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从江南带回了一位女子,说要抬她做平妻。 我神色淡淡,平静问道:「什么时候?」 「婚期定在三个月后。」 我盘算了一下时间,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足够了。 足够我盘点完嫁妆里的店铺和田产,再在外面置好新宅子了。 身为当家主母的这些年,我用嫁妆填补了无数个窟窿。 现在,我要一一收回了。 1 大雪纷飞,屋内的博山炉里燃着沉香,香气弥散,温暖柔和。 我的夫君宋昭元赶了一千多里路,刚从江南回来。 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见我。 他肤色白净,五官英俊,一身蟹壳青的锦袍,交领和衣摆都绣着竹叶暗纹,低调而雅致。 往屋子里一站,便是玉树临风、气质高贵的美男子。 「夫君……」我忙站起身,伸出双手迎接他,心中欢喜又羞涩。 然而,我的手落了空。 宋昭元避开了我的手,脸上的笑容又浅又淡。 我一怔。 他一回来就来我房中,脚上官靴还有尘土,分明是急着要见我,连换身衣服的时间都等不及。 既然如此,为何又要避开我,显得如此生疏? 我心中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可我什么都没有问。 我只是垂眸看着博山炉里的袅袅香雾,等着宋昭元开口。 宋昭元却不说话。 就在空气安静得让人窒息的时候,宋昭元的声音终于幽幽响起: 「宜宁,我在江南感染了恶疾,一位女医舍身救了我。她对我情深意重,所以我把她带回来了……」 他的眼神一直在我房中的花瓶 ,屏风上游走。就是不肯与我对视。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原来如此。 他急匆匆赶来见我,不是因为思念我,是想赶快抬另一个女子进门。 心里的疑惑终于落地,所有的期待和欢喜都摔成了碎片。 瓶中的芍药开得正艳,镜中的女子,颜色也依旧娇艳。 只可惜乌飞兔走,人心易变。 见我不吭声,宋昭元急急道:「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你放心,玉卿只是平妻,她越不过你。以后家中还是你来打理。玉卿随我外放江南,你在京城安稳度日便好。」 呵,好一个在家安稳度日。 郑玉卿与你双宿双飞风流快活,我留在京城替你操持一大家子,这叫安稳度日? 我定定看着他:「夫君求娶我时,曾对天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纳妾。如今却是要做什么呢?」 宋昭元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她救了我的命,又对我情根深种。这份情意,我不能辜负。宜宁,你放心,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补偿我?我笑了。 他拿什么来补偿? 宋府除了一副空壳子,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这两年,日常开支都是我拿嫁妆在贴补。花着我的钱,用着我的人,现在还带回一个女人让我伺候。 太欺负人了。 见我微笑,宋昭元高兴起来:「我就知道你聪明通透,一定不会为难玉卿的。你先歇着,我这就过去跟她说,你已经想通了。」 「慢着,」我叫住他,「你纳郑姑娘为妾,婆母也同意吗?」 宋昭元皱皱眉:「宜宁,我刚才说过了,玉卿不是妾,是平妻。你们一个住东院,一个住西院,不分大小。这件事,母亲也是同意的。」 婆母居然也同意? 这件事,阖府上下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个人是吧? 我父母在去年的瘟疫中病逝,家中只有一个幼弟还在书院念书,族中并无其他亲戚撑腰。 他们看准了,我一个女子,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好好好。当我是软柿子是吧。 我对镜又整理了一下仪容,起身跟上宋昭元:「我跟你一起去见婆母。」 宋昭元的声音沉沉的:「宜宁,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你跟母亲说再多,也改变了这个事实。玉卿我是娶定了!」 我讶然看他。 昔日求娶我时,宋昭元跪在我父母面前,信誓旦旦,会一辈子对我好。绝不纳妾。 那时,他看我的眼神,满是爱慕和羞涩,彷佛我是天底下最迷人的女子,是他放在心尖的珍宝。 如今,他满脸的冷漠,满脸的不耐烦。 「那便不说了。夫君一路奔波也累了,早点歇着吧。我会盘点好家中账目,等郑姑娘过门,就由她来执掌中馈。」 