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贱人！”
我被人一脚揣向腿弯。
猝然跪地。
锥骨之痛蔓延。
上座传来一声讥诮的轻笑。
“小荷才露尖尖角…”
一只镶嵌着东珠的翘头履轻慢的抬起我的下颌。
沈袅袅秀丽的眉眼含着郁气。
声音近乎咬牙切齿。
“你年岁娇嫩，又正值豆蔻。”
“屈居在我这庆延殿里头，倒是委屈了。”
“不如我禀明圣上，也为你求个嫔位如何？”
沈袅袅对天子一见倾心。
仗着家族得势。
在大选的秀女中越众而出。
入宫即嫔位。
成了独掌庆延殿的主人。
她厌恶一切有可能分走天子宠爱的女人。
上一个被沈袅袅求赐嫔位的宫女。
已经被人沉入太掖湖。
做了花肥。
我颤着眼睫。
“奴不敢生此妄念。”
话音刚落。
一个巴掌就打在我的脸上。
尖锐的护甲划破面颊。
血珠顺着下颌，一滴滴的落在汉白玉地面上。
沈袅袅的声音恶狠狠。
“你也知道你是个奴才。”
她捏住我下颌的手，青筋骤起。
我的下颌就快要裂开了。
却只能恭敬的跪伏在她面前。
大概是我一如既往的顺从，平息了沈袅袅心中的怒火。
最后。
她只是冷淡的警告我。
“要是你敢学着你那个贱人娘不安分，别怪我不顾念情谊！”
而这一切的起因。
不过是因为。
我在玉莲池采荷时，天子对着满池粉荷。
赞了一句小荷才露尖尖角。
我将指甲扣进手心。
于刺痛中低着脑袋恭敬应是。
沈袅袅说的语焉不详。
庆延殿里的宫女太监们都不知其意。
倒是掌事嬷嬷秋境。
在沈袅袅离开后。
亲自上前将我搀扶起来。
她嗓音温和。
“岚衣，不要惹小姐生气，你知道后果的。”
秋境轻飘飘的拍了拍我的臂膀。
大有深意的瞥了一眼我戴在脖子上的素绳。
红色素绳尾端坠着一枚素简的银环。
那是娘亲唯一留给我的遗物。
娘亲原是罪臣之后。
流放北疆时，被父亲救下。
隐姓埋名的安置在外宅。
娘亲死后。
我就被父亲领回了沈家主宅。
沈夫人将我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
声音讥诮。
“果然是那个贱人的孩子。”
修剪得宜的指甲戳在我的脸上。
她神情中满是厌恶。
“就连这冷淡的眼神都肖似那个贱人！”
“真是让人恶心！”
我被戳的刺痛。
双眸含泪。
期翼的看向端坐主位的父亲。
他沉静的饮下一口茶。
“袅袅身边不是还缺个贴身婢女吗！”
“让岚衣去吧！”
沈袅袅的眉眼同沈夫人很像。
连睥睨着人时不可一世的神态都像个十成十。
她头上戴着红宝石头面。
身上的云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在仆婢们的簇拥下恍若神仙妃子。
说出口的话却十分恶毒。
“你就是父亲养在外面的玩意儿生下的贱种！”
她上下打量着我。
“怎么没跟着你那短命娘一起去死？”
那时我七岁。
还没有被磨炼出恭谨的性情。
听了沈袅袅的斥责。
不仅没有谦卑的低下头。
反而满是恨意的瞪大了双眼。
沈袅袅身边的乳嬷嬷秋境。
戳着我的脑袋。
骂我是个狼崽子。
要洗一洗身上的戾气。
才能放到小姐身边伺候。
寒冬里。
我被扒掉外衣扔进池塘。
小厮们蹲在岸边。
用细竹竿不停地往下敲我的肩膀。
直到沈袅袅看的厌烦了。
我才能颤颤巍巍的爬出池塘。
那一天。
我学会了恭谨。
2
我将所有的郁气和愤恨掩埋。
只等着一个必杀的时机。
索性沈袅袅没有让我等很久。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
沈袅袅被前来请脉的太医把出了喜脉。
她春风得意的打赏了庆延殿阖宫上下。
就连天子也赐下恩旨。
准许沈袅袅的母亲入宫探看。
沈袅袅肚子里的。
是天子即位后的第一个孩子。
意义不凡。
