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我是被逼进宫的

雨灵看小说 2024-04-21 22:49:17

作者:浮生也我是被逼进宫的。

父亲是一个六品小官,一向不站队不巴结,没什么上进心。父亲一生只娶了母亲一人,母亲为他诞下了一儿一女,哥哥有本事,读书读出了头,被文相收了徒一人奔赴上京城求学,父亲便想着安安稳稳完成上头的任务然后拿着俸禄养活我和我娘亲。

那日遇见圣上是个意外。

毕竟圣上微服私访到了阮京,连父亲也不曾得见天颜,更别说我一个闺阁女子。我同往日一般上街购置绿茶饼,路过一间新开的书画阁便好奇进去瞧了瞧,这一瞧就瞧出了问题。圣上一把拉住了我,问我姓甚名甚。

我见他衣着低调却又华贵无比,貌比潘安,身后跟着两个面色凝峻的黑衣男子,大概是侍卫,我想着他大概是哪里来的官爷或者大户人家子弟,虽有不悦还是回答他。

“江向晚……江向晚……”

我没敢走,站在那处看着面前这个奇怪的人,心里想的是茶点若是再放一会儿就会因着热气潮了袋子,拿回去就不好吃了。圣上似乎回了神,向我说了抱歉便放我离开。

回了家中我也不曾告诉母亲,只当是一次意外,说出来给母亲徒增烦恼。

没想到,两日之后,阮京太守亲临府上。

“宣圣上口谕——”父亲母亲诧异无比,我也诧异,跪下接旨,“江傅年办事得力,勤勤恳恳,从不逾矩,上敬先长,下爱子女,内尊妻子,朕心甚慰,封从四品阮京刺史,其女江氏温婉可人,礼数有加,面容端正,特礼聘入宫,封为贵人,于本月十五入宫,钦此——”

父亲母亲颤抖着接了旨,阮京太守人不错,对父亲也有些关照,知道家里就我一个女儿,准备在家里多留两年,上前拍了拍父亲的肩。

“傅年啊,为兄有一言,你从七品到六品也有六七年了,你不贪图权势,一直不争不抢,但是总归不能埋没你的聪慧和忠勇。令爱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知道你舍不得,但是这是入宫嫁给圣上为妃,一入宫就是贵人呐,是喜事儿。”父亲几欲落泪,终究忍了回去,扯了个笑对太守说:“是,是喜事儿,晚晚争气,不能把她一直留在阮京……”“你想明白就好,往后就是同僚了,你我共事,定会平步青云的,也能给弟妹好一点的生活。”

我看着父亲颤抖的唇,看着母亲不肯正视我的神色,竟生出一些平静,向太守笑着行礼后送他出门。关上府门的那一刻,母亲的泪终于是流下来了。

“晚晚吾儿!为娘怎能舍得你去皇宫受苦啊!”

“母亲……”我试着把眼泪忍回去,终究还是扑入父亲母亲的怀抱大哭。我也清楚,入了宫还能这般大哭的机会怕是不多了。还有五日就要入宫,母亲几乎把家里所有的银票和首饰都给我装上,说什么去宫里要打点的人和事很多,让我别苦了自己。

就这样,我在父亲母亲的泪眼婆娑中坐上了宫里派来的马车,一步一步离开了我的家。

入宫那日是个艳阳天,倒春寒一过去,温度便渐渐回升。我依旧不懂得为何会入宫,但也终于明白那日的公子是谁。

我的住在咸福宫偏殿,主位娘娘是凌妃娘娘。凌妃娘娘人极好,潜心礼佛,在一众妃嫔对我明里暗里讽刺的时候她总会告诉我心净则万事净。许是太后娘娘也爱礼佛的原因,凌妃娘娘常常拉着我去寿康宫同太后娘娘说话。