我淡淡一笑,唤了丫鬟明月来送宋昭元出去。 房中的动静,明月想必早听在耳中。 宋昭元一走,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少夫人,他们太欺负人了!当初您有意中人的,是宋大人一家子拿着长辈酒后戏言来求亲,跪在地上求您嫁的。如今却这样对您!」 我摆摆手让她不必再说。 「明月,你拿了对牌,去账房拿账本过来,再去库房把我的嫁妆单子拿出来。」 明月不解:「您要对账,为什么还要拿嫁妆单子?」 我笑了笑:「不拿嫁妆单子,怎么知道我给宋家填了多少窟窿呢?」 想要和离,也得把我的嫁妆都带走啊。 2 我的账本还没查完,婆婆宋氏派人来找我了,让我去宋家宗祠。 我走进祠堂时,宋母正跪在宋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嘴里念念有词。 见我进来,宋母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没让我行礼,也没让我跪下。 彷佛我是个透明人。 她只是对着祖宗牌位絮絮地说着,宋昭元是怎么年幼丧父,怎么寒窗苦读,又是怎么熬到十八岁进士及第,光耀门楣的。 最后,她说,宋家三代单传,宋昭元和我成亲三年,我至今一无所出。 愧对列祖列宗。 她说得声泪俱下,听得旁边的丫鬟眼眶都湿了。 我的眼眶没湿,因为我听出来了,宋母叫我过来,不是安抚我的。 她是要给我下马威。 我用力握拳,指甲狠狠掐进手心,才能压下心中的怒火,让自己平静下来。 宋母说完,敬香三根,才站起身来对我说: 「玉卿的事,昭元也跟你说过了吧?」 「母亲的意思是,您并不反对玉卿进门?」我的语气有些讽刺。 可能这讽刺刺痛了宋母,她脸色一沉,声色俱厉: 「七出里的第二条就是无子,你和昭元成亲三年,至今肚子都没有动静。昭元没有休了你,已经是你的福分了。现在不过是娶个平妻而已,莫非你还想阻拦?」 我盯着她那张满脸保养得宜的脸看了半天,越看越寒心。 刚嫁进宋家时,她皮肉消瘦,面有菜色,典型的寡妇模样。 是我天天人参燕窝将她好好养着,养了三年,才养出如今这白皙微胖的世家夫人模样。 我的真金白银,居然养出了两个白眼狼! 「母亲误会了,我没有阻拦夫君迎娶玉卿的意思。既然母亲也认可这门亲事,那明日我就把府里的账目盘点清楚,交接给玉卿姑娘吧。」 宋母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下才道:「这怎么行?玉卿一个女医,哪里懂管家之道?」 我笑笑:「不会可以学嘛,玉卿姑娘不是已经住进府里了吗?母亲可以教教她。」 宋母眼珠子转了转,挤出一个笑容:「宜宁,你这么想可就不对了。让你管家是给你体面。你看你又不能生养,手里若是再没有了管家权,怎么在府里立威呢?这几年你管家管得不错,我和昭元都满意。这个家交给你来管,我才放心。」 看着宋母满是算计的嘴脸,我忍不住嘲讽地笑了笑。 我管家,宋昭元和她当然满意了。 宋昭元的父亲生前是翰林院编修,听上去清贵,实际上清贫。 宋昭元外放做官,也不过是从五品的知州。 一大家子没有别的营生,全靠宋昭元的俸禄过活,在我嫁进来时,宋府就是个空壳子了。 我用我的嫁妆补贴宋府,让宋母喝上了几十两银子一两的兰芽茶,吃上了熊掌骆驼峰。 我还给宋府翻新了宅子,让它在寸土寸金的朱雀大街都是一等一的体面。 宋府上下,一年四季的衣服钗环,时令瓜果,都是从我的嫁妆铺子里采买,几乎是半卖半送的。 以前,我是真心想跟宋昭元好好过日子,为宋家花钱,我并不在意。 毕竟我母族是皇商,说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我出嫁时,母亲给我陪嫁了半个京城的商铺和京郊的无数田产。我从指缝漏一点出来,就够宋家吃得脑满肠肥了。 可能是好东西吃多了,竟把他们的脑子吃坏了。 打量着我父母不在了,开始卸磨杀驴了。 还好当初母亲让我留了个心眼。我的嫁妆单子分了两份,给宋家人看的,只是九牛一毛。 我自己手里攥着的,才是大头。 「母亲,」我不咸不淡地说道,「我嫁进来三年都没有生养,身体自然是有些问题的,以前要管家,腾不出时间来求医问药,现在郑姑娘进门了,我正好调养调养身体,争取能为宋家开枝散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请母亲体谅儿媳的一片孝心。」 子嗣,孝道的大帽子一扣,宋母也无话可说了。 她想了想,皱眉道:「那先让玉卿管三个月,等你身体调理好了,还是你来管家。」 「好。」我笑着点头,「母亲放心。」 三个月,足够我把第二张嫁妆单子上的店铺和田产经营状况都盘点清楚,再在外面置好新宅子了。 只不过,没有我的银子贴补,夫君和郑姑娘的婚礼要寒酸一些了。 「就该这样,和和气气的多好。」宋母拍拍我的手,笑得一脸慈爱, 「明天郑姑娘也要来我房中用饭,你们俩正好见一见。姐妹一心,以后一起好好伺候昭元。」 