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学术界已经基本承认,商朝以前存在过一个夏朝。可惜,由于没发现任何夏朝的文字,始终没办法一锤定音,只能根据考古推测大体框架。另一个连带性后果是,我们没法了解夏人的精神世界,不知道他们信仰什么,敬拜什么。
商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开创了甲骨文,留下了只言片语,能够让我们得以窥见他们的精神世界,知道他们的信仰体系。根据甲骨文,我们知道商人的信仰世界,与同期西亚不太一样。
同期的西亚族群,比如古巴比伦人、亚述人、犹太人等,信仰的都是超自然神灵,比如巴比伦的马尔杜克、亚述的阿淑尔、犹太人的耶和华等。尽管有的国王曾以神自居,但是整体来看,古西亚各族群并没有把人鬼当作主神来崇拜。
中国境内的商代王室,则多了一个崇拜对象。已有的甲骨文研究告诉我们,商人崇拜天神、地示和人鬼三大神灵。如果说天神、地示与西亚的神灵,还属于同一性质,那么人鬼就是中国神灵信仰所特有的了。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中国历史文化中的人鬼,与欧美基督教文化中的“鬼”,不是同一个概念。基督教文化中,有两个可以对应“鬼”的概念,一个是ghosts,可以译为鬼魂,另一个evil spirits,可译为恶灵或魔鬼。这两个概念,与中国传统文化所说的鬼,尤其是与殷商信仰的人鬼,差异甚大。
作为ghosts的鬼魂,是人死以后的灵魂或魂魄,这与中国人的理解相差不远。但是,基督教认为人死以后,灵魂会下地狱或者上天堂,不会游荡在人间。所以,人间是没有鬼魂的。如果有,那也是魔鬼。
作为evil spirits的恶灵,是背叛上帝的撒旦及其追随者,他们与上帝一样是超人类、超自然的力量,能够到人间诱惑、控制或伤害人类,但是他们与人类没有本质关系,更谈不上血缘联系。
学界所说的商代人鬼信仰,是指祖先信仰。更准确地说,是商人王室对他们先公先王的信仰,与只能升天下地的西方鬼魂和本质上邪恶的撒旦,完全不是一回事。
但是,由于西风东渐,近代以来的国人不自觉地受到西方观念熏陶,很容易误解中国上古的人鬼观念。所以,进入正题之前,必须向大家澄清这两者的区别
不过,这一讲要分析的,不是商代人鬼与西方鬼魂或魔鬼的区别,而是想讨论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即商人王室到了中期以后,为何大幅度提高祖先神性,甚至令其无形中取代了上帝?为什么西亚没有出现这种革命性的信仰转折?
李硕在《翦商》中,曾推测商朝中期发生过一次流产的“宗教革命”。一派受盘龙城祭祀文化影响的王室力量,试图以青铜礼器来代替人祭,结果受到另一派的镇压。姑且不论这个推测是否属实,我认为,商朝中期以先公先王取代上帝的信仰变革,才是真正的“宗教革命”。
到目前为止,我只看到十多年前台湾的刘文强、陈逸文,提出并探讨过这个问题,其他研究者都将其当作默认的定论,很少分析商人王室为何这样做,以及其连锁性反应。
这个问题关系到中国独特的信仰结构,更关系到中国人对待西方宗教的态度,不能不仔细检讨。
根据甲骨文研究,商代前期重在祭祀以上帝为核心的自然神灵。那个时候,甲骨卜辞中屡屡出现祈求上帝降雨、免灾、赐福的文字。商人王室也祈求先祖,但是相对来说,天神地示的地位更加突出,在祭祀中占有更重要的地位。
然而,仲丁将都城迁往小双桥的隞都后,这种信仰结构发生了变化。主持小双桥遗址的宋国定说,从祭祀种类、祭祀品多少、祭祀次数等方面来看,尽管商人王室还没形成统一的神灵体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祖先神在殷人信仰世界中占据重要地位,或者说是主导地位。
这意味着,从早商向中商的蜕变过程,不仅仅是权力和都城的转移,也伴随着悄无声息的信仰结构革命。至高无上的上帝,在商人信仰世界中的重要性逐渐下降,被商人王室的先公先王取而代之了。
武丁时期,信仰变革开始加剧。武丁在位时,上帝的权能似乎逐渐缩小,商王不再卜问是否能够降灾降雨,更多祈求上帝保佑战争获胜。而且,从甲骨卜辞来看,晚期的武丁权力扩张,不再委托贞人主持占卜,而是亲自判断卦兆,做出最终解释。裘锡圭甚至认为,武丁开始称其父为帝。
刘文强和陈逸文对于武丁称其父为帝持不同意见。武丁是否称其父为帝,还存在疑问,暂且不论。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武丁以后的商王确实越来越敬重先公先王,而不把上帝当回事了。
在神灵世界里的位次上,上帝仍然享有最高神性,殷商王室的先公先王屈居其下,被称为“王帝”,但是殷商王室日常祭祀,完全转移到先公先王身上。上帝几乎退化为一道存而不论的信仰背景。
殷商后期的君王,已经不是对上帝存而不论,而是有些不屑甚至侮辱了。《史记》曾描述商代第27任君主武乙说:“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囊盛血。仰而射之。命曰射天。后猎于河渭之间。暴雷震死。”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武乙暴虐无道,曾制作了一个木偶人,称之为天神,他与天神赌博,结果天神输了。为侮辱天神,武丁命人用一个皮革囊带盛满鲜血,放到木偶上,自己仰头用箭射之,美其名曰射天。后来,武乙在黄河渭水之间打猎,被暴雷劈死了。
司马迁听来的这个故事,不一定符合事实。但是,这个故事与纣王流传在世的一句话“我生不有命在天”,颇有暗合。两者合起来,或许可以折射一个历史现象,即武丁以后的殷商王室,越来越漠视上帝而推崇先公先王,以先公先王作为核心祭祀对象。
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何同时期的西亚各国,都没有出现这种天地大转换,而殷商王室却做到了呢?