每每太后娘娘见到我,她总会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念“罪过罪过”。

我不知太后娘娘的“罪过”从何而来,总觉得惶恐,但是在寿康宫的平静还是让我几乎每日都来这里陪太后娘娘坐坐。

我初入宫那日就被翻了牌子侍寝,坐着轿辇叮叮当当地往圣宸宫去,路过许多宫殿,我仿佛能听到她们因为这轿子上叮当的响声而暴怒杂碎上好瓷器的声音。我只觉得聒噪。到了地方,和我学习到的侍寝规矩不同,我不是赤裸着被裹来的,而是穿了绸缎的里衣自己走进寝宫去的。

圣上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了,他似乎在批奏折,我唯恐被按上什么罪名,安安生生地离台案远了些。

“晚晚,来朕这儿。”我对圣上唤我晚晚觉得恶心,晚晚是父亲母亲叫的,是哥哥叫的,是祖父祖母叫的,可我与圣上不过两面之缘,而他还害得我与家人离散,我实在是对他提不起一丝一毫地爱意来——尽管他生的很好看。

“像吗?”我依言过去,才发现台案上的是一幅画,油墨还未干,是圣上方才作的。我看着画上的女子,那人与我长得很像,只是神色忧愁,仿佛凝了千万年难以化开的雪。我不喜这般忧愁,但却道:“像,陛下画技精湛。”

圣上听着我的话,把头埋进我的怀中,喃喃道:“可朕觉得不够像……”我假装没有听清,因为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他,反问道:“陛下说什么?”

他这又抬起头,将我打横抱起来,轻柔地放在榻上,覆上我的唇,“晚晚,你叫我阿恒,好不好?”我乖乖听话叫他“阿恒”,他便发了疯一般更加用力。我不觉得这事有多么愉快,只把它当作是我的差事——我拿着宫里给的俸禄,干的就是讨好至尊的事。

夜深了,宋恒停下了动作,隔着一道帘子的太监彭公公准备唤人送我回咸福宫却被圣上制止,他拥着我说:“江贵人初承宠,颇为辛苦,今晚就宿在朕这儿。”

我知道这是其他妃嫔求不来的荣宠,但我情愿没有这个荣宠。

被人叫醒时是卯时四刻,那是我的掌事宫女,叫无言。昨个我嫌这名字不吉利,换做无忧。她说圣上已经去早朝了,让到这个时辰再叫我起来洗漱,还有半个时辰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贵人的服饰并不复杂,只是圣上一定要我多带一枚水头极好的翠绿翡翠海棠钗子,我思索戴在何处合适多用了些时间,好在还是早到了。这个时候到凤栖宫的没几个妃嫔,皇后娘娘就叫我先到内殿坐着等,在外面恐受了风。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后娘娘。

和我想象中的雍容华贵不同,皇后娘娘浑身素白,只有手腕上的鸽血琉璃手串红的格外耀眼,她柔柔的笑着,柔柔的说话,柔柔的听,仿佛遗世独立的谪仙人。

她见着我以后浑身一顿,不仅是她,就连内殿本就坐着的淑妃和德妃也停止了说笑声。

“阿尘……”“臣妾贵人江氏拜见皇后娘娘,两位娘娘。”

我行礼后,三个人才算反应过来,淑妃先连忙开口,“江妹妹实在生得好看,竟叫我们三人都看呆了,你说是不是,柔姐姐!”皇后娘娘也附和道,“生得好看,性子也好。”德妃朝我笑笑,“坐。”

“江妹妹可有小字?”“回娘娘,臣妾闺名向晚。”淑妃热情活络,拉着我的手说:“那我们就叫你向晚,你是从哪里来的啊?”我说阮京。她们三人互相看了看,又看向我,“阮京是个好地方呀,阮京那边气候温和,不似上京城总是冷一些——诶,柔姐姐近日可还犯咳疾?”皇后娘娘摇摇头,“最近身子还不错。”

就这样随意聊了几句,一众妃嫔都到了。我随着三位娘娘往外走的时候,正好掠过各个嫔妃。最前头那个女子珠光宝气华丽无双,一双媚眼似乎能摄人心魄,她漫不经心地道:“皇后娘娘身边新来的婢子倒是长得有些姿色啊~”

我知那女子是在嘲讽我,但我也不甚在意,只是走向殿中央,“臣妾贵人江氏,拜见诸位娘娘。”皇后娘娘叫我平身后,我后方传来“拜见江贵人”的声音,我也如法炮制叫她们起身。我知她们中有人是恨我的,自己熬了那么久,还是要给一个入宫两日的人行礼问安。

“贵妃娘娘最近倒是有些憔悴了,怎么,平常在承宠也没给自己原先的主子带来什么好处?”那媚眼如丝的女子翻了个白眼,“不牢淑妃操心,本宫的人,本宫会自己处理。”

“哟,哪里还能算是娘娘的人呐?承宠做主子啦,就是陛下的人了!”