3 郑玉卿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 白白嫩嫩的一张瓜子脸,杏眼含波,眉目流转间便有万种风情。 茜红长褙子配了珍珠白的挑线裙,身段玲珑,袅娜动人。 只是她一头乌发插了钗环高高束起,已经梳成了妇人发髻。 显然,她和宋昭元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纵然心已经凉透了,可看到她的妇人发式,我心口还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我在京城为宋昭元牵扯挂肚,帮他侍奉婆母,关爱小姑子,将府中上下打理得妥妥贴贴。 三不五时便往江南捎银子,就怕他官场应酬不够支应。 不承想,我的满腔真情,最后变成他羞辱我、践踏我的资本。 「玉卿,这就是你姐姐。还不快去见礼?」宋母笑着催促郑玉卿。 郑玉卿含羞带笑地走过来朝我福了福身:「玉卿见过姐姐。」 郑玉卿说话的当儿,丫鬟已经捧着几个托盘过来了。 托盘上琳琅满目地放了锦缎和珠宝。 宋昭元笑道:「宜宁,这些都是玉卿为你准备的礼物,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我看了看托盘上的礼物: 一寸锦千两金的云锦,我家江南铺子里独售的。 波斯国的五彩宝石手镯,我家陇西铺子里才有的。 还有这一整套的东珠头面,是我家京都首饰铺子里的珍品。 拿了我家铺子里的东西来讨好我,还想让我承她的人情? 好不要脸。 「咦,这些不都是我赵家铺子里的东西吗?郑姑娘送这些给我,算不算借花献佛?」我笑吟吟地问宋昭元。 大概是没料到我对各家铺子的货物这么熟悉,宋昭元尴尬不已,恼羞成怒了: 「宜宁,都是一家人,你就非要刁难玉卿吗?」 「刁难?」我讽刺地看看宋昭元,又指了指郑玉卿,「我若是让她把她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头上的首饰摘下来,统统都还给我,那才叫刁难!」 郑玉卿一身的装扮,足够一户中等之家吃喝一两年。 宋昭元一个从五品的知州,一个月的俸禄连她绣鞋上镶的那颗东珠都买不起! 「住嘴!」宋母气得拍桌子,震得桌子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她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赵家死得只剩你弟弟一个男丁了,你还敢在婆家这么嚣张。三年无所出,就凭这一条,昭元就可以休了你!」 我站起身,「哦,是吗?那夫君为何不连夜写休书?」 按大周律法,女子被休回家,夫家是要返还全部嫁妆的。嫁妆单子在我手里,我可不怕对薄公堂。 「你!」宋母气得发抖。 宋昭元黑着脸正要开口说话,郑玉卿拦住了他,柔声细气地开了口: 「姐姐,我知道你心中对我有怨气,可我和郎君一见倾心,是真心相爱的。按大周律法,男子可以三妻四妾。郎君和我两情相悦,没人可以阻拦我们结为夫妇。」 哟,没想到这郑玉卿看着温温柔柔的,竟然是个硬茬子。 我一笑:「没人阻拦你们成亲。我真心祝愿你们白头到老。」 垃圾男人有人接手,我恨不得夸她一句观音菩萨呢。 我把屋外廊下的几口大箱子指给郑玉卿看: 「对了,库房的对牌和日常开支的账本我都带过来了,以后这个家就交给郑姑娘了。」 看到那几口雕花点漆的檀木箱子,郑玉卿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我一定好好管家,为婆母和夫君分忧。」 她怕不是以为宋家家底雄厚,手里管着家,能让她美美攒一些体己银子吧? 只可惜,宋家那点家底,办个婚礼都够呛。 4 我窝在自己的院子盘点名下的财产。 登记的单子才看了十来页,明月就开始捂嘴偷笑了:「小姐,没想到我们这么有钱!这么多的店铺和田产,我们花十辈子也花不完呀!」 明月已经改口叫我小姐了。我喜欢这个称呼。 「这只是一小部分呢。」我敲敲明月的脑袋,「你得空出门一趟,把严叔喊过来。」 严叔是我母亲为我留下的大管家,对我忠心耿耿。 听到我说以后宋家的一应开支,都不许再在我赵家铺子里挂账,严叔点头笑了: 「就该这样,吃我们的用我们的,还敢娶平妻,一家子白眼狼!不好好卡他们一下,他们不知道锅是铁打的。」 「倒也不是故意卡他们,」我也不瞒严叔:「我准备跟宋昭元和离。」 「放走你这棵摇钱树,宋家能答应吗?」 「那就要看我的手段了。你且等着瞧吧。」我冲严叔笑。 要不是担心弟弟的前程,担心被婆家休弃的名声传出去对弟弟有影响,我有一万种办法能逼得宋家休我。 和离不是容易的事,宋家不会轻易同意的,得好好谋划才行。 不过无论如何,宋昭元这个婚礼是别想办体面了。
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