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世间最后一个神。

世人贪婪，总想着神明庇佑。

他跪了九万台阶，只为求见我一面。

他说：他是我最虔诚的信徒。

而我却不知，他接近我，只是为了剜走我的心脏救心上人。

他告诉我。

「你是神没了心，不会死。」

1

心脏被人活生生的剜下，真的好疼……

但我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躺在血泊中。

「这世间只有山神的心能救得了阿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质问，他始终没有回答。

我躺在血泊中，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说得对，神没有了心，不会死，只会沦为妖物。

后来我才知，他是当今最有天赋的剑修——祁尘。

阿鸢是他的师妹，天生患有心衰，活不二十岁。

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祁尘便是为了她，才走上修仙之路，而我只不过是医治心衰的一味药引。

大难不死后，我携恨下山，在桃花林中看到恩爱相拥的两人。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了阿鸢，她没有夺目的美貌，气质平静秀丽，像一汪清水，也看到了祁尘眼里满都是她。

和我在一起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我站桃树下，祁尘也看见了我，可他却认不出我……

我忘了，神没了心，虽然不会死，但日渐会衰老。

我在雪山之巅住了上千年，没了心，青丝变白发，只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

我恨极了害我落到如此地步的祁尘，没了神力，我与寻常妖类无异。

而他已是修仙界翘楚，昆仑山是最有望成仙的弟子。

我知道我这辈子都杀不了祁尘。

我看向阿鸢，看到她凸起的肚子，看起来快要临产了。

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十日后，阿鸢临盆，我设计引走了祁尘，趁人不备抱走了刚生下的婴儿。

他长得粉粉嫩嫩，很是可爱，一直冲着我笑。

我将他扔在荒山之中，想任他自生自灭，想让祁尘尝尝失去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把婴儿放在地上，他一直在冲我笑。

我很气恼，他越是笑得单纯无辜，我越是狠不下心。

最终，我还是没能把他扔在荒山野岭，任由妖兽果腹，而是将他养在膝下，取名丑八怪。

三日后，一切如我所愿，阿鸢没了孩子，人变得疯疯癫癫，祁尘都快将整个修仙界翻个遍，都没有找到孩子的任何下落。

我抱着他们的孩子，目睹着他们从如胶似膝到心生间隙，心里没由来的畅快。

真是可笑，说什么山崩地裂，什么斗转星移亦不会分开，不过才短短几瞬，便相看生厌。

想来爱也不过如此，从那时起，我心中不再执念复仇，一心扑再重新修炼上。

没了心，我修行停滞不前，没有能力再庇佑一方天地。

丑八怪越长大，越像极了故人，剜心的痛苦记忆再次袭来。

丑八怪很黏我，经常跟着我屁股后面，喊着「姐姐……雪山上只住着我们两人吗？」

「姐姐，我们什么时候下山去买糖葫芦！」

「姐姐，凡间的夫妻为什么一定要拜过公堂才能成为一家人……」

「姐姐，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成亲……」

我虽是满头白发，但丑八怪第一口开口说话，便唤我「姐姐。」

我颇为意外，毕竟我是把他当儿子养。

年岁渐长的丑八怪满心满眼都是我，我又想起了桃林树下，记忆中祁尘对待心上人的样子。

我仿佛变了一个人。

我开始厌恶丑八怪这张脸，只想送他离得远远的。

第一次，我将他送到妖界。

妖界弱肉强食，只有强者才能在残酷的地狱里存活下去。

丑八怪站在禁碑前，双眼蓄满泪水，委屈巴巴的望着我。

「姐姐，我可以不去吗？」

我冷着脸拒绝，扔一把剑丢在他面前，「捡起来……」

丑八怪哭着摇头，抱着我的大腿不松手，「姐姐，不要赶我走……」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捡起剑，要么我现在就杀了你。」

丑八怪知道我向来一言九鼎。

抬手抹掉眼泪，捡起了地上的剑。

看到他捡起剑，我随手丢了一本修炼心法，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能不能在妖界活下去，接下来都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丑八怪见我要走，哭着追上来。