淑妃话里话外嘲讽贵妃,我不知前因后果,因此垂首安生喝茶,不发一言。只是这一垂首倒是惹了贵妃的怒火。她起身快步朝我走来向我扬了一耳光。我没来得及躲闪,手中的茶盏碎了一地。

皇后娘娘拍案,“大胆——贵妃,你可还记得这里是凤栖宫,是大烨,不是你的西域!”贵妃好似没有听见,她从我的发间强硬地抽出那枚圣上要我戴的钗子,掐着我的手腕,恶狠狠地说:“是你!你回来了!是你!你怎么不去死啊!”

她似乎还要给我一耳光,却被一股力踹翻在地上。

我还没回过来神,只听见身边呼呼啦啦一大片跪地的声音,接着就是整齐的“参加陛下”的请安声。我扭头看向宋恒,他从地上拾起那枚钗子,想插回我的发间,但我的头发依然被扯乱。

“晚晚,朕来迟了。”他抚摸着我的脸颊,道:“贵妃目无皇后肆意妄为残害嫔妃,禁足三月,无朕旨意不得外出。”

我入宫第一次给皇后娘娘请安,就以这样的混乱收场。

宋恒亲自陪着我回了咸福宫,亲自为我上药,我冷不丁被刺痛一下,“嘶”了一声,宋恒便立刻放轻了动作。“朕轻一些,晚晚忍着点。”“陛下,臣妾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你问。”我维持着让他给我上药的姿势,问他:“为何要臣妾入宫呢?”

我是长得好看不假,可也绝对不至于让见惯了美人的圣上不顾一切升了父亲的官职后礼聘我入宫。宋恒依旧为我上药,动作依旧轻柔,“一见钟情,晚晚可信?”“信,陛下说什么臣妾都信。”

我不信。

但我不在乎,只要宋恒觉得我信了就好。只要不信,就不会有被欺骗的痛苦。

那晚还是我侍寝,我在床榻间叫宋恒阿恒,清醒后又克制地叫他陛下。宋恒在后来问过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清醒,我的回答是什么呢?我不记得了。

后来的一个月我经常侍寝,不是我就是淑妃,或者一些低位妃嫔,听的最多的名字还是平常在。

凌妃娘娘叹气道:“平常在本来是贵妃的陪嫁,和她情同姐妹,只是你入宫前一个月有一次圣上因为……而醉酒,闯入贵妃的宫殿,竟然宠幸了平常在。任谁来说都不信平常在没有动手脚,可笑,竟然还情同姐妹。”

我了然。

我依旧白天前往寿康宫,时不时也会去凤栖宫坐坐,也算是成功和皇后娘娘她们三个打成一片。我知道皇后娘娘她们看我的眼神是怜悯的,但我不确定为何要怜悯我。

每每去拜访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看着我发间的钗子,手中不停地转着佛珠。我一连去见太后娘娘半个月,终于在凌妃娘娘不在的一天,她吩咐身边的姑姑去寝宫取了一个檀木盒子。“向晚丫头,你打开看看。”我依言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串成色极好的翡翠手钏,那成色,我几乎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太后娘娘爱怜地摸着我的发顶,对我说:“向晚丫头,委屈你了。”太后娘娘近日来总是说我委屈,可我有什么好委屈的呢?“臣妾前几日听兄长说,父亲的差事办的很好,父亲母亲都过得很好,臣妾不委屈,臣妾知足。”

“傻丫头……”