若是沈袅袅的肚皮足够争气，一举夺男。
泼天的权势和富贵都将倾洒向沈袅袅和沈家。
沈袅袅在后宫中的声势。
陡然被抬到了一个无人能及的位置。
一时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就连沈袅袅本人都神采飞扬的以中宫之主自居起来。
她越是得意我就越是觉得可笑。
沈余之是什么样的人我比她更清楚。
嫡女有孕固然欢欣鼓舞。
但是有孕的嫡女却不能笼络住天子的恩宠。
所以不论是出于固宠还是为了稳妥起见。
沈家一定会继续往后宫里塞人。
这个人选一定要和沈家血脉相连。
又要性情温顺，方便沈家掌控。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个人选。
沈夫人进宫后。
在庆延殿只待了半柱香的时间。
沈夫人走后。
我被掌事嬷嬷秋境领到内殿。
沈袅袅眸光阴沉沉的落在我的身上。
许久以后。
她伸手指向贵妃榻上的艳色衣裙。
声音隐含怒气。
“换上。”
我垂着眼睫换好衣裙。
沉默的立在沈袅袅眼前。
“倒是跟你那个不安分的娘一样，长着一副勾引男人的脸！”
镶嵌着红宝石的护甲点在我的面颊上。
只肖用上一分力。
我的脸。
就会在转瞬间。
面目全非。
掌事嬷嬷秋境的声音焦灼。
“娘娘…”
沈袅袅沉默着。
最终还是红着眼角松开了手。
秋境赶忙上前。
将我拉到一边恩威并重的警告。
“娘娘有孕这段时间你要拽住陛下的心。”
“沈家一脉相承，一荣俱荣，不会亏待了你。”
沈袅袅蹙眉紧随其后。
不情不愿的开口。
“只要你能在这段时间牵住陛下的心，你那短命娘就可以进沈家宗祠。”
果真如我所料。
沈家的两个女儿都要物尽其用。
一个用来生子。
另一个用来固宠。
果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只是沈余之。
日后一定会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沈袅袅诊出有孕后。
天子便不再庆延殿留宿。
白日里沈袅袅有多得意张扬。
晚间就有多落寞。
掉了满枕的泪后，她不得不接受沈余之的安排。
于是。
在一个恰逢天子在殿内用茶的白日。
秋境给我递了一碟干果。
我沉默的接过，垂着眼睫走到主位旁随侍。
年轻天子的眸光落在我艳色的衣裙上。
沈袅袅脸色难堪的开口。
“这是妾从沈家带来的婢女，为人最是体贴，陛下若是愿意…”
她声音顿了下去，细听还含着哽咽。
“大可以…取之用之。”
一向善妒的女人突然松口要将自己的婢女送给夫君。
还是在有孕的当口。
简直司马之心，昭之若然。
一只玉白手掌抬起我的下颌。
手掌主人声音含笑。
“唔，看起来确实乖顺体贴。”
他温热的指腹在我唇瓣上肆意揉搓。
“叫什么名字？”
我启唇准备回话时。
误把男人的手指含进了口中。
声音一时细弱下来：“妾名岚衣。”
天子眸光陡然暗沉下来。
他俯身凑近我。
温热的吐息落在我的颈侧。
声音莫名暗哑。
“岚气浸衣湿，泉声激石流。真是个怡人的好名字。”
我被天子带回了养心殿。
我垂下眼睫。
任由那只温热的手掌。
一路顺着腰肢攀向上身的绵延。
风水轮流转。
今年也该到我家了。
事后。
天子笑称我比架子上的御鸟还要乖顺。
惹人怜爱。
于是我得了封号鹂。
成为了栖霞殿的鹂贵人。
他说这话时身前的十二旒乱晃。
我娇俏的伸手。
一一拂过。
惹得年轻的天子将我揽入怀中轻叹。
“真是个可怜可爱的娇娇！”
他不知道。
我心里想的是。
有朝一日这顶冠冕也会戴到我的头上。
我的目标从来不是取代沈袅袅。
3
册封为鹂贵人以后。
第一个来看望我的人是沈袅袅。
不过数日未见。
沈袅袅的身形已然变了模样。
纤细的腰肢上突兀的长着浑圆饱满的肚子。
看起来极其怪异。
