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43年,“腹中有数万甲兵”的范仲淹镇守西北边疆,挥笔写下《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认识范仲淹是从《岳阳楼记》开始的,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让我彻底沦陷,范仲淹的名字永留心底。后来才得知,范仲淹文武兼备,“上马能安邦、下马可定国”,能抵达这般境界的,北宋一人而已。从此范仲淹就是我心中神一样的存在。
文正公百年之后的100年后,在大宋的土地上崛起了一条“词中之龙”,他和文正公一样的文武兼备,一样的有过“浊酒一杯家万里”的心境,只是,他这种心境更长、更厚,整整伴随了40年。这个人叫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
1162年,辛弃疾离开被金人占据的山东,“离家万里”,南归大宋,此后再未回去。
稼轩的南归“壮声英慨,儒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 如此壮阔的开局,最终抵不过朝堂的猜忌和排挤,只能多次隐退泉林,在“浊酒一杯”时抚今追昔,在酒酣耳热际“挑灯看剑”。
“圣天子一见三叹”的“壮声英慨”和辛弃疾一波三折的仕途生涯相映糅杂,心中的“万字平戎策”和手头的“东家种树书”交织错综,让辛词读来总有一种“龙困浅滩”的不甘和壮志难酬的愤懑,也为辛词的理解赋予了两个别样的特色。
其一,读辛词,你需明了词章的创作背景。
别家诗词,你只需从诗词本身去读即可,创作背景只是点缀,并不影响我们对诗词本身的体会。
比如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茫茫天地,人鸟绝迹,惟一渔翁,孤舟独钓,寂寞和孤独扑面而来,意境和气象也跃然而出。面对此诗,任何的注解都是多余的,任何的旁白都是苍白的。由它能生发出什么样的遐想,全在读者。你可以对诗中渔翁生发出无尽的同情:渔翁是面对怎样的生存困境才会在天寒地冻时独钓江雪?你可以赞叹渔翁遗世而独立、不为霜雪侵袭的傲人品格;你也可以把渔翁想象成是作者柳宗元对自身的刻画。这都不要紧,因为这些都不会影响我们对这首诗本身意境的感受。
同样描写孤独的《独坐敬亭山》亦然: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它和《江雪》体现的孤独是不同的,不同的在于诗中的主体,《江雪》是渔翁,未必和作者有关,但本诗我们都知道这是在写李白自己。但是关于创作的背景,比如李白为何独上敬亭山?为何会如此孤独?只要无关好奇,我们并不需要明白。我们关注的重心始终只是这首诗,关注的是这首诗给我们的感受。
辛词不然,如果你不去了解稼轩之志以及他所遇之境遇,你便对词中的精心处偶有隔膜,词中蕴含的深沉感情也自然难有较强的感受。比如《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致道留守》: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
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
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
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
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
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
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如果你不去了解辛弃疾,不去了解创作的背景,你很容易把它看成一篇平常的登临古迹的感时伤怀之作。可惜,尽管稼轩以词名世,但他的真实身份,是战士,而不是词人。所以他不会像文人那般的多愁善感,更不会有无病呻吟之举。词中虽然句句是谢安,实则笔笔是稼轩,如果你知道稼轩心心念念的是北伐抗金,而南归七年不仅壮志难酬,还屡受排挤,就能感受到“长日惟消棋局”该有多么沉痛。
其二,读辛词,你需明白稼轩的“用典”。
辛词一个很大的特征就是“用典”。你如果不了解稼轩词中的典故,你依然会有隔膜,依然难以体会稼轩那深沉的情感。
何谓“用典”?刘勰《文心雕龙》说:“用典”是“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如果用大白话解释,就是:在诗词中用以前的事和话。
自然的,用典是诗词中一种重要的写作手法,名家、大家几乎没有不用典的。
比如毛主席,他的诗词也常化用前人诗句,还能在前人诗句上翻出另一番新意,如:
《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而意象迥别,化低沉为昂扬。可是,如果你没读过李贺的诗,也不知道这件事,会影响你欣赏这首诗吗?对我而言,不会!
其他词坛大家,像柳永、周邦彦之类,也会用典,但你不会去过多关注,事实上也不需太过关注。这倒不是说,读稼轩以外的诗词不用关注“用典”,必须关注,因为它是一种写作手法。只是,对一个特定作者来说,对“用典”的关注不用放在主要的地方,而事实上,这个作者大部分的诗词,你即时不了解这个典故和出处,并不影响你对该诗词的了解。需要关注的“用典”只是部分诗词,甚至是个别诗词。
比如,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化用自《孟子》“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知道的多吗?未必,杜甫此言比孟子之言名声大多了。不知其出处,会影响对这句话的理解吗?会影响对其中蕴藏的感情的体会吗?
但辛词不然。辛词的用典和别家有两处不同,一是大范围采用,即“用典”于他是一种主要的手法,在他的诗词里,“用典”的占比较一般大家要大;二是时常在一首词中多处“用典”。比如《贺新郎》:
绿树听鹈鴂。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声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我们通过这首诗的起兴(连用三鸟)、用词(如苦恨、悲歌、啼血)和语句的跳跃,能深刻地感受到其中压抑、曲折、悲壮的情感,只是“看燕燕,送归妾”、“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好像怎么也联系不起来,这就是隔膜处,它会影响你对“谁共我,醉明月”这个感情递进的感受,会忽略掉稼轩自身也是“不啼清泪长啼血”。这首诗连用三女两男五个典故来强化和代指“北都旧恨、南渡新恨”(周济《宋四家词选》),如不知其典,哪能体会到这感情如国破家恨般的沉重?
再如《贺新郎·赋琵琶》:
凤尾龙香拨。
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
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
记出塞、黄云堆雪。
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
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使音尘绝。
琐窗寒、轻栊慢捻,泪珠盈睫。
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
千古事、云飞烟灭。
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
弹到此,为呜咽。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此词运典虽多,却一篇感慨,故不嫌堆垛,心中有泪,故笔下无一字不呜咽。”
“心中有泪,故笔下无一字不呜咽”说的虽是此词,又何尝不是对辛词整体的总括?总览两宋,词家辈出,除稼轩外,又有何人当得?即使有和稼轩志同如陆游、陈亮、刘过者,可又有哪一个有“壮岁锦旗拥万夫”、“旌旗未卷头先白”的人生际遇?他们也有泪,那泪都是为国的,而稼轩的泪既为国也为己,更为南宋有志难伸的所有豪杰,所以,“心中有泪,故笔下无一字不呜咽”该评惟有稼轩当得。
稼轩身有英雄之气,“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胸怀英雄之志,“他年要补天西北”“了却君王天下事”;却坐负英雄身手,“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真正是“今古恨,几千般”,“长使英雄泪满襟”呐!
作者:刘平,一个古文学的爱好者,喜欢分享文学和历史阅读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