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一重山

【五代十国】李煜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眼看着这重重叠叠的山，远方的山距离那么远，远方的天空那么高，那么静。一抹烟云在上，清寒透心，水汽又冷又寒。这样的思绪里，只有思念像火焰般的枫叶，灼烫而炽热。山之清远，对着烟水之缥缈，秋风枫叶红，空气里萧瑟与清冷无所不在。山水重叠处，望不尽相思路。

眼见着菊花开了又落，眼看着平静如水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变化，没有期待，没有激动人心的事情。心里像空了一块，风刮进来，呼呼地响，却怎么也填不满。抬眼望去，塞北的大雁在高空振翅南飞，心中那个思念的人，心中那个记挂的身影却还没有回来。千万次地看，千万次地盼，只看见悠悠明月照在帘子上，风来了，随风飘飘然。

如此观察细微，只因为这些心情是来自于一位思妇。思妇，就是在家中等待丈夫归来的妇人。等待，无尽的等待，却未等到那个人。眼里的一切风景只是过眼云烟，那个出门在外的征人何时回来？是否也一样看着这些风景，走在回家的路上？还是归期不定，惆怅相望？ 词里未点明思妇的样子，未点明其穿着，更没有说明其长相神态，只描摹了思妇的心情与动作。踮脚遥望，却一无所获。从眼中风景流露出心中之情，从神态折射思妇的心中所想。

这样单纯明净的用词，这样清新简单的词句，却把思妇的心情一点点透露了出来。“山远天高烟水寒”，那么远的山，那么高的天，那么缥缈无定的远方，正如俞陛云所说：“此词以轻淡之笔，写深秋风物，而蒹葭怀远之思，低回不尽，节短而格高，五代词之本色也。”

如果诗词是一幅画，那么在李煜的笔下，这是一幅立体而深邃的图画，景中含情，未语心已了然。《洛丽塔》中有这样一段话：“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你想隐瞒却欲盖弥彰。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挥霍的，身体，金钱和爱；你想挥霍却得不偿失。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挽留的，时间，生命和爱；你想挽留却渐行渐远。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回忆的，灾难，死亡和爱；你想回忆却苦不堪言。”

思念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或许就是到处都是你，你却不在身边吧。看着熟悉的景致，想念着你曾经在的时候，走着两人一起走过的地方，想起过去的时光。甚至去看了新风景，拥有了新东西，也会想起能与你一起分享该有多好。处处皆是你，逃不掉的思念，走不远的脚步，一点一滴都浸透了相思。处处都是你，处处都是曾经的我们。没能再握你的手，但庆幸灵魂依然并肩同行。

“花谢花飞飞满天”，燕子飞去了，明年又会回来；柳叶枯黄了，明年又会嫩绿。为何曾经的日子还在，你却已经不在身边？“只有相思无尽处。”写下这首词时，李煜依然做着他的太平皇帝，笔下多是宫廷生活与情爱话题。他的词句绮丽温柔，纤秀动人。虽然其间会有惆怅与伤心，却只是一种闲愁。相比以后的词，此时的李煜写的惆怅只是浅浅一层，伤心也只是金风玉露般剔透。

想念你花瓣般的肌肤，露水般湿润的眼神。想念的心情，像春风吹开了一朵文心兰。虽不能见，但每一朵绽放的花，都是我想念的你。

这是李煜前期的代表性作品，虽然他不懂政治，不知治国，但在词坛上却被誉于“千古词帝”。在他的笔下，思妇的回忆像是一朵逝去的花，不再美丽，只有枯萎，却依然形销骨立，思念之中本就藏着爱情的毒药，越是如此，越是心疼。

百般伺候，万般殷勤，不过是为了把思念催成一个繁花似锦的春天，感情这件事情，怎么说都是各花入各眼。唯一通用的是人品，情感越深，彼此之间了解得越透彻，那些百转柔肠，那些倾心以付，都代表着对方在心中的高度与重量。

