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熙明三十二年,清夏。
春喜将最后一支金钗别入我的鬓间,借着满殿明亮的烛光,铜鉴中绰绰映出我——玉容生仪、凤眼含威,浑然位高权重的模样。
可我恍惚间觉得,那镜中的人不是我。
是啊,我已不是当年那个踌躇无助的朝月公主了,现在我是南黎监国理政、统摄百官的镇国公主李月窈。
再也没有人能主宰我的命运。
我从妆台边的花瓶中折了一枝蔷薇簪入发间,粉白的花瓣透着几分少女的朝气,最后端详了一遍镜中人的姿态,我道:
“那便出发吧。”
天将破晓,宫人推开朱门。昭宁宫外,薛铮已在撵下等候。犹记得当年他还是个勋贵世家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如今却已位至金吾卫中郎将,还做了我的贴身护卫。
烛光微微,落在薛铮的锃亮威武的盔甲上宛如流金。这些年他沉默寡言了许多,见我出殿门来,也只是恭敬地俯身伸手,让我能扶着他的臂登撵。
“薛铮,”他抬眸与我对视,然后我说道,“今日的太极殿一定热闹极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依稀还能窥见几分少年意气:“无论发生了什么,臣都会护在公主身前。”
这话听得我忍不住掩面笑了起来,我想这笑容里有讥讽也有悲凉。
“这话,从前他也对我说过。”
“可你知道的,他骗了我。”
那个此时正身处太极殿上的谢檀濯,曾几何时他也许给我这样的一个承诺。
他说他会护我。
谢檀濯骗了我。
二
我名李月窈,是全南黎国最快乐的姑娘。
若是有人问我哪里来的底气——我的父皇李慕辞是南黎国最勤政爱民的天子,我的母妃柳静昭是北庭国君最宠爱的公主,也是父皇最爱的贵妃。
虽然没能做南黎的皇后,但元后仙逝,留下的皇太子也交由母妃抚养长大,可见天子宠爱非凡。我是母妃唯一的孩子,也是父皇唯一的女儿,自然千娇万宠,是整个南黎国的掌上明珠。
从小到大,哪个同龄人见了我不是亲近讨好卑躬屈膝,但我才不屑于和这些人交往,直到那日我遇见了谢桓渊。
那是熙明十五年的夏天,夏日灼灼,父皇携后宫与百官一行至北山行宫避暑。
趁父皇与母妃赴北山游玩之际,我带着贴身女官春喜满行宫打鸣蝉。
还记得那一年行宫里的蔷薇花开得极好,漫山遍野的色彩斑斓。
我提着裙摆走到那一片蔷薇的尽头,透过碧绿的叶和粉白的花,低矮的院墙边合欢树下有个正挥舞长枪的少年。但见他衣袂翻飞似云,银枪游走如电。微风将蔷薇吹落在他的枪尖,他伸手接过那片粉白,唇角带出一个浅笑来。
宫中从未见过这样活力英气的少年。
我一时看得有些痴了,情不自禁提步往前,眼前少年突然横眉侧目,竟将长枪朝我这边横扫过来。我只觉得眼前银光一现,面前的花丛尽数被斩断,我吓得跌坐在地,花叶落满了我的裙摆。
不过是一息之间,他已停留在我足前,枪尖落在我的额前。
隔的近了,我才看清他原来是个十分俊朗的少年,他身上那种桀骜野性却不是在黎都这种富贵锦绣里能温养出来的。
“你是何人?”
我是谁?
我突然回过神来,这才凶道:“我乃是当今天子之女朝月公主,你还不快扶我起来!”
眼前这个少年把银枪一收,抱在怀里,用那双颇为英气的眼上下扫视了我一番。
“我听说朝月公主是黎都最出色的女子,不过你嘛……”
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在说他不相信。
真是岂有此理。我一生气,把落在裙边的蔷薇花往他脸上砸,他一侧脸,却把那朵有些破碎了的花衔在唇边,甚至朝我歪头挑了挑眉。
母妃,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咚咚跳了起来?