自诊出喜脉以来。
滋补珍品源源不断的从沈家流入庆延殿。
使得她的肚子不过三个月。
便鼓涨的如同寒瓜般。
注意到我的眼神。
沈袅袅本就难堪的神色越发阴沉下来。
“不过是封了贵人，你也敢同本宫平起平坐！”
她轻抚着肚皮。
端坐到玫瑰椅上。
声音阴寒。
“秋境，你去教一教她规矩。”
这是来敲打我。
要我一心一意的为沈家做好这个鹂贵人。
不要仗着圣宠妄想其他的东西。
我自然是不会如沈家的愿。
不等秋境走到我的面前。
就被栖霞殿的内侍们拦了下来。
现如今我是天子爱宠。
早就不是庆延殿里任人拿捏的婢女岚衣了。
我唇角噙着笑。
不急不缓的走到秋境身前。
反手抽了上去。
秋境的面颊陡然红肿起来。
神情中却仍是不可置信。
沈袅袅发出一声尖叫。
“谢岚衣，你敢！”
被派去给天子送糕点的婢女如霜回到了内殿。
隐晦的向我递过来一个眼神。
我知道事情成了。
挑眉走到暴怒的沈袅袅面前。
“一个犯上的宫仆罢了，本宫打就打了，还要向姐姐请示不成！”
我迎着她噬人的目光凑近。
嗓音缥缈。
“姐姐如此易燥易怒就不怕影响到肚子里的龙嗣。”
“一尸两命吗？”
话毕。
不等沈袅袅狠厉的巴掌拍到我的脸上。
我就捂着脸踉跄的后退。
“婉嫔，你在做什么？”
受邀而来的天子用温热大掌扶住我。
对着沈袅袅怒目而向。
我顺势。
将脸颊埋进天子的胸膛。
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挑衅的看向怔愣的沈袅袅。
沈袅袅面色苍白的扶着肚子。
声音暗哑。
“陛下，她诅咒臣妾和臣妾肚子里的孩儿！”
等天子低头看向我时。
我伸手拽住他的半截衣袖。
楚楚的摇头。
眼中晶莹剔透的泪珠含而不落。
天子蹙眉。
伸出拇指怜爱的拭去我眼睫的泪痕。
天子的态度不言而喻。
我无声的对着神情凄然的沈袅袅做着口型。
“弃妇！”
她果然受了刺激。
不管不顾的就要上前来扇我巴掌。
最终被天子身边的侍从桎梏住双臂按在玫瑰椅上。
天子的神情不悦。
“婉嫔嫉妒成性，骄纵妄为，念在你肚子里龙嗣的份上，朕这次不同你追究。”
天子抬起我的下颌。
察看脸上的伤情。
话却是对沈袅袅说的。
“倘若下次你还是如此失智，朕就让你去甘露寺好好清醒清醒。”
只有犯了大错或是被天子厌弃的后妃。
才会被流放到甘露寺。
天子的此番话不可谓不重。
沈袅袅当场被惊的连眼泪都忘了流。
不可置信的神情中含着悲切。
“分明是她想要谋害妾，污蔑妾…陛下怎么能偏听偏信！”
她倚仗着沈余之在后宫中得意了太久。
久到她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
想要以中宫自居。
来管制天子的后宫。
沈袅袅的爱太过愚蠢。
她以为凭着家族权势霸道的独占后宫。
便也能独占天子的心。
寻常丈夫尚且不能忍受这样的霸道。
更何况天子。
没有任何一位帝王愿意有人将手伸到自己的头上。
天子他。
对沈袅袅和沈余之积怨已久。
这一次不过是借着我来敲打得意忘形的沈家。
于我。
也算殊途同归。
听了沈袅袅的含泪控诉。
天子果然越发不快。
“到底是她想要谋害你，还是你婉嫔…嫉妒成性，肆意妄为。”
“来人，将婉贵嫔送回庆延殿，静心养胎。”
“无诏不得出殿。”
至此。
沈袅袅终于被天子厌弃。
彻底沦为了弃妇。
4
白日沈袅袅被关回庆延殿。
晚间栖霞殿就收到了沈府的来信。
信件内容简短。
通篇都是沈余之的野心。
他要我于床榻上劝诫天子。
顾怜沈袅袅。
至少。
不能让龙嗣的生母沦为一个被天子厌弃的弃妇。
沈余之想要扶持沈袅袅肚子里的孩子做太子。
他志在半壁江山。
我噙着笑意将信纸放到烛火上点燃。
沈余之和沈袅袅想要得到。
我就偏要让他们体会。
希望近在眼前却只能一点点失去的滋味。
只有让他们也体会到这种切肤之痛。
