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七十年代的时候,我才六七岁,已经能记住事了。
那年我们所在的地区遭遇大旱,很多家庭都颗粒无收、吃不上饭。
我家还算好一些,爷爷奶奶都是能干也会过日子的,家里还存着粮食。
再加上国家拨下来的赈灾粮,不能说顿顿能吃饱,却也不至于饿了肚子。
还记得那年秋天地里颗粒无收,很多家庭都不知道该怎么熬过那个冬天,爷爷奶奶将存粮规划好,每天一个人口粮是多少,大致是吃到第二年夏收是没啥问题的。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上门,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带着应该是他媳妇和三个孩子来到门上,进门就跪在了院里,说来找他爹帮个忙,实在是家里遭灾实在是熬不过那个冬天了,希望能让接济他们一下,当时我爹都傻了,说你要口吃的就要口吃的,胡乱攀什么亲啊?
那男人却说这真是俺爹家,俺是实在没办法才求上门来的,本来俺没打算来你家搅闹。
我爹气得嘴都哆嗦了,他是长子,怎么不知道啥时候有个哥了?而且还是这么大岁数的,那男人起码四十朝上,要知道我爷爷那年才不过五十六,咋可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那男人却说他叫来顺,是霍庄那边的,是不是可以问问这家的主人,就说四十多年前芦苇荡红腰带,如果他不承认俺们就走,绝对不再你家赖着,俺是实在没法才过来的。
当时爷爷没在家,我爹恼的恨不得把人打出去,奶奶听到动静出来,喊我爹把他们一家叫到屋里说,还安排我娘给他们一家人做了饭吃,然后就问那个叫来顺的咋回事。
来顺其实也说不太清,只是说他娘死的时候跟他说的,他亲爹是郭庄郭老三。
至于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他也说不清,只是他娘说如果有过不去的坎儿,就找郭庄郭老三,就说四十多年前黄河芦苇荡,还有那条红裤腰带,如果郭老三真不认她就算看错人了。
奶奶很勉强的保持着镇定,让他们一家人吃饭,然后就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等爷爷。
当时不兴自由交易,都是国家统购统销,但下面也有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存在。
这种交易叫做黑市,开在隐蔽的地方,里面可以自由交换一些所需的物品。
爷爷那天就是去黑市了,天不亮就走了,想要拿逮的老鳖换一些粮食回来。
等到爷爷回来,发现一家人脸色都很奇怪的看着他,弄得他也是摸不着头脑,直到那个来顺带着媳妇孩子出来,一家人恭恭敬敬地给爷爷磕头,把爷爷给惊得不知所措。
来顺又说出黄河芦苇荡,爷爷的脸色终于变了,叹息了一声说你们先回屋歇着,有口吃的就不会让你们饿死,来顺才带着媳妇孩子回屋里去了。
奶奶叹了口气,挥手让我爹娘他们也回去,我年纪小倒没有被赶走,很平静地让我爷爷坐下,然后开口道,“说说吧,到底是咋回事,咋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本事呢?”
爷爷显得很惭愧,低着头好久不做声,沉默了半晌才说了句,“俺也不知道她会怀上!”
“那你就是早就知道了?这个来顺是你的孩子?”奶奶很快抓到关键点开口问道。
爷爷点了点头,“是,算日子是我的没错,只是那会她不让认,说这孩子是她们霍家的根儿,如果不出意外这辈子也不会跟我相认,后来也就遇到你了,就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然后爷爷就给奶奶讲述起四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还是四十年代初,神州遍地烽火,小鬼子各地肆虐,老百姓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而爷爷当时才不过十五岁。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做绣花,是霍家庄木匠豁四儿的媳妇,豁四儿姓霍但天生有唇裂的毛病,人家就送了个外号叫豁四儿,他家是木匠世家,家境在当时也算是一等一的。
绣花十六岁的时候嫁给的豁四儿,当时绣花家里穷,养不起那么多孩子,豁四儿只用了半袋面就把她给换了回去,打算给家里传宗接代。
只是没想到豁四儿跟绣花成亲三年多,都没有要上孩子。
自然是着急的不行,豁四儿娘是个泼辣的,每天对绣花都是骂骂咧咧,说她是不会下蛋的老母鸡,还扬言要将绣花休掉重新给豁四儿找个媳妇。
这种情况下绣花的压力可想而知,当时的她也没什么见识,就是觉得生不出孩子是她的问题,豁四儿也到处找人给她看病,药吃了不知道多少,却依旧没见到什么效果。
忽然有天绣花出现了怀孕反应,让豁四儿全家上下大喜过望,豁四儿更是把她当宝一样宠着,可惜十月怀胎生产之后,绣花却生下了女儿,让豁四儿娘顿时脸拉的比驴还要长。
那时候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待遇甚至还不如牲口,绣花再次开始了被打骂的生活,豁四儿娘恨不得把她给撕吧了,好让儿子能换个生儿子的女人回来。
可霍家毕竟只是在农村条件还不错,也有几个闲钱,却也算不得很宽裕。
重新再娶对他们来说压力也不小,一般人家也不愿意嫁给个豁子不是?
