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奇异的眩晕感占据了大脑。
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深刻感觉到世界在不停地旋转,旋转,旋转。没法喊停。
漂浮在宇宙里,是否就是这种感觉。和地球融在一起,跟着它原地自转,引力消失,抓不住了平衡感。一股无形力量,升起在身体四周,时刻准备将它推倒。恶心上泛。
平时挺怕这种急速旋转,那种失去重心,一下子被安全感抛弃的感觉,让人找不到享受,只有感官里的被刺激。
现在,一部分感官一直被刺激着,比如前庭神经,胃部容器。一些感官则被自动关闭,比如左耳听觉。
于是,形成了两个神奇的世界。
一个是让人反胃的旋转地球,一个是消失了一边的声波频率。
五官科科室,主任医师和同事看着听力报告,“这是全聋,还伴有眩晕,恢复可能性很小”。两人顾自交流了一下,便在纸上写下会诊意见。然后,交给了一旁坐着的带着耳朵标本的我。
旁观了一场好像和自己极其相关的会面后,标本又回到了病房。
旁观的过程,毫无波澜。它的发生不受控制,它的结果也不受控制。我回到自己标本的身体里,只有闭上眼睛,看不到摇晃的物体,身体才会稍感舒服。
闭上眼的时候,忽然想起上次《一杯奶茶的意义》里写到的卢安克,他被埋在泥地里,只有头露在外面,他感受到侵体的寒冷、蠕动的小虫、穿梭的蛇蚁,他最终成了这泥地的一部分。而现在,我的泥地,大概就是这旋转的世界、消失了一半的声波。
又或者,我的泥地,还不止于此。
躺在病床上,我在右耳边放着轻音乐。跟着音符,尝试让意识融入身体。很快,意识便自己浮了起来,变成一条条清晰的思维,像弹幕,像滚珠,一点点地将神智拽了出去。于是,只能再次清空头脑,跟着音符,不断按下浮起的意识回到身体里。
不是地球没有了引力。是身体没有了引力。
由于住院,这几天,读书会的姐妹们也在群里讨论起了关于健康的话题。
我想起我们共读过的《恩宠与勇气》,女主人公恩雅,一位吃素、健身、修行,践行着十分健康生活的人最终患癌去世。说真的,我觉得这里面有宿命。
Jasper说,我们能做的,就是控制我们能控制的部分了。
包括,融于这毫无预兆的疾病。
当躺着时,晃动不再剧烈,我开始看书。之前一天要分头看个四五本,这一回,我不想看旧书,浏览了下库存的一堆列表,打开了《生命最后的读书会》。嗯,就想看点轻松的。
这应该是发生于2008年的故事。书的一开头,便出现了一个异常忙碌的母亲,安排家庭生活,周旋机构业务,主次分明,控制有度,但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她最近在忙的重要事情是为阿富汗当地建一座图书馆,这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直到,她被检查出患有胰腺癌,而且癌细胞在扩散。
母亲踏上了漫漫抗癌路。就从这时开始,在等待化疗的候诊室里,儿子和母亲聊起了各自在看的书,有时还互相交换,不经意间组起了一场两个人的读书会。
当我看着书里文字,头脑里的晕眩暂时后退,当我看到母亲忙碌于各种计划时,胸口有点反胃。
我回想起我想要做一些计划和控制的时刻。
提出一个自以为一针见血的问题的时候。
想要抓住一场互动的主动权的时候。
感受到内心深深抵触,并想捍卫的时候。
想要做一些事情去影响别人的时候。
所有刻意的时刻,都是被控制的时刻。被目的,被情绪,被追求,被意义。想到这里,身体反胃。
读柴静的《看见》,很多新闻人物让我感到震撼,而唯独看到她采访卢安克的章节,觉得舒服得异常平静,这种平静,是被某种力量包围着,从文字里渗透出来,不松不紧地被包围着。这一章叫“无能的力量”。
柴静作为记者要去采访、去提问的刻意,在孩子面前,在卢安克面前,都如钝了头的箭。有意的想提起劲的提问,遇到的是无意回复;刻意的关心,迎来的是被孩子识破后的逃离抗拒。这一次,柴静竟然在镜头面前别扭了起来。她觉到无能,愤怒自己的无能。
但,那时的卢安克,其实本身就在做着无能的事情。他陪伴着乡村孩子,不是带着教育使命,也没想要改变什么。
柴静问他,不要改变,那我们是为了什么呢?她担心堕入虚无。
卢安克说,改变不是目的,它压着太重了。
“你原来也有过那种着急的要改变的状态,怎么就变了,就不那样了?”
“慢慢理解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理解了就觉得当然是这样了。”
“你对现实完全没有愤怒?”
“没有。”
“你知道还会有一种危险是,当我们彻底地理解了现实的合理性,很多人就放弃了。”
“那可能还是因为想到自己要改变,所以没办法了,碰到障碍了,就放弃了。我也改变不了,但也不用改变,它还是会变。”
“那我们做什么呢?”
“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最后,卢安克离开了那个村子。他陪伴的孩子们没有走上所谓的成功之路,他们依旧在普通农村孩子的命运上行走着。
但我记下了他们和卢安克在一场歌词创作玩耍里留下的文字。有个最皮的孩子说出了一句歌词,柴静初听感到诧异无比,她抓着他的胳膊让他再说一遍。
小朋友张口:“我们都不完美/但我愿为你作出/不可能的改善。”
那一刻,文字里的力量,越发得温柔安静。
这不是一场毫无预兆的疾病。我只是顺着流水,来到了这里。在流淌的过程中,我遇到了我该遇见的缘分,比如这些温柔安静的力量。
左耳已经听不见自己吞咽的声音了。好像一只巨手闷在耳上,顺便旋转起你的神经。
很神奇,旁观和自己极其相关的会面时,内心没有悲喜,没有起伏,好像在看着很自然的画面。当一只大手抓起了我的神经的时候,我的某部分好像放开了我自己,从空中落入泥地。
我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
撰文/ 王大安
世界本质探究者 / 生活学徒
记录/探索这个平凡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