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村长金福组织村人围杀过两匹白马。

那时候，一村的人都跟着金福围拢过去，拿木棍的拿木棍，拿柴刀的拿柴刀，拿火枪的拿火枪。那两匹白马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的，它们极具灵性，见围上来的人多，实在躲不开了，就干脆跪下来，眼里还流着泪。

村人便说，这怕不是什么野马吧？会不会是神仙什么的？金福却恶狠狠地说，放屁，都解放这么多年了，还信神信鬼的？野马就是野马！

金福就叫人把这两匹白马给打死了。打死后，各家各户都按人头分了一份马肉。大伙拿到家里炒来吃，都说全然不像野味，酸的，说不清像什么动物的肉。

村里一些心慈的老婆婆拒绝上前拢边吃那锅里的马肉，她们一想起那两匹流泪的白马，就很是不忍，背转身去唉声叹气地说，造孽呀，造孽。

令人纳闷的是，这天晚上坝子上刮了一夜的大风（南方盆地里的山村是很少刮风的）。大风从山谷底吹来，掀得一村的木皮噼里啪啦狂响。田野里涌起千层稻浪，山岭上松涛阵阵，如万马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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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福原先有个女儿，叫双月。人生得聪明又漂亮。她三岁就会唱歌，记性特别好，大人唱过一遍的歌，她立即就记得了。双月到十二岁时，香楼山一带的古歌、情歌、酒歌……她全都会唱了。谁家来了客人，都会叫双月去做“才艺表演”。双月的酒歌唱得好，客人真是不饮也醉了。

不料，在双月十六岁时，突然生起病来。谁也不知道生的什么病，她感觉身体不痛不痒，啥症状也没有，只是乏力，站不起来。医生来了一拨又一拨，都说没见过这种病。乡邻心里都觉得奇怪。

双月在家里养了一年病。有一天，她突然就站起来了，好端端的，跟没病之前一个样儿，仿佛从梦里醒来似的。金福和老婆培凤都很高兴，就宰了一只鸡来给女儿补充营养。双月吃了一只鸡腿，又喝了一碗汤，精神倍增，就对金福说，爹，我许多天没出门了，我出去晒晒太阳。金福说，你当心就是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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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月像只小蝴蝶一样高兴地奔出家门，蹦跳着飞到田坝上。村人许久不见双月，都过来跟她打招呼，有人说，双月，你唱支山歌来听吧？好久没听到你唱歌了。

双月说，好吧。她就想唱。但双月却是一句歌词都想不起来了。她回到家后，有点想不开，就哭了：我原来唱的那些歌呢？怎么一句都记不得了？金福和培凤劝双月不要急，好好想想，慢慢地想。而双月就是想不起来。

从此，双月天天在廊檐上回忆以前唱过的歌词，回忆半天似乎记住了，但转瞬又忘了。

金福和培凤就劝双月不要想了。不唱歌也罢，咱们香楼山一带很多人不会唱歌，不也过一辈子了么？

双月不听，说我怎么可能记不住呢？我只是一时糊涂罢了，让我再想想，喏，刚刚记住了一点，又被你们打岔给忘记了。

就这样，双月不让别人去打搅她。先前几天，双月不吃不喝，只是闷坐在廊檐上，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口中念念有词。后来，双月就没声气了，像睡着了似的。

金福就去抓住双月的肩膀摇，说双月你醒醒，醒醒呀双月。万万料不到这一摇，双月一身的肉就像谷糠一样往下掉。转眼间，一个活生生的双月就没了。

村人都说双月兴许是被啥鬼魂缠身，早就缠上了，双月的血肉被吸干吃净了，可怜的孩子呀。双月的母亲培凤一只眼睛哭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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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年，培凤生了一个儿子，却是个智力有问题的傻儿子。呆傻也就罢了，人还老是长不高。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金福的儿子仍是三岁时的身高。村人习惯管那孩子叫老全。

老全生来爱哭。他似乎很敏感，只要旁人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他就会声嘶力竭地哭起来。比如，村人见到老全逗他说，老全，你叫我伯伯。老全说，我不叫。村人说，你不叫我就打你。老全便应声哭开了。

不可思议的是，老全的哭声很特别，不像别家孩子一哭就招人烦。老全的哭声竟如唱歌一般悦耳动听。老全哭的时候村人都不烦腻，人们反而特别喜欢听老全一直这样哭，有如闻天籁的感觉。

花园村里上了些年纪的人都说，老全的哭声很像是双月在唱歌。

金福现在已年逾古稀，他时常坐在廊檐上瞭望四野。有一天，他突然叫唤老伴，培凤，快过来看呐，那不是双月吗？

培凤因瞎了一只眼睛，行动不便，她摸索着来到廊檐上，却是啥也没见着。金福说，真是双月，没错的，我看得很清楚，她穿一件印着红草莓的衣服，跑过去时，还回头望了我一眼。

培凤不信他的胡言乱语，劝他说，回屋吧，风把你吹糊涂了。金福还不忘了问道，双月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呀？

这一天，金福又说他看见了两匹白马。他又喊，培凤，快过来，看……培凤眯起一只眼睛去看，果然看见田坝上有两匹白马，甩着尾巴在吃草。培凤就哭了。她哭作一团，喃喃自语，报应呀，报应呀。

培凤的哭声惊动了满村的人。村人都过来问，怎么了？咋回事？哭成这样？培凤说，你们看那两匹白马，又活转来了。村人一看，都笑了，说道，那是水林的马，拉马车用的。

金福这时才想起村里通公路了，而且通了好几年了。村人渐渐散去，他们一边往家里走，一边笑金福怎么老糊涂成这样。

（配图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