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 | 刘小云
编辑 | 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房子，是中国人最重的消费情节。北上广等一线城市房价高企，人们租房生活已成常态，但对于一些生活在县城的年轻人来说，买房仍然是人生大事清单上不可或缺的一项。
国家统计局发布数据，2022年1至11月，房地产开发投资同比下降9.8%；2023年1至11月，房地产开发投资同比下降9.4%。
市场萎缩，预期转差，越来越多的人想低价让利，抛售房子。可越是这样，潜在客群就越持观望态度，“买涨不买跌”的普遍心态让买卖双方都陷入了僵局。
90后夫妻小李和大华在山西某县城生活，自2020年准备结婚起，看房、筹划买房便成了两人日常生活中占比极重的一部分。
三年过去了，夫妻俩看遍了县城里的大小楼盘，手机里房产销售的微信换了一拨又一拨，无论是新房、二手房还是法拍房，都曾在两人的考虑范畴内，甚至几次三番处在签约边缘，但至今仍是无房一族。
小李感叹，这几年的买房之路像一场漫长的苦修，考验的是人的心态和耐力。见证了房地产市场的起落衰荣后，他们对房子的态度，也在悄然改变。
以下是小李的讲述。
计划又落空
“明天上午十点，别忘了看啊！”
2023年10月，老公大华从月子中心离开时叮嘱我，别忘了蹲我们单元17楼的法拍。
我和大华结婚两年，在这座山西小县城，一直靠租房生活。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下楼时看到邻居们围在单元门前拍照，才知道和我们同单元同户型的1702被法院强制执行了。
公告显示，房主与人发生借款合同纠纷，在指定期限内未履行义务，因此法院强制执行拍卖其房产，有意者下个月18号可以登录淘宝拍卖网竞买，落款是本地中级人民法院。
同单元法拍房的法院公告
1702就比我家高4层，现实生活中第一次遇到“老赖”，我觉得新奇，也加入拍照大军，给大华发过去当新闻看。他看完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我说：“在哪儿买不是买？要是价格低，法拍房也可以考虑。”
怀着既想捡便宜又想看热闹的心态，大华蹲完了第一场拍卖。起拍价79万，把我们吓了一跳。这价格比其他楼盘的新房还高，哪能卖得出去？果然，没一个报名的，围观人数倒是有十来个，估计都是看热闹的邻居。
我和大华也八卦心作祟，专门乘电梯上了17楼侦查。被执行的1702大门紧闭，从猫眼看进去，屋内装饰老旧，都是十几年前的样式，看样子也确实难出手。
首次流拍后没多久，我因为怀孕即将分娩，几乎快要忘了这件事。坐月子期间，有一天，大华一时兴起打开拍卖网页，居然看到1702那套房降价了，而且一口气就降了15万，差不多接近县城的真实成交价。
等到我们快要离开月子中心时，1702再度流拍。大华跃跃欲试，双眼放光，说按照这个进度，房子怕是要再降十几万，下回要是降到50万，他就四处举债，凑够保证金。
我们算过了，加上过户费、契税、收拾腾挪等七七八八的费用，60万以内能拿下这套房。这可比两年前我们看的同户型房子低了整整30万，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我们满怀期待，等本县法院的下一次公告，不成想等来的却是拍卖结束，进入资产变卖环节。一个多月后，银行以60万的价格处理了这笔不良资产，至于谁接手了，不在公告范围内。
筹谋了多时的买房大业再度落空，我和大华倒是很平静。毕竟这两年经历过太多次，早就“伤麻了”。一刷抖音，发现附近的别墅也跌了100多万。我和大华商议，有了孩子，花销也大，不如做好长租的打算，等到县里房价跌到地板上，我们再来捡。
艰难的购房之路
这几年，买房一直是萦绕在我和大华心头的一件大事。