我心中日夜翻滚的痛楚才能稍稍平息下来。
烧掉沈余之的信纸后。
我没有去养心殿。
反而是梳整了妆发去了一趟庆延殿。
天子禁了沈袅袅的足。
却没有禁我的。
我噙笑走到庆延殿主座。
支着下颌看向双眼红肿的沈袅袅。
看来比禁足更让她痛苦的。
是天子的冷待。
“贱人！”
沈袅袅声音尖锐。
“你有如今的身份全靠沈家的扶持。”
“今日沈家可以教你成为天子的贵人，明日也可以让你变回沈家的丫鬟。”
我不为所动的挑了挑眉。
沈袅袅还不明白。
惩罚她的人是天子。
而不是我。
不过她的话却有两分道理。
倚仗着沈家成为贵人的人，自然也会因为沈家失去贵人的身份。
乃至沦为阶下囚。
轻轻拨弄了两番内殿的熏香。
我回身对神色阴沉的沈袅袅露出一个笑。
“这香料闻起来怡人，只是日后姐姐恐怕得不到了。”
庆延殿内的香料是沈袅袅有孕时。
天子为了表示恩宠的亲赐。
熏了月余。
整个庆延殿内都是这怡人的香气。
沈袅袅闻言语气不屑的扬眉。
“贱婢出身就是眼皮子浅。”
她修长的指尖落到鼓涨的肚皮上。
神情又重新得意起来。
“只要本宫早日诞下龙子，别说是这些香料，便是中宫的位置…”
沈袅袅没有把话说满。
恶狠狠的瞪着我。
“待到那日，本宫要你这贱人，死无葬身之地！”
愚蠢而自信。
我被沈袅袅的话语逗笑。
舒展了眉眼坐到玫瑰椅上。
从上至下的打量她。
声音冷淡。
“只怕你等不到那日了。”
沈袅袅面色阴沉沉的逼近到我面前。
尖锐护甲骤然袭来。
被我身边的侍从扭着手臂按住。
我神情冷淡的垂下眼睫。
直到一巴掌扇在沈袅袅脸上。
才真切的有了痛打落水狗的真实感。
耳边是沈袅袅愤懑的咒骂。
我拽住她的发髻凑近她。
声音轻轻的。
“不止是你，你那个佛口蛇心的贱人娘也一样逃不脱。”
沈袅袅闻言。
双目圆瞪。
恨不能上前撕碎我的血肉。
“你敢！”
我迎着她噬人的眸光。
轻轻勾起唇瓣。
怎么不敢呢！
如我所料。
不等沈袅袅做到中宫。
她肚子里的龙嗣就流了出去。
请脉的太医说。
是沈袅袅心怀怨怼影响到了腹中胎儿。
同沈袅袅肚子里孩子一起流掉的。
还有沈余之的监国梦。
庆延殿成了冷宫。
沈袅袅也成了真正意义上幽禁冷宫的弃妇。
孕育过孩子的松垮皮肉。
绝无复宠的可能。
沈余之不在来信让我为沈袅袅求情。
他放弃了沈袅袅。
但这还不够。
我在夜间。
带着婢女秋吟去了一趟庆延殿。
处处灯火通明中。
只有这里是黯淡无光的。
就连守夜的太监和宫女也不知去哪里厮混了。
宫中捧高踩低的生存法一览无余的展露在沈袅袅身上。
我倚着门栏。
静静地倾听着。
漆黑宫殿里传出女人含怨的哭诉声。
很快。
这种哀怨的哭诉声变换了声调。
变的隐秘而暧昧。
夹杂着微弱的水渍声。
和男人低声得喘息。
秋吟脸上的神情陡然变得惊恐起来。
侧头看向我时脸上还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我无声的竖起食指。
对她轻轻的摇了摇头。
回到栖霞殿后。
我隔着铜镜。
看向神情恢复镇定正细心为我卸去朱钗的秋吟。
声音沉静的开口。
“沈余之让你来伺候我，你心里可有怨怼？”
秋吟是秋境的女儿。
秋境陪着沈袅袅围困庆延殿。
秋吟就被沈余之送到了我的栖霞殿里来。
从掌管沈府的主管变成了伺候妃子的丫鬟。
而这个妃子。
还是曾经沈家被人轻视的私生女。
秋吟闻言。
神情恭敬的跪伏在地。
“能伺候贵人是奴的福气，奴心中并无怨怼。”
我发出一声轻笑。
神情冷淡的打量着面前跪伏的宫仆。
“那么你的主子是本宫，还是沈余之呢！”
秋吟没有迟疑。
神情谦卑。
“奴在栖霞殿，奴的主子自然是您。”
我无声的挑起眉梢。
并不反驳秋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