我们的对视并没有持续多久,正当那股莫名的热意马上要从我的耳朵蔓延到脸颊上的时候,将我和春喜跟丢的宫人们寻了过来。
他这才相信我原来真是公主,很是随心散漫地躬身作揖道:“不知公主殿下芳驾到此,谢桓渊多有失礼,还请公主莫要怪罪。”
原来他叫谢桓渊。
那天谢桓渊一直目送我离开蔷薇园,我牵着春喜的手,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只见他依旧环着他的枪站在那株合欢树下,手里拈着我砸他的那朵花。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无法忘记这个夏天,忘不了合欢树下朝我痞笑的谢桓渊。
至于谢檀濯,遇见他是另一个意外。
母妃说我的心动过速是因为春心萌动,她还说女孩子要是喜欢哪个男子一定要先下手为强,皆因她当年就是这样把父皇抢到手里的。
太子哥哥告诉我,谢桓渊是西北守关的肃州侯家世子。此前西番诸国窥伺我黎土,故天子派重兵镇守西关,近日西番内乱不休,大半国君向我黎国示好,因此特准肃州侯举家返都,长伴天子。
怪不得谢桓渊小小年纪就像他的那把枪一样锋利。
我跟太子哥哥打听了肃州侯家的园子所在,便趁着黄昏降临带春喜绕开众人,准备翻墙去捉谢桓渊。
等我千辛万苦顺着墙爬到院中大树上时,一低头却发现树下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个坐轮椅的少年,瞧着大概十三四岁,跟我太子哥哥差不多的年纪。
这少年清俊苍白,也还算是长得好看,就是太瘦了些,看着病怏怏的,连身上竹青色的袍子都撑不起来。
但问题是,他不是谢桓渊啊。
春喜也一时不知所措,因为前一刻她还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这是谢公子的院落。
树下的轮椅少年掩面咳嗽了两声,对我说道:“这位……姑娘不辞辛劳来寻舍弟,想必是有什么要事。树上危险,姑娘不如从正门进来,我也好让舍弟迎接于你。”
原来他是谢桓渊的兄长。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春喜会弄错院墙,谢桓渊的兄长可不也是谢公子嘛!
被人撞破了我意欲翻墙强取豪夺良家男子的计划,我才不会从什么正门去寻人,干脆一转身打算原路返回。
我这时手里还抓着一束给谢桓渊带的蔷薇花——我觉得他衔着花的样子好看极了。但现在也没了机会,我干脆一抬手将花束扔进了轮椅少年的怀中。
“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诉别人哦,这个就当是给你的谢礼啦!”
他削瘦纤长的手指捧起那花束,就那样抬头与我对视,漫天的霞光映在他的黑得澄澈的双眸中,我才发现原来他有一双如此美丽的眼睛。
在那一片温柔的晚霞中我开了口:
“我叫窈窈,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谢檀濯。”
三
比起谢桓渊,谢檀濯这个肃州侯家嫡出的大公子却没有什么存在感。
我翻人家黄花小少年墙的事当然没能瞒过父皇,他对我一向是雷声大雨点小,舍不得罚我,却把春喜小姑娘关了禁闭,吩咐宫人们不许再同我胡闹。失去了春喜这个得力干将,我好几回溜出去的计划都打了水漂,整个人顿时闷闷不乐,嘴巴撇得老高。
太子哥哥宠我,召谢家公子陪他游玩,把我也捎上了。
谢桓渊今日没有带他那把银枪,穿了一身也还算比较庄重的浅绯色圆领长袍,举止也收敛了许多,却还是有些狂放不羁的野性。
他朝我行礼的时候我故意高昂着头做出一副傲然的样子,好让他反思反思那日竟敢不屑我的一番话。
谁知早上出门特地妆点了一番,头上都是沉甸甸的珠翠,仰太久了脖子疼,等收回视线的时候疼得我“哎哟”一声。我慌忙伸手扶住比平时重了两斤的头,清晰地看见了谢桓渊撇嘴笑我。
又被他看到我丢脸的样子,我面色涨的通红,一把推开扶着我的太子哥哥,跑回去更衣梳妆。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他们游园子游到哪里去了,我顺着宫人们说的方向一路找过去,却只看见了御湖边似是在凝视湖中鲤鱼的谢檀濯。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今日谢檀濯也来了。可他此刻孤身一人,轮椅停在湖畔杨柳垂绦的碎影中,怔怔然望着湖面。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一身轻快地跑到他身边,又突然觉得自己语气太重了,又道,“我是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危险。”
我不确定谢檀濯是不是皱了皱眉,但只是一瞬间,他笑着回我:“谢公主关怀。我身体不太好,太子殿下体恤,让我在这里歇一会儿。”
“公主若是寻太子他们,应是在御湖对面吧。”
我本来是想去找谢桓渊的,但经由谢檀濯的口一说,又想起谢桓渊那厮每每嘲笑我的嘴脸,一时赌气跺了跺脚,闷声道:“谁说我要去寻他们,我就是来找你的!”