2020年，我从深圳回到山西老家，准备和交往多年的男友大华结婚。
按家乡的传统观念，婚事的前提是得有房子，我们所处的晋东南地区，由于有煤矿、钢材产业做强支撑，房价也较为坚挺，均价七八千，直逼省会太原。本地人常常吐槽，工资两三千，房价顶上天。话虽这么说，但咬咬牙把房子买下来的人，却也不少。
风头最盛的2016、2017年，全国楼市暴涨，我们这儿的楼价也随着棚改浪潮（棚户区改造，城镇中破旧的房屋推倒重建，按市价补偿）以及消费者“追涨杀跌”的心态创下一个又一个新高。
市里推了重建、单平米过万的房地产项目不在少数。恰逢全国大房企奋力开拓三四线城市，碧桂园、富力、恒大等知名房企也相继落地，把小城的档次都拉高了不少。还记得那时我去找大华玩儿，调侃他们家是十八线小城，他一本正经地纠正我，“现在我们这儿是新四线！”
县城里随处可见房产广告
回到“新四线大城市”后，我们准备置业。看了几个本地开发商，但和富力、恒大等开发商一对比，户型、装修、物业、园林设计，甚至营销中心等各方面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就连售楼小姐的水平都有天壤之别，一个穿着连身制服打扮得像空姐，一个说着本地方言，问我“房票”是啥意思，高下立判。
至此，我们笃定了要买就买大开发商的念头，这也是当时县城里人们的普遍心态，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都不会考虑小开发商了。
由于恒大的楼盘距离父母住的小区仅隔一条街，成了我们的首选。当时公交车、抖音、广播、户外大广场牌，铺天盖地都是恒大的营销广告——拿下五证了！售楼处预开放了！售楼处正式开放了！样板间开放了！预开盘了……恒大的一举一动实时播放，撩拨着小城老百姓的神经。
恒大的营销中心离我们的出租屋不远，每天吃完晚饭，我们就去恒大开放的样板间和小区散步。北方优质地产项目稀缺，带喷泉园林景观的楼盘甚少，恒大的欧式小花园晚上开着彩灯，放着音乐，简直像个公园，吸引了无数当地人前往，每天晚上人山人海，我们连样板间都挤不进去。
新楼盘里的园林景观
如今回想，其实那时候，网上就流传着恒大债务逾期、现金流吃紧、债权人追债的消息。可我们亲眼看到的恒大又是那么繁华，销售胸脯拍得比山响，“恒大全国第一”、“老板登上天安门观礼”，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我们犹豫着“上了车”。2021年春天，排队交付定金那一天，大华的爸爸替我们掏了钱，2万抵5万，选好不能改。着急忙慌中，大华匆匆选了个楼号，等待正式开盘办手续。
然而，我们一等再等，从“五一”等到夏天，又从夏天等到中秋，微信里借调的销售回恒大太原分公司了，留下的销售一问三不知。
我们隔三差五过去看，售楼处的人越来越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剩灯亮而没人，后来索性灯也灭了，只有路边写着“恒大绿洲”的字样在黑夜中反光。晚上，不熟悉的人路过此地，停工的项目仿佛矗立着的巨大怪物，令人生畏。
眼看着马上就要到订婚日期了，却传来了恒大彻底暴雷的消息。为了让我娘家亲戚来看我时有脸面，大华说什么也得有套房了。他一边追定金，一边加快看房进度。上午上班，下午跑楼盘，手机里加满了销售微信，晚上回家还要做对比。可县城就那么大，楼盘就那么几个。要么品质太差，要么不能贷款，要么交房遥遥无期。
有天我和同事吐槽，买房为啥这么难？她安慰我说，你已经够幸运了，至少那两万块钱还能要回来。
同事的姐姐贷款买房，遭遇延期交房，这两年工地开开停停，进度缓慢，到今天除了封顶，里面一片狼藉。目前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姐夫还有糖尿病，常年得吃药，姐姐至今还不敢和家里老人说，怕老人承受不住。