若不能袒露，又如何能相爱？若不能坦诚，又如何能无怨无悔地付出，不生怨尤。哪怕是哪一天分开了，你也会明白，那些曾经的暴露与隐私，那些曾经的傻气与坦诚，都不会成为下一个路口的软肋。

他的人品会让这段情感与那些细节一同封存，只涉及情感，不涉及道德与生活。分开了，便是陌生的人。知道的也当作不知道，能利用的也不会再利用。这便是人品，一份安心与让人放心的承诺。因为这份人品，才会在离开后一想起都是温存的回忆。不后悔曾经认识， 不后悔曾经倾心，更不后悔曾经的要死要活与山穷水尽。

像是与一个善始善终的人，走过了一段有坎坷、有风景也有意义的路。这样的相思，才有意义，才有值得珍藏的价值。否则，那只能是一场错误的付出，一场后悔相识的路过，一想起就咬牙切齿，甚至心有余悸。这样的人品，才担得起“忠诚”二字。哪怕一别两宽，依然忠诚于曾经的约定。

之后，便是收拾打点，过自己的日子了。要不断地提醒自己， 不能太过于付出，不能太过于沉醉在付出的快感里。情感那么纯粹， 为何要添上感恩与负累？不要太为对方着想，爱也罢，不爱也罢，最好的方式是把重心稳妥地放在自己身上。那些让你有付出感的事情， 只能说明两人已经不平等了。有了不平等的开端，便是难以平衡的计较。

一旦开始，难以收场。莫若收回心思，清明以对。还念想一个纯净，还相思一份澄明，还感情一个清白的呼吸。那样的相逢相知相守，哪怕相离，也是甘愿。若能遇见这样一个人，若能遇见这样一份情，便能写下这如歌般的词曲，便能在“山远天高烟水寒”之时，一瞬想起“相思枫叶丹”，便能在“塞雁高飞人未还”之际，还能“一帘风月闲”。

相思那般苦楚，但一想到这份相思寄托在一个值得的人身上，哪怕一日老似一日，这份情谊也值得反复咀嚼，这段时光便开始有了珍重的意义。一生爱过一个正当其时的人，有过一份恰好的相思，有一段心甘情愿的相伴相行，这样的福分足够一帘风月，一世情怀。

愿长相思，愿莫相忘，愿你早些归来。

渔父

【五代十国】李煜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李煜是一位很复杂的词人。他同时还是一位皇帝，一位拥有着三宫六院、富有四海的皇帝。但他最出名的不是他的治国方略，而是他的词。他所写下的词，清新简约，短短几句，心情扑面而来，令人动容。

这首词亦然。

“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渔父，每天的工作便是打鱼晒网，寻常家事多的是一种淡然，风景看得多了，便成为一种麻木。但在李煜笔下，这一切点石成金了。澎湃而扑面的水汽隔着数千年的时光而来，雪般洁白的浪花摇曳在时光的河流里，如烟似雾。气势宏大的浪花像雪堆一般静静袭来，渔父是否在船上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颠簸，一手把杆，一手持酒，远远看不清人，却能明白那种自得与怡然。

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羡慕过别人的人生吧，贫困的羡慕着富贵的人生，疾病的羡慕着强健的人生，卑微的羡慕着荣耀的人生，人们羡慕的都是自己缺少的，却对自己拥有的一无所知，一无所感。

词人李煜身为一国之君，权势富贵尽在其手。自由便成了他的追求，他向往着平凡简单的人生，向往着隐士一般自在的生活。渔父的生活便成了他心中期待已久的模样，“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只需要一壶酒，阳光正好，水汽微甜，手持一竿，快活而不需要思考其他。这样的人生又能有几个人拥有？这首词让人想起唐代柳宗元的一首诗《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同是写渔翁，李煜的词着墨不多，却旨在写出渔夫的自在潇洒，写景如见景。“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句话写出了春色如许，桃花新绽。