那晚宋恒喝了些酒来了咸福宫,他让我为他抚琴,我说:“陛下可是记错了,臣妾不会抚琴的。”宋恒眼神一下子清明,回想自己没有说错话以后有些歉疚地对我说:“抱歉,晚晚,朕喝了些酒不太清醒。”

我顺从地上前去为他按揉太阳穴,“陛下也要少喝些酒,喝酒伤身。”他抬手想去牵我的手,却抓住了我腕上的手钏。“这手钏……”我低头,回答道:“太后娘娘今日赐给臣妾的。”宋恒怔了怔,“皇额娘给的?”“是。”

“也对,也对,这手钏一直在皇额娘那儿,她既然送你了,晚晚便好好戴着吧。”那晚我们和衣而眠,他没有多余的动作。我深夜迷迷糊糊地醒来过一次,宋恒用手轻柔地抚着我的眉眼,“阿尘……”

又是这个名字。

次日一早,宋恒陪我用完早膳后去上了早朝,他前脚刚走,后脚便传来圣旨。

“——贵人江氏,勤勉温德,恪守宫规,甚得朕心,承皇太后慈喻,封为嫔,赐号宸,于下月十六行册封礼,晓喻六宫,另赐念尘宫,钦此——”

我行册封礼那日,也正是贵妃被放出来那日,下人来报说她想见见我,我没告诉任何人,只有无忧知道我去了哪里,我嘱咐她,若是我两个时辰还未回来,就拿着钗子去求见太后。我终究没有把退路留给圣上,对一个自己宠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我没信心他能救下我。

禁足三月,贵妃的梧桐宫倒是安静了不少。

她一身华服,倚坐在上座,见我来了倒有些惊讶。“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臣妾只是不明白,贵妃娘娘何故见臣妾第一面便如此冲动,不惜要动手。”

纳兰娅嘲讽道:“你当真以为陛下对你的宠爱,是真心爱你吗?”“不,臣妾从不这么以为。”这下轮到纳兰娅无言以对了,她看着我,竟笑出声来。

“宋恒啊宋恒,你付之真心与精力的女人,竟然一个都不爱你啊!宋恒,哈哈哈哈……”我看着纳兰娅疯了一般地狞笑,内心不觉悲凉,深宫幽幽,逼得多少如花一般的女子在这里枯萎堕落,结出恶毒的果实。她喘的急了,咳了两声,然后眼角带泪地看向我。

“江向晚……今日早上的礼乐声噪耳,封为宸嫔,赐居念尘宫……宋恒还真是深情啊……罢了,你走吧,本宫原想告诉你真相,但见你竟毫不在意,便不说了,所有人都没告诉你,我本宫也犯不着告诉你。”

纳兰娅偏过头不再看我。

我却没动,站在原地,“臣妾有些问题,还请贵妃娘娘解答。”“本宫为何要回答你的问题?”我勾了勾唇,自己找了椅子坐下,“因为娘娘也说了,所有人都没告诉我,只有娘娘打算告诉我。臣妾知道,所有人都在透过我去看另一个人,陛下是,太后是,皇后是,就连娘娘你也是。臣妾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这个人……你随本宫来。”

纳兰娅起身,往寝宫走去,她在地面上敲了敲,竟出现一条暗道,暗道下通向一个密闭的房间。那房间里的墙上,挂满了同一个女子的画像,品茶,放纸鸢,抚琴,起舞,饮酒,吟诗,纵马……纳兰娅一幅幅的抚过去,“看到了吗?”那女子,我进宫第一日就认识了。

准确来说,不能是认识,是见过。

“阿尘。”我道。

纳兰娅把动作放得很轻,像是唯恐惊扰了画像上的女子,“你知道她的名字啊,她叫许裳尘,明明名字里沾尘,但却活的像是天仙一般,连贺柔都比不上。

阿尘自由,无忧,每一片衣袂都纯洁的像是初生的桃花。

她本不该被禁锢在这深宫里的,她本该是天边的云朵的,她本该,她本该的……”

我如今细细看过每一幅画,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女子悲惨的一生,我看着她自由洒脱,慢慢变得沉默寡言,最终就如同我第一次见她一样,愁容凝在眉间。那愁本不是冰雪,她才是冰雪,夏日里便流淌在山涧,冬日里便凝结成白雪,她本是纯洁无瑕,却被硬生生拉进充满泥泞的牢笼。