在我看来,一个关键因素是殷商和西亚的宗教性质不同。西亚地区生存条件艰苦,人类生活受环境变化影响巨大,所以他们的宗教是全民性的,并且孕育出一个庞大祭司阶层。这个阶层与王权一起,带领西亚进入了国家门槛。进入国家阶段后,祭司阶层与王权相互合作,而又相互制衡,多少有点二元权力结构的性质。
这种近似二元权力结构,使得国王无法轻易改动信仰。祭祀阶层和神灵信众太过庞大,王权只能顺势引导,而不能强势改宗。即使占领了异族土地,他们也会尊重其主神,争取与祭司阶层合作。
中国境内的上古先民,尤其是北方黄河流域,相对来说生存条件略好,对自然界的变化不像西亚族群那样高度敏感,所以宗教信仰相对淡薄。商人王室的信仰体系,不是一种全民性宗教,而是属于商人王室的宗教。
王室宗教的性质,决定了它不可能产生庞大而强势的祭司阶层。为祭祀服务的人员,都是王室设立,而完全听命于君王的。武丁可以轻易废除少数的贞人,亲自接管判断卜兆的大权。
同时,王室宗教的性质,也让殷商王室不自觉地按照人间格局,来想象天庭的权力安排。他们在现实中是统治者,也幻想在天庭是统治者,希望天庭是人间的翻版。
古西亚的各种宗教,尤其是后起的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是从底层发端的,或者是创始人历经劫难而发明的。这种经历决定了他们所想象的天堂,绝对不可能是现世的翻版。如果是现世翻版,他们就永远不会有翻身之日。
这种根本性区别,是殷商与西亚分道扬镳的关键。殷墟时代的君王是一元的,没有任何强势力量予以制衡。他们完全可以自行勾勒天庭体系,自行决定祭祀对象,自行自行解释甲骨卜兆。
武丁以前,要么是王朝初兴,君王还有几分敬意,要么是王室内讧,君王底气不足,所以对上帝抱有敬重。
但是,到了武丁时期,情况出现重大变化。一方面,武丁稳固内政后东挡西杀,征服无数方国,一时之间找不到对手,颇有天下独尊的感觉;另一方面,频繁的占卜必定会出现神意不灵的窘迫,占卜次数越多,神意不灵的可能性越大。这两种情况凑在一起,很容易令商王怀疑上帝的神力。
尤其是对武丁子孙来说,他们看不到上帝有何神力,反而能亲眼看到或亲耳听到武丁的赫赫战功。先公先王似乎超过上帝,拥有更高超的决定性力量。因此,他们把本来就位列上帝左右的先公先王,提高到了对等于上帝的地位,并将日常占卜对象,从上帝变成了先公先王。
殷商王室推行的这场“宗教革命”,反过来又强化了中国境内先民本已有之的信仰倾向。大众本来就对超人类神灵较为淡漠,现在王室都奉先公先王为最高神灵,自己更无需膜拜那虚无缥缈的东西。更何况,那个上帝还是商人王室发明的,不知道他会保佑谁。
周人代商以后,虽然指责殷商废弃祭祀,但是他们将殷商的上帝改为“天”,并将天意转化为民意,实际上同样将上帝悬置,存而不论。而且,他们也像殷商一样,认为祖先可以保佑自己,奉祖先为圣王。只不过,他们将圣王从天庭拉下人间,作为了日常祭拜的主要对象。
经过商周两代,中国先民的精神世界基本定型。这个世界确实存在一种最高力量,但它不再是人格化的上帝,更不是时刻左右人间的主宰。它只是遥远地俯视人间,偶尔主持正义的青天大老爷。那些死去的祖先神灵,足以保佑子孙后代平安顺遂。
这种精神信仰底色,决定了中国人很难完全接受西方尊奉上帝的各种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