我听到这里，也不由地后怕，索性把目光转移到二手房上，只求有个能看得见、摸得着、住得进去的房子。
二手房业主反水
二手房比新房门道更多，中介嘴里没有行情，都是“一房一价”——房子的新旧程度、周围配套设施、物业水平都直接影响房价。大华想离父母近些，同小区最好，心理承受极限是90万。
大华父母居住的小区背靠大型国企，居民也多是下属职工，改善型用户居多，地库里成群的“BBA” ——宝马、奔驰、奥迪，就是证明。
小区的房价不低，曾一度是周围的CEO盘，十年前开盘时就卖到一万多。大华家掏出一辈子的积蓄，才拿下这一百二十多平的三室一厅。当年想着将来留给儿子做婚房用，可儿子结婚还不知几时，等了两年没动静，一家子便顺势搬了进去。
十年后，婚房成了二手房，我们想单独出去住，又只能挑个二手房做婚房。中介带我们看房时，我发现小区里竟然有不少隐形富豪。一穿上鞋套进去家门，家具崭新，装饰豪华，居然没有住人的痕迹，一问就是人家在北京或太原发展呢，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打算卖了。实际上，我看有钱人都很有远见，早看清了十八线城市的房子属于劣质资产，价值回归无望，想尽早兑成真金白银。
在人人都有房住的县城，能接盘的只剩我们这样准备结婚、有刚需的小年轻。小年轻也挑，明明能买新房，何苦折腾二手房，还得多交几万块钱交易税。所以那段时间，整个小区抱着必买心态的人只有我和大华。
小李和大华在县城租的房子
一下班，我们就跟着中介在小区转，有时中介不认路，还是我们带着去。看了七八处房子，有些户型太差，有些价格离谱，有些房主生怕我们占便宜，一开口就要将所有家具都带走，包括电视墙上的大理石板……当然，大部分装修也不是我心仪的风格。总之，看了一圈，能入眼的不多。
唯一一套觉得不错的房子，房主是个麻利人，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一进门就令人心情舒畅。房主大姐说，她家在别处还有一套，这套基本没怎么住过，他们两口子就一个独生女儿，在河北上大学，以后工作、结婚也肯定不回县里了，她想慢慢把房子卖掉，以后孩子嫁到哪里，她们就跟到哪里。
言下之意，自然也是不急卖，暗示我们别讲价太离谱。我们已经看了不少房，心里大概有数，同户型的94平大两居，在小区的价格是80到85万。
大华性格直，张口就问大姐计划多少钱卖，大姐先是试探我们能接受多少，又忸怩着讲，柜子都是索菲亚全屋定制的，沙发茶几全是红木的，最后讲定89万，带车位，包家具。
我们俩互看一眼，觉得价格偏高，但胜在高层视野宽阔，对两个深度近视的“睁眼瞎”来说，属于眼前一亮，就说回去商量商量再定。其实还没走回我们的出租屋，大华就决定要买了，还和我畅想，她家那个大晾台一定要放张摇摇椅看书。
可惜大华情商低，我都来不及劝他，他就和中介放话要签合同。大华不懂买大宗商品时价格上的你拉我扯，少了心理战环节，房东见我们答应得那么痛快，居然以为自己吃亏了。
2021年年底，和中介约好签订合同的那天，大华带着全副身家和各类证件赴约，胸有成竹，只等拿下。而那边的房东夫妇却姗姗来迟，表情复杂。不一会儿，大姐谎称身份证忘带了要回去取，就一去不复返了。没错，业主反水了。
第二天中介递话，当时全屋装修至少三十万，能不能就不包车位了？大华勉强同意，他知道交了物业费，门口空地也能停车。
没过一个礼拜，中介又说，家具房东也要拿走，当年买的都是牌子货。大华无所谓，反正也要换。
不成想，一而再，再而三，房东和我们提，能不能明年五月再交房？先给了钱，过了户，等她们收拾好新家，我们再搬进来。
“我是着急结婚才买房呢，大姐！”好脾性的大华忍无可忍，彻底放弃了住进这套房的幻想。
虽说在出租屋结婚也不是不行，但在人情紧密的小地方，“没房结婚”这件事还是多少给我们俩的关系笼上了一层阴影。
