俗是:在吃年夜饭之前,需要“发纸”。即在院子里点燃芝麻秸、豆秸等,生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噼里啪啦的点燃鞭炮,然后就是烧纸钱祭拜天地鬼神——“发纸”大约就是“发钱”的意思。
这是辞旧迎新的一个重要步骤,今天东北农村部分地区尚保留有该习俗,认为不发纸,就不是真正的过大年。
而绺子的胡子不敬天地鬼神,所以没有发纸这个重要环节。但是他们在这个时间段也会有一个保留节目——迎财神。
胡子信的是武财神关云长,认为八方来财,所以在吃年夜饭之前,需要由搬垛先生推算出财神方位,然后对着这个方向烧纸祭拜,也会放鞭炮。
顺便把秧子房里的肉票再蹂躏一番——因为肉票就是财嘛。
有人以为过大年的时候秧子房里的肉票会多多少少有一些待遇,比如吃顿像样的——那是想多了,家里及时奉上“小项”的还会好些,没奉上的反而会更遭罪,因为胡子的娱乐项目太少,大约也就只有一个赌钱。
赌赢的还好,赌输的往往就是找肉票撒气泻火。
在胡子眼里,肉票其实不算是人。
而对于自己的马,在过大年这一天会有高一等待遇:特意用大锅焖小米干饭,待晾凉之后拌上海沙子(盐)放到马槽子里,让马美美的吃上一顿。
等到大年初三,有的绺子甚至会组织秧歌队表演,描眉画眼、穿红挂绿,能脚踩高跷的则会博来一阵阵的喝彩声。
早年间,民间的秧歌队甚至可以到绺子里讨彩,而且胡子们肯定不会为难,看完表演之后还会招待一顿好饭,走的时候再预备赏钱。
有一个不可言说的行业则会跟着混在秧歌队里,进绺子里躺赚一笔快财……
但是后来不行了,因为在民国十二年(1923年),黑龙江佳木斯一带的老来好绺子,大年初五被打花达了(打散花)——保安团化妆成秧歌队,里应外合两开花,顿时就把毫无准备的胡子都摘了瓢。
04
通过胡子过大年的种种表现可知,他们也只是普通人——穷凶极恶的普通人。根据刑侦经验可知,三两个恶人聚在一起往往就会搞出杀人放火抢钱行的大事情,而几百上千恶人聚集起来,可想而知。
人性之恶,会被无限放大,即使过大年那也是群魔乱舞!
他们穷凶极恶、不择手段的最终目的,还是在于享乐。而过大年作为农耕时代最重要、最被普遍认可的一个祥和节日,胡子们自然会趁机高乐一番,放纵自我。
只不过普通百姓过大年,是辛苦劳作一年之后的犒劳。而胡子过大年——同样是辛苦劳作一年之后的犒劳,只不过生产工具不是土地与锄头,而是快枪、洋马。他们的快乐,是建立在无数人的痛苦与恐惧基础之上。
乱离人,不及治世犬。
我辈当感恩生活在太平盛世,可以安安稳稳的喝杯小酒,过个大年。
谨此:“爆竹一声旧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祝老少爷们新年快乐,真·财源广进!
不可言说的行业是什么
发纸,胶东一带年午夜流行,点一堆山草,一桌贡品,把一个两边有枣里面有栗子的大长饽饽用火熏烤,放鞭炮磕头向南祭祀,南墙龛位烧香,小对联:天地之大也,鬼神其盛乎?横批:敬神若在!子时给本家长辈拜年。
达摩:肉我可以不吃,但你不能不供[笑着哭]
重生之我在绺子当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