谢檀濯侧过头来看我,没有什么表情,我觉得他好像有些不高兴。
“檀濯双腿不便,恐怕不能陪殿下尽情游玩。”
他这是在拒绝我。
“这些园子我早就看腻了,那用得着你陪,还是我带你逛一逛吧。”
我向来是个实干派,立刻伸手推动他的轮椅,也不管身后乌泱泱一群人,兴致勃勃给谢檀濯当起解说来。
最后我们到了那片开满蔷薇的园中,我折了一枝准备递给他,一边说起从母妃那里听来的故事。
“这个园子是父皇送给我母妃的,因为母妃喜欢蔷薇花,这里的很多花都是父皇栽培的。”
我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父皇和母妃的绝美爱情故事整个黎国简直家喻户晓,是以黎国少年少女视蔷薇为定情之花,这些年黎都已然流行起折花赠予心上人的风气。
眼看谢檀濯都要伸手接住了,我硬是转了个弯,把花收了回来。谢檀濯有些疑惑,我胡乱找了个借口:“这花不适合你,改日送你别的吧。”
谢檀濯的声音清凌凌的:“公主觉得,什么花会适合我呢?”
没想到他会追问,但转移话题成功,我也细细思索起来。
谢檀濯这个人啊。
我望着他竟出了神——他安静地坐在斑驳的树影里,星点日光透过树隙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照得仿若透明。他身处于这片花团锦簇里,却好像沾染不上这些色彩明丽。
“梅花。”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我不假思索道,“你像梅花。”
这是我对谢檀濯的最初的印象:他苍白清俊像是白雪覆压的梅枝,纵使苦寒,但我想他总有一天会开出最漂亮的花来。
我推着他一路走到蔷薇的尽头,不远处正是太子哥哥和谢桓渊。不知怎的,我却没有第一时间跑过去同谢桓渊说话。谢檀濯大约以为我是没瞧见他们,便唤了我一声。
“谢檀濯。”我也唤他,甚至伸手按在他的肩上,用了一两分力气来彰显我此刻的认真,“你会好起来的。”
到底那时谢檀濯还只是个未及束发的少年,虽然秉性沉静,可他看向自己胞弟的时候,眼神里有克制不住的羡慕。
既是寒梅,经霜受雪,便当花开。
四
我并非是一时感慨之言。那日回去之后,我就央求了父皇,第二日就把白了头发的太医院令抓去了肃州侯家。
肃州侯夫妇对父皇千恩万谢,我假意咳嗽两声,觑了谢桓渊两眼,好不得意地挑眉。当着他爹娘的面他便没有那么随意,端肃得很:“多谢殿下。”
只有当事人谢檀濯,安安静静坐在轮椅上,虽然也是微笑着,却看不出比平常更高兴。
也许他是不相信太医院的医术,但现任的太医院令陈老头可不是一般人。太子哥哥胎里不足,生来羸弱,药王谷的谷主被父皇用百年难得的奇药钓来了黎国给他养护,陈老头挂了个太医院令的名号却只管炼丹磨药。也就是谢家运气好,三年之约一过,陈老头恐怕立刻就要逍遥山水去了。
果然,陈老头一通折腾,虽眉头皱得紧,但还是点点头,表示能治。
只是临走的时候,陈老头对谢檀濯说:“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别那么忧虑,身体上的病可以治,心里的毛病老夫可治不了。”
回宫路上,陈老头皱着脸摸着他的白胡子问我:“听说你喜欢谢家公子?”