而柳诗里则是记录了渔翁的行为举止，晚上傍着西边的岩石歇息，至早上就清江水燃楚竹，青烟袅袅，如云似雾，荡漾在青山绿水之间，水如琉璃，烟如轻云，天光映水，似仙似画。及至烟消云散之时，再难寻觅那渔翁踪迹。忽耳畔传来一句浆动水响，一声欸乃山水动，青色似水，绿色似魂，随着这声响动，一切鲜活。在柳诗里，更多的是清新动人的景致与怡然的心情，李煜的词则更多的是一种对自由的向往。

从自得其乐的愉悦心情来看，李煜这首词应该是写于其亡国之前。当然，史书上也有记载，李煜这首词本来是题于其画《春江钓叟图》之上，但由于原画已经散佚，再难寻找，只能从这首词来品味词人当时的心情了。

而今天的人们看来，在快节奏的生活里，缺少的正是渔父这种怡然自得的心情。天下之大，不过一叶舟一竿钓，山水之美润泽心灵， 一点一滴陶冶的都是内心的焦灼。今天的我们或许很难体味李煜当年身为一国之君的压力，也难体会金玉出身的他对自由向往的心情。但李煜词里清新醉人的画面，怡然自得的渔翁心情，却能引得今天的我们也陶然神往。

这便是文字的力量，也是文学之美所在。谁都有压力，谁都有内心的黑洞，但若能拥有一方心灵天地，如渔父一般，静静享受生活里美好的一面。不去思考鱼打的数量，不去思考房子、车子，更不去思考功名富贵，只在意这山水，只在意这自在。

前事不思，后事不虑。静享当下，哪怕身处烈火，也能得清凉。人生最忌讳与过去撕扯，与过去撕扯，过去也不能给人什么改变。人却白白消耗了现在，困在了过去，无法解脱。人难释怀的过去便是失去，便是离别，便是曾经拥有之后的落差。

但很多分离并不是因为伤害，只是孤独得不到抚慰的结局。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软肋，相伴在一起便希望对方可以抚慰体贴。可惜每个人都有各自不自知的缺陷，这份缺陷与不自知，便会成为一种黑洞。人与人是这样，人与物也是这样。让人痛苦的，让人与过去撕扯的，从来都只是因为追寻了错误的人与事。

人与人之间，两个善良的人，从互相得不到直到互相怨怼，并不需要太久。人与物之间，从一心追求，到备受打击，最后到怨恨不甘，也不需要太久。但这份不需要太久的时光里，却浸透了失望与黑暗，甚至因为无从释怀，无从追究演变成生命的黑洞，从而把人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但生活不是非黑即白的存在，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模糊不清的状态。哪怕是出于关爱，可笨拙的姿势依然会换来拒绝与反感。所以每一个开始，到最后都是纠缠不清的疲倦。疲倦到不愿继续，黯淡到不愿意想起。

而原因，早早就被人忘记了。或者，虽然没有忘记，但没有人在意了。那个在意的人，也无可奈何。既然如此，何须再提。若非那个人，又何必道明原因求得安慰？更甚者，安慰也只是一种幻剂，剖开伤口之时，别人看见了鲜血淋漓至多不过是惊叹两声。重新缝起伤口的是你，再痛一次的也是你，又何苦？而那个真正在意你的人，又怎会需要你如此表白？你不蹙眉，就有人明白了一切。

所以不要与过去撕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这个角度形成了落差，也造就了代沟。对懂的人，不需要多言；对不懂的人，多言也不懂。频率不同，越多的解释与表白只会换来更多的误会与差错。如果改变不了，如果弥补不了，那就安静接受吧。少年时的我们，所有的爱恨都有明确的颜色，直到懂事之后才明白，爱的背后就是恨，恨的缘起不过是没有被满足的爱。人与人是如此，人与世界也是如此。

放下过去，只享受当下的每一分钟。做内心的渔夫，享受一片好山水，抛却一切闲愁痴怨，喝酒垂钓，天下相和，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