“雪一旦脏了,就会变得污泥满身。”

纳兰娅说,许裳尘当初与年幼的皇子在阮京山上相遇,他们两个是世间最般配的鸳鸯,只是后来,牢笼先锁住了太后,后来锁住了宋恒,最后镣铐如期落锁在许裳尘身上。先帝一封遗诏,把矛头直指本不参与夺嫡的宋恒,彼时刚登基,朝臣针对,兄弟阋墙,宋恒迫于制衡的压力,先是娶了贺柔为后,然后娶了我为贵妃,再后来德妃,淑妃,凌妃……本为青梅竹马的许裳尘被封了贵嫔。

贵嫔?

世人只知嫔与妃,哪里来的劳什子贵嫔?

许裳尘成了笑话,她起先依旧自由,她品茶赏花,吟诗饮酒,她文能在曲水流觞上夺得头筹,武能在比武中挑了马背上长大的纳兰娅的马鞭。

后来,后来圣上独宠,六宫无嗣,锋芒毕露的新帝威望极高,那群见风使舵的老臣不敢指责圣上,竟纷纷上奏清君侧,要处死妖妃。

“妖妃,妖妃……阿尘她本该是皇后,皇贵妃,再不济也该是贵妃,哪里的妖妃,到死,都是一个闻所未闻的贵嫔呢?阿尘救过后宫许多人的命,当时的昭贵妃下毒谋害贺柔,阿尘提着剑逼着她交出解药,她意欲下绝嗣药给凌妃,阿尘想也没想夺过那碗苦涩无比的‘补药’,想也没想的喝了下去。

昭贵妃母家强大,到最后,也只是禁足一年不得外出,阿尘身子亏空,一病不起,再也不能骑马,更是不出门不见人。”

后来?

后来阿尘死了。

死在一场大火里,死在阿尘自己为自己纵的火里。

昭贵妃母家后来被抄,昭贵妃贬为奴役,颈上挂了狗链,日日被禁锢在她奢华无比的昭阳殿门前,饭菜只给狗食剩饭,后来死在持续了五日的高热里。

纳兰娅早已泪流满面,她看着我,对我说:“我只恨,只恨许裳尘死得太晚,只恨她死得太优柔寡断,她应该一杯毒酒送自己上路!我见到你那刻,我见到你发间的翡翠钗的那刻,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是她回来了!她应该去死的!她应该早点去死的!”

我没说出纳兰娅剩下的话,阿尘应该死的,应该死的再早一点,死在她最自由的时候,不要经历那些忧愁悲伤,她应该死的果断一点,不要多受那么多苦了。

纳兰娅在密室里放声痛哭,我留了一方帕子给她,然后安静地离开了她的梧桐宫。

那翡翠钗是许裳尘的。

那手钏也是许裳尘的。

“宸”嫔,还是“尘”嫔呢?

我站在圣宸宫的台案前,看着那幅已经作完了的画。她细细端详着那女子的眉眼,再摸了摸自己的眉眼,许是很像吧。可是宋恒啊,你爱的女子曾经那么灿烂耀眼,在她死后你能记得的,竟然是她最不愿回想起的忧愁模样吗?

“晚晚,你怎么……”我朝宋恒笑着,“臣妾请陛下治臣妾欺君之罪,当初陛下问臣妾这画作的像不像,臣妾说像,可如今臣妾觉得,一点也不像了。”

来年,我入宫期满一年,我被诊出有了身孕,被封为宸妃。

我倒是不激动,只是阖宫上下都对我这一胎很看重,这是宋恒登基这么多年以来第三个孩子。我安静地听着皇后娘娘给我讲怀孕要注意的事项,然后说着说着她又突然不说了,只看着我,“你如今变得……”“变得什么?和当初的阿尘越来越像了吗?”