所以豁四儿娘也是没办法,只好变本加厉的折腾绣花,打骂就像是家常便饭。
绣花也是心急如焚,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在那年代根本就没人权,连人都算不上。
她也只能咬牙硬撑着,给她带来女儿那人早已不知所踪,她也没办法再去找到那个人。
事情只好耽搁下来,绣花忍着压抑的气氛艰难地活着,有天她去黄河芦苇荡里给豁四儿送饭,豁四儿喜欢抓鱼,虽然抓到不多,但还是没事就会去河边待着,连饭都顾不得回家吃,绣花只好给他送过去,偏偏那次绣花送完饭回去的时候在芦苇丛里迷路了。
爷爷那时候十五六岁的年纪,家里穷的叮当响,兄弟姐妹多总是饿的难受。
他有次实在太饿就闯进了芦苇丛,在里面找到一些鸟蛋,烤了之后吃了顿饱的。
从那之后他就经常到芦苇荡找吃的,有时候找鸟蛋、有时候抓鸟,别管怎么样反正只要抓到就能吃顿饱饭,味道啥的先不说,不饿肚子就行了。
那次他也是在芦苇丛抓鸟,忽然听到有人在芦苇丛中,把他马上要抓住的鸟给惊走了,他自然挺生气的,要知道他都在里面钻了俩仨钟头了,好不容易到嘴边的食物却跑了。
他放下东西就去看是谁惊走的,正好遇到在芦苇丛瞎转的绣花,绣花他也算认识,俩人虽然不在一个村子,但离得也不算太远,都知道她是豁四儿的媳妇。
绣花看到爷爷也是吓了一跳,然后就说她在芦苇丛里迷路了,爷爷见是个女人也不好发脾气,只好说等收拾好东西送你回去。
绣花就跟在爷爷身后,问她是不是还没有吃饭?爷爷说没吃,绣花就把豁四儿没吃完的东西给了爷爷,爷爷狼吞虎咽的吃的一干二净,绣花这时候问爷爷成亲没有?爷爷说还没有!绣花犹豫了下就把她的事情跟爷爷说了,问爷爷愿不愿意帮她生个儿子。
爷爷虽然年轻可有些事也懂了,就在芦苇丛里与绣花有了一段美好回忆,爷爷走的时候看到绣花的红裤腰带,就顺便系在了自己腰上,打算带回去留个念想。
事后爷爷就把这事给忘了,在芦苇丛也没再遇到过绣花。
过不多久听到传言说豁四儿这段时间见人就说媳妇怀孕了,肯定是个儿子什么的,爷爷心里有些不安稳,还特意到霍庄转了一圈,只是没敢进门问绣花到底咋回事。
绣花终于生了孩子,是个儿子,取名叫做霍来顺,豁四儿摆了酒席庆祝。
那天晚上爷爷趁着没人跳到霍家,找到绣花询问咋回事,绣花却害怕的不行,说让爷爷不要再找她,她生的孩子是霍家的孩子,这一点绝对不会变,求爷爷千万不要毁了她。
爷爷只好失魂落魄的回了家,也从没跟人说过这件事,芦苇丛的事情算是过去了。
等到年龄之后通过介绍娶了奶奶,也生下了我爹和我姑他们,专心照顾小家,辛苦的养活一家人,也就不再去惦记霍家那边的儿子了,毕竟霍家条件还不错,肯定比跟他要好。
谁知道家道中落就是那么快,豁四儿爹出去做活时候被乱兵给杀了,豁四儿就继承了家业继续做木匠,五十年代豁四儿家铺子被收归统一管理,豁四儿没多久又干活伤到了腰,只能躺在床上啥也干不了,绣花一个女人把家给撑了起来。
紧接着豁四儿娘也生病,为了给豁四儿和他娘看病,绣花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原本令人羡慕的家落得比贫农还不如。
但就算如此绣花依旧守着那个家,照顾着老的、小的,努力的活了下来。
这期间爷爷也很少再关注她那边的事情,毕竟爷爷这边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养。
绣花也明确说过,孩子跟他没半毛钱关系,是霍家的孩子,也永远属于霍家。
他也不想去多事,传出去对他的名声也不好,就这么转眼二十多年过去,我爹都结婚生下了我和妹妹,而爷爷也从青葱少年变成了小老头儿。
他甚至连绣花是什么时候去世的都不知道,或许知道了也会为绣花感到高兴吧,毕竟像绣花那样的活着太难了,一个女人能把家撑起来、孩子养大,过得何等艰辛就不用说了。
只是没想到这场旱灾竟然让来顺来找他了,对于此他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他们真得是亲生父子,也不能看着来顺一家人饿死,唯一就是需要做通奶奶的工作。
奶奶听完爷爷的讲述也沉默了好久,脸色也是变换了好些次,最终却还是叹了口气说既然是你的种,那遇到事找你也不能不管,就在家里住下吧,有咱们一口吃的,也不能饿着他们。
爷爷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跟奶奶说他们过去这段难处会回去的,以后就当亲戚走动着吧,奶奶点了点头,从那天开始我家就多了一门亲戚,爷爷让我喊来顺喊大爷。
那个冬天吃了好久的红薯土豆,终于把那年的灾荒给渡了过去,而来顺大爷带着媳妇孩子又回到霍庄生活,日常我们两家由于这种关系走动也逐渐频繁起来。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爹想着说让他排第一位,来顺大爷说不合适,虽然认了亲但总归说出去不好听,就排在了我这个嫡亲孙子后面,很多人不知道咋回事还说了不少闲话。
倒是奶奶很明白事理,说不用管别人说什么,自己的亲人自己亲就行了,管别人做什么?逢年过节来顺大爷会带着家人来看她,来顺大爷那那边有什么事情,奶奶也会催着我爹他们过去帮忙,说这是正经亲戚,三辈子都不能断的关系,有事咱们不去谁去?
到如今奶奶也早已故去多年,就连我爹都七十多岁了,来顺大爷已经故去,照旧两家走动很亲密,逢年过节都会互相到对方家里拜访,遇到事情都会第一时间过来帮忙。
就像奶奶说的一样,三辈子断不了的关系,不要管当初是咋回事,只要认准对方的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就行了,这关系不亲又跟谁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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