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二(41-50)

小楼听雨是诗轩 2024-08-25 18:08:38

作者:袁 枚

卷十二41

  沈总宪近思,在都无眷属。项霜泉嘲之,云:“三间无佛殿,一个有毛僧。”鲁观察之裕,性粗豪而屋小,署门曰:“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薛征士雪善医而性傲,署门曰:“且喜无人为狗监;不妨唤我作牛医。”

卷十二42

同年成卫宗,宰南安。小婢春桂于后园获石印,文曰“忠孝传家”,成题云:“孔龟张鹊难重觏,此石摩挲亦颇宜。愧我干生期许在,尽教世守作良规。”余宰江宁时,聘史苕湄为记室,成识之于署中;后为台湾司马。史馆冯观察家,相见甚欢。秩满将西渡,留别史云:“卅年旧雨各西东,忽漫相逢大海中。自是壮怀同作客,不堪衰鬓已成翁。世情转烛贫交久,物态浮云老眼空。他日故园应聚首,一樽相对话松风。”

卷十二43

寇莱公梦中诗云:“渡海只十里,过山已万重。”后贬雷州渡海,方悟前诗成谶。范文正公咏《月》云:“已知千里共,犹讶一分亏。”后终于参知政事。 

卷十二44

  姑母嫁沈氏,年三十而寡,守志母家。余幼时,即蒙抚养。凡浣衣盥面,事皆依赖于姑。姑通文史。余读《盘庚》、《大诰》,苦聱牙,姑为同渎,以助其声。尝论古人,不喜郭巨,有诗责之云:“孝子虚传郭巨名,承欢不辨重和轻。无端枉杀娇儿命,有食徒伤老母情。伯道沉宗因缚树,乐羊罢相为尝羹。忍心自古遭严谴,天赐黄金事不平。”余集中有《郭巨埋儿论》,年十四时所作;秉姑训也。

卷十二45

江西帅兰皋先生,名念祖,督学浙江,一时名宿,都入网罗;半皆苏耕余广文为之先容。苏故癸巳进士,长于月旦:吾乡名士,多出其门。惟余年幼未往。帅公来时,余年十九,考古学,赋《秋水》云:“映河汉而万象皆虚,望远山而寒烟不起。”公加叹赏。又问:“‘国马’、‘公马’,何解?”余对云:“出自《国语》,注自韦昭。至作何解,枚实不知。”缴卷时,公阅之,曰:“汝轻年,能知二马出处足矣;何必再解说乎?”曰:“‘国马’、‘公马’之外,尚有‘父马’;汝知之乎?”曰:“出《史记·平准书》。”曰:“汝能对乎?”曰:“可对‘母牛’。出《易经·说卦传》。”公大喜,拔置高等。苏先生闻之,招往矜宠,以不早识面为恨。先辈之爱才如此。后帅公为陕西布政使,窜死台上。余赋五古哭之,末四句曰:“青蝇宦海飞,白骨沙场抛。何当抱孤琴,塞外将魂招?”

卷十二46

  诗有正喻夹写,似是而非之语,最妙。王介祉咏《铁马》云:“依人檐宇下,底作不平鸣?”香亭《阻风》云:“想通天上银河易,力挽人间风气难。”周之桂咏《秋暑》云:“傍晓灯偏光焰大,罢官人更热中多。”董曲江太史《过十八滩》云:“漫夸利涉乘风便,始信中流立脚难。”周诗成时,适有罢官者冒酷暑入都,读者愈觉其佳。

卷十二47 

余少时气盛跳荡,为吾乡名宿所排。惟柴秀才名致远、号耕南者,一见倾心。乙卯春,柴读书孤山,余寄札云:“秋将至矣,颇欲掩帷;春实佳哉,未能端坐。”余数行,泛论友朋。柴答云:“赤炜未来,青春可爱。足下端坐未能,仆且懒索香熏矣。来书倦倦人物,此间俗子如春萍,何从觅佳客?昨无聊,闲步登孤山之巅,折梅谁赠?可怜可怜!某某辈,仆不能定其为人。鄙意:以仲翔针芥之言求知己,以君子全交之道待泛交:如是而已。晴日早来,当以此论,质之逋老。”余爱其措词隽雅,有谷子云笔札之妙,藏箧中五十余年。耕南《夜游孤山》有句云:“月行疑踏水,花坐当熏衣。”后客死广西。己亥年,余至其家;夫人出见,白发萧然:有陆鲁望重过张处士故居光景。  丙辰春,余欲西行,苦无路资。适耕南之兄东升就馆高安,挈余同至署中,赠金一笏,裁得裹粮至粤。一路舟中联句。过鄱阳湖,野有树,大可蔽牛,已朽折委地矣;旁一小枝,穿根而出,高十丈余。相传,明太祖与陈友谅战时,此树代受炮,故封为“将军”。至今尚有烧灼痕。柴首唱云:“大树兵火余,枯根尚委地。”余续云:“曾抱纪信忠,一死代汉帝。”柴云:“轮困根盘存,焦枯枝叶弃。”余云:“丛丛莓苔痕,郁郁霜露气。”柴云:“祖干扶桑倾,孙枝小龙继。”余续云:“穿出盘古坟,犹作挈云臂。”东升叹曰:“二语险绝,可不必续成矣。”彼此一笑而罢。东升赠余五古,仅记二句云:“浩气盘九疑,晴襟豁万谷。”呜呼!当日无柴君,则余何由得见金公?又何由得从粤西至都下哉?后戊戌年,余往杭州访柴。邻人云:“全家都在广东。”东升亡后,未曾归葬。余哭以诗,载集中。

卷十二48  

余弱冠时,与王复旦卿华为至交。其父星望公官御史。丙辰春,余从广西入都。卿华举浙江乡试。漏尽,作家信,报其尊人,犹再三道余不置。已而同到京师,彼此失意,往来更密。其大父子坚先生,亦以国士相待。次年八月,卿华归娶,同骑马至彰仪门外,两人泣别。戊午秋,星望公病笃,犹读余闱墨,许为第一。初十日,榜发,余获隽,而先生即于是日委化。余感生平知己之恩,往视含殓,颜色惨凄。其戚唐某疑余落第,再三道屈,坐客无不掩口而笑。卿华赠余改官云:“朝士尽将韩愈惜,都人争作李邕看。”又数年,闻其再落第,缢死长安。余哭以七古一章,载集中。己亥春,余归杭州,访其墓,则四至埏道,被势家侵占;为告之官,而断还其后人。

卷十二49

  余六十三岁,方生阿迟。时家弟春圃观察在苏州,勾当公事;接江宁方伯陶公飞檄文书,意颇惊骇,拆之,但有红笺十字云:“令兄随园先生已得子矣。”常州赵映川舍人诗云:“佳问有人驰驿报,贺诗经月把杯听。”

卷十二50

  余弱冠在都,即闻吴江布衣徐灵胎有权奇倜傥之名,终不得一见。庚寅七月,患臂痛,乃买舟访之,一见欢然。年将八十矣,犹谈论生风,留余小饮,赠以良药。门邻太湖,七十二峰,招之可到。有佳句云:“一生那有真闲日?百岁仍多未了缘。”《自题墓门》云:“满山灵草仙人药,一径松风处士坟。”灵胎有《戒赌》、《戒酒》、《劝世道情》,语虽俚,恰有意义。《刺时文》云:“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那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孤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编辑/章雪芳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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