「姐姐，为什么要丢下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不要丢下我……」

丑八怪连番质问，又让我想去那段痛苦的记忆。

我也是这般质问祁尘，他说「你是神，不会死……」

我现在也将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丑八怪。

「你只有成为神，便不会死……」

说完，我拂袖离开，无视丑八怪的哀求。

回到雪山之巅，那里终年积雪不化，我的心又归于宁静。

…………

日月轮转，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

我不知与风雪同眠多久，只闻到一股兰花的幽香。

我素爱兰花，可在雪山之巅，终年积雪，花草极难纯活。

我从床榻起身，看到站在门边的男子，神情微愣。

少年约莫十八九岁，穿着一身玄黑罗衣，头发以竹簪束起，面如中秋月，色如春晓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眼里带着心底无邪的纯真稚气，好似蓝天白云，高山流水，一览无遗。

他眉眼含笑着望着我，轻轻唤道，「姐姐。」

他眼眸似墨，隐隐透着光泽，我有些不确定，「你是丑八怪？」

丑八怪跪在我的脚边，抱住了我的腰，脸颊蹭着我的衣角，「姐姐，我好想你……」

丑八怪被我扔到妖界时，才不过七八岁的孩童，眨眼间已是一个身姿挺拔的翩翩少年。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妖界存活下来。

大抵是受了许多折磨。

再次相遇，我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态度。

他该恨不得杀了我才对。

妖界是炼狱，互相残杀，强者为尊。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能活下来，我已经想到他会经历什么样的折磨。

他该恨透我才对，而不是现在满眼含笑，手捧着兰花恳求我。

丑八怪越是笑得单纯无辜，我心绪五味杂陈。

从始至终，有负于我的人，始终是祁尘，而不是丑八怪。

我心软了……

但没有留下他。

2

我带着他来到昆仑山门前。

告诉了他的身世。

丑八怪惊惧的看着我，眼里是深深的不解。

「丑八怪，你走吧！昆仑山才是你的家。」

「姐姐，你说过不会赶我走的。」

「我带走你，只是想报复故人而已，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对我没有任何价值……」

这是我第二次丢下他。

没有留丑八怪的原因很简单，许是没了心，我不再感受什么是孤独和寂寞的滋味。

身旁多了一个人，只会觉得聒噪。

但这一次，丑八怪反抗了我。

「姐姐，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丑八怪的话，我只觉得好笑，「这世间没有人能永远在一起的，莫要孩子气……」

丑八怪完全没有把我的听进去，双眼痛红的看着我，「姐姐，我喜欢你，是男子对女子的那种喜欢。」

听到丑八怪的话，我狠狠的给了他一巴掌。

这句话又让我原本尘封的记忆再次浮现。

丑八怪的相貌与那个人模样越来越相似，我以为我原本已经放下这段往事。

可当丑八怪说喜欢我时，我只觉得耻辱。

那段不堪的往事再一次血淋淋的摊在阳光下。

剜心的痛苦我已然想不起是什么滋味，但被人算计，失了神力。

现在想来只觉得自己愚蠢得可笑，光凭一句话，就将真心付之一炬。

真是愚昧至极、蠢笨至极、可笑至极。

我看向丑八怪，眼神里只有无尽的冷漠，「你的喜欢，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丑八怪听到我的回答，眼神里满是绝望和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声音痛苦的像一只困兽，很快惊动了昆仑山的人。

我再一次见到祁尘。

他比从前老去了很多，眼眸不再清明如水，眉眼之间蒙上一层阴翳。

我久居雪山，从不与外界来往，岁月匆匆过去几十载。

初遇时的他，金辉穿过繁华如玉的树枝洒在身上，欣长的身材如同一抹生长在林间的松柏，一袭素白长袍裹在清隽的长身之上。

阳光如同一层金色的轻纱披在他的身周，散发着淡淡耀眼的光华。

而现在的他，完全泯为众人，丝毫不复当年之姿。

从再次见到祁尘的那一刻，便知我曾经难以忘却的白月光，早就已经死在九万步台阶上了。

可笑得是，十几年前他不曾认出我的模样……

却在现在认出了我。

「你……你是山神兮月？」

我没有应答，只是不屑搭理。

虽然没了神力，但我终究是神，凡夫俗子如何能入得了我的眼。

数十年的修炼，我已恢复了容貌，只是满头白发依旧不变。

祁尘看到我的样子很是错愕，「兮月，你怎么会……」

我冷然一笑，早就一眼看穿道貌岸然的嘴脸，轻踩着云彩离开。

可被突然出现的女子拦住了去路。

是阿鸢。

和上一次见她不同，她的眉眼间多了戾气，恐有入魔的征兆。

「是你带走了我的孩子？」

在场的所有人，一眼都能看出丑八怪是谁所出，完全和祁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没有否认，只是笑了笑，「是又如何……」