我一下子脸都红了,大声道:“胡说八道!谁说我喜欢谢桓渊!”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陈老头笑着,似乎是回忆了一下,舒展了眉头,竟然还评价道:“谢二公子赤诚磊落,确实很不错。”
真是个老不羞。
借着给谢檀濯看腿的由头,我三五不时往谢家跑,回回都跟谢桓渊扯皮耍赖,见的时候多了,连带着和少言寡语的谢檀濯都亲近了许多。有时候无聊的紧,我托着下巴靠在桌上,道:“谢桓渊,耍一段枪给本公主看看。”
谢桓渊擦拭着他的宝贝长枪,理都懒得理我。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说:“等谢檀濯好了,谁还要看你!”
谢檀濯本就苍白的笑容又暗淡了些:“檀濯天资不足,可能要辜负殿下的期待了。”
“谁要你跟他比耍枪,你就是走两步,我也喜欢看。”
这回轮到谢桓渊哼了一声。
父皇决定从行宫回去的时候,谢檀濯的腿也治的差不多了,只是他坐了多年的轮椅,要真正站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而我因为回宫就很难再见谢桓渊愁的很,太子哥哥都被我这副模样逗笑了,最后告诉我如果我不再赖课逃学的话,就能在国子监里见到他们。
真是罪过,我因为一个月有大半个月都在逃课,已经完全忘了我们都是国子监的学生。
然而当我决定惊掉祭酒的下巴从此乖乖呆在学堂里的时候,谢桓渊亲手打乱了我的计划。
肃州侯府送来国子监的除了二位公子,还有一位表小姐。
颜如照。
我第一次看见谢桓渊那样笑——朝气、腼腆、期待,仿佛缀着星星。
就像所有人都能看出我心悦谢桓渊一样,人们也同样看得出谢桓渊喜欢颜如照。
听谢檀濯说,他们青梅竹马,更有两小无猜的情分。
五
颜如照看上去冷清清的,活像是个超脱凡尘的仙子。而我就像话本子里的角儿一样,语气不怎么好地发问:“喂,你喜欢谢桓渊?”
对于我这个杀出来的拦路虎,谢桓渊蹙眉唤了我声“殿下”,颜如照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却细细打量了我一番,最后才慢悠悠道:“第一,我不叫喂。第二,我喜不喜欢谢桓渊是我的事,如果你喜欢他,你应该直接找他。”
说完,她绕两步直接进屋去了,谢桓渊跟在一边,她的脚步不紧不慢,也没有多看谢桓渊一眼。
怎么感觉……有点飒啊。
好一会儿我才愣愣地跟一旁的谢檀濯说道:“她好像说的有点道理啊。”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想的竟然是:怪不得谢桓渊喜欢她。
我虽然娇纵,但自认为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仗势欺人是行不通的,我决定挖掘一下自己潜在的优势,好让谢桓渊对我改观。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首先还是要了解颜如照这个人。
连谢檀濯说起她的时候都透露着欣赏:“颜小姐虽有些孤傲,但秉性纯善,胆大心细,冰雪聪明。”
敌人属实太强大。
那我呢?
谢檀濯思忖了好一会儿,朝我笑道:“殿下率真可爱。”
……
这不就是在说我一天到晚傻乐又天真?
我面无表情地摊开桌案上的课本,放下狠话:“从今日起,我要做个有内涵的女子。”
被翻开的书页上写着:爱人者人恒爱之。我小声念了一遍,登时头痛起来,又问谢檀濯:“这什么意思,我喜欢的人别人也一样喜欢,圣人这么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