整个2022年，有时候吵架上头，我也会忍不住说一些“在深圳我就打工租房，怎么回老家了还要打工租房”、 “除了我们，身边谁没房子”之类的气话。大华只能沉默不语，尽管我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问题。
房价越降，越不敢买
谁曾想，改天换地就在一夜之间。2023年春节还没有过完，我们竟然开始庆幸自己没买房。
大华跟我说，他的同事林哥已处在断供边缘。2020年房价正高时，林哥在市区买了套120平的大三居。那是他家的二套房，出了50%的首付，扛着六点几的利率，艰难还首付，还贷款。
2021年，林哥媳妇所在的三产单位作为国企旁支部门，不担生产主力，效益低下，改发1800元最低工资，他们家还贷压力吃紧了不少。疫情期间封厂，林哥主动提出吃住睡在车间，就为了保住劳模称号，年底能多几万块分红，不至于断供。
小李和大华在看房中拍下的模型
而之前和我们不欢而散的房东大姐，似乎也再没等到像我们一样愿意痛快出价的购房者。
和她缠斗结束不到两个月，中介委婉地来试探，问我们房子还要不要，他能再和大姐说说，还悄悄给我们透露了个内幕，说大姐家因为这套房已经吵翻天了，自然是男的想卖，女的想涨价。
往后大华每次打开安居客，嘴角都不自觉往上咧。有时候晚上我正看书，他突然兴奋地举着手机冲过来，“你看，这套你有印象吗？家里有孩子把墙上画满道道的那个，75万，又降了两万”；
有时候我在上班，他突然丢过来一个链接，“你看这个房，B区的，也降了”；
当然，他也报复性地紧盯那户耍了我们的大姐，房子只要还挂着，他就高兴，如果降价还没卖出去，他更开心，如今一年半过去了，那套房子依旧待字闺中，售价70万，包车位，还无人问津。
大华2021年在保利加上的销售小袁，过了三个月，微信名字就从“保利小袁”改成了“恒大小袁”，没多久又成了“三建小袁”、“豫发小袁”。两年多的时间，小袁把本地新盘轮了个遍。他在恒大时，曾信誓旦旦地承诺我们，房价绝不可能跌破7千，恒大被承包商接手后，他改了名字，没几天朋友圈就发出惊爆价6500的推广，还仅限特殊户型。
“哥，今天月底冲刺绝对不可能再低啦”、“这是我们内部销售群截图，领导的意思你看吧”、“重大好消息，开盘特惠价6399/平”……把大华和小袁的聊天记录从头往下翻，像一页载满无奈的县城房价实录。
现如今，县城的房价已经从均价七八千，跌到了五六千。不少地方松绑政策救市，连我们这儿也接连发布了两成首付、利率跳水、认房不认贷等重磅炸弹以期见点水花。总之，购房成本比之前最少也能低十几万。
房子是便宜了，但想买房的人看见这态势，生怕买了砸自己手里。大华有个朋友，前年还嚷嚷着自己老婆的公积金涨了，想再入手个学区房，去年也没动静了。
想卖房的人则更不甘心出手。大华的堂弟一直在重庆读书、工作，大华的叔叔前几年还动了心思，想卖掉早就准备好的婚房，给儿子在重庆买房添钱，这下看到房价跌得这么厉害，他叔叔愤愤表示，“塌了也不卖”。
而我和大华，阴差阳错、稀里糊涂地租了3年房，如果现在下手买房，怎么也比前年便宜20万，相当于什么都没干，就省了20多万。
思及此，我和大华感叹，果然把买房这个绊脚石从人生长路上后置之后，整个人都能轻盈不少。我俩心态放平，把买房的钱都用在了提升生活质量上。去年大华决定继续读书，这笔钱恰好也有了用处。
不过房子终究承载了太多意义，或许随着孩子长大，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我们还是不得不出手购入学区房。在那之前，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攒钱，充实内心，再等待入手的最佳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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