「我要杀了你。」

阿鸢满眼都是怨毒的眼神，数十年的失子之苦，我知道她定恨透了我……

可我又何尝不是。

没了心脏，每到月圆之夜，我都要饱受灵魂淬炼之痛，皮肤的每一寸被冰霜腐蚀、折磨。

阿鸢的苦难不是我带来的，只是因果循环罢了。

「阿鸢姑娘说起来，若是没了我的心，你母子二人早就是黄泉路上的一副枯骨，现在对我拔剑相向，你们修道之人就是这般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可笑，你害我数十年失子之痛，不杀了你，难泄我心头之恨。」

我听着有些想笑。

我忘了，我现在已经是妖了。

昆仑山修仙大派，铲妖除魔毕生之志，想来今天是很难安然无恙的离开。

阿鸢毫不手软，一剑刺过来。

我没有反抗，现在虽是妖，但毕竟是天道生养，凡人的剑是伤不了我。

也不想继续与凡人纠缠，我凝神念诀，灵力流转，已经做好了一场恶斗的准备。

刹那之间，一道黑影挡在我的面前。

是丑八怪。

他挡住了阿鸢刺来的剑，利剑贯穿胸腔，鲜血滴落在青石板上。

他说「母亲，让我们走……」

阿鸢错愕，一脸不可置信，「你……为了一个妖，要抛弃亲生父母吗？」

「让我们走……」

此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看客。

人间的话本子上，写了不少多情公子为了一个女子，而和父母反目成仇的故事。

没想到我今天成了戏里的角色，竟有些想笑。

我懒得与这家人纠缠，化作一道飘雪而散。

丑八怪想设法留住我，却不知我早有防备。

与人打交道，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我的真身从未离开雪山，出现在昆仑山的不过是一个傀儡雪人。

这是我第二次抛弃掉丑八怪。

…………

丑八怪回到昆仑后，我离开了雪山。

一是防止丑八怪找回来，二是妖界出事了。

我庇佑的雪境，有一小半地域是在妖界，加上我修炼有所成。

虽然没了心，但已经有了足够自保的能力。

妖界的新任妖王是在雪山修行过的九尾狐，曾经受我过的指点。

妖界与魔界相邻，不过魔界入口在上古时就被众神封禁。

入口的禁界有了松动的迹象，妖王无能为力，便求助到我的头上。

如果是修道之人以铲妖除魔为毕生之志，那神的职责，便是庇佑芸芸众生。

从那时起，我更加刻苦修炼，等到魔界封印解除那日，便追随上古众神的脚步。

但我没想到，没了心，没了神力，我救不了苍生。

罢了，我的东西终究是要取回来的。

我伪造了身份，变幻了容貌，潜进了昆仑山。

我再一次遇见了丑八怪，不过他已经有了新名字—祁无渊。

那时我第一次看到丑八怪的另一个面孔，冰冷且孤独。

原以为他回到昆仑山，日子总比在妖界过得畅快些。

我却无意撞破他自残，鲜血顺着手臂滴落在地。

我冲上去制止了他。

「姐姐……」

这是重逢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毕竟我是为了杀他的母亲而来。

我有些悔恨自己冲动，本想着悄悄的潜进阿鸢的房间，取回自己的心。

罢了，旁人的事情我也懒得再管。

还未走出屋子，我突然感觉身体很不对劲。

身后传来低哑的声音，「姐姐，你还想离开我吗？」

他在我的身上下了禁制，身体只能被他所操纵。

我不知道丑八怪怎么认出了我，此刻难免有些懊悔，早知道就再造一个雪人。

但我也清楚，要想安然无恙取回心脏，得真身才能办到。

「你是故意的？」

我心中突然有个念头，这一切简直太巧合了。

魔界禁界从未出现过问题，而且旁人并不知我与妖王的关系，只有常伴身边的丑八怪。

而且我发现身上禁制的存在已经不是一两天了，现在想来妖王也背叛了我。

看来昆仑山一行，丑八怪早就等着我跳进他的圈套里。

丑八怪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大抵是默认，只是上前搂住我。

尽管丑八怪身量比我高大，我从始至终都把他当做一个小孩来看待。

他将我抱到床上，虔诚的亲吻我的眉眼，并未越过雷池。

「姐姐，我们成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