皇后娘娘瞪大了眼,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笑了笑,看向窗外的天,“娘娘别担心,我不会成为第二个许裳尘的。”

许裳尘变成那样,是因为她自始至终都爱着宋恒,我不会变成那样,是因为我自始至终都不爱宋恒。在我入宫的第二日我便知道,我不是我了,但是我又清楚地知道,我是我。他们透过我看模糊的许裳尘,但我每日都透过我自己,看真实的我。

“娘娘别担心臣妾,臣妾这样是本就不爱说话,臣妾在宫里,不过是做好差事拿着俸禄过日子罢了,臣妾在宫里过得好,父亲母亲也会过的好,兄长的路也就平一些,臣妾在宫里是心甘情愿的。”

皇后娘娘哭了。

有时我并不明白她们为何听见我提起许裳尘一定要哭,可是到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们哭的不是我,也不是许裳尘,她们哭的是自己的曾经,和伴随着许裳尘一起离去的自由。

纳兰娅因为是和亲公主的原因,她在这几个月里作了不少妖,但是依旧稳坐贵妃之位。我怀孕的这一年里没什么值得说的,只有一件事可以提一嘴,平常在死了。死的轰轰烈烈,在我身孕八个月的时候死在我的念尘宫里。

她手里攥着一件白色的衣裳疯疯癫癫地闯进念尘宫,然后对着我喊许裳尘的名字,然后拿一根簪子插入自己的脖颈。

我从未见过有人惨死的模样,等宋恒和皇后她们赶来的时候,我瘫在地上,身下流出血来。我不知道宋恒是想起了什么回忆,他抱着我的手都在抖,我早产时接生婆告诉我让我别害怕,想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我忽然就想到了今日我穿的是白衣服,不由得想象,当初许裳尘毅然决然饮下绝嗣药的时候,是不是也如今日自己这般呢?

忽然我便笑了,笑着笑着眼泪莫名就流下来了。

“阿尘啊,你我从未见过,但为何,你的一生我都见过?”

生了个儿子,还算健康,小字叫霁儿,是我取的名字。只是早产儿,总是体弱一些,好在宋恒和太后把他照顾得很好,我不用操什么心去养这个儿子。

我生完孩子病了一场,太医说有可能是因为早产导致的身子虚弱,也有可能是受到了平常在死在面前的惊吓过度导致的。病着的时候,凌妃娘娘一直陪着我,她说我走了以后咸福宫很冷清,我笑道:“娘娘想臣妾了就直说,臣妾在咸福宫的时候也不爱说话,走了哪里就冷清了?”

凌妃笑着说我贫嘴。

我躺在榻上看向凌妃,我伸手拉住她的手,“姐姐,你可以给我讲讲许裳尘的事儿吗?”凌妃并不惊讶我会知道许裳尘的事儿,她叹了一口气跟我说了很多很多,从许裳尘爱吃什么爱穿什么,说到了她的不为人知的习惯和癖好。

她说着说着,仿佛陷入了回忆,她拇指摩挲着我的手背,似乎牵着的,是许裳尘。

送走凌妃后,我叫来了无忧,我说:“无言这个名字是不是许裳尘给你起的?”无忧一愣,立刻跪地行礼。“你别怕,你要是喜欢从前的名字,就还叫无言。”

“不,奴婢喜欢无忧这个名字。”

我这才知道,无忧从前是个话很多的小姑娘,叽叽喳喳的,许裳尘那日打趣道她这样爱说话,有一日变成无言了就好了。许裳尘死后,没想到无意中起的名字,竟真叫小姑娘成了无言,也是小丫头们见着得尊称一声姑姑的无言了。

她说:“奴婢所愿,不论是您还是从前的主子,都要无忧才好!”

后来,我试着去过许裳尘从前的生活。我缠着皇后教我抚琴,让纳兰娅教我骑马,让淑妃教我吟诗,让德妃教我做纸鸢。我试着不去拘束自己,我试着瞒着众人爬一爬念尘宫里的那棵树,爬到高处后就那样坐在树枝上,看着许多的一块一块被朱红色隔起来的宫殿,看着天空,想要去触摸。

“阿尘?”

那日我照样侍寝,试着抚皇后娘娘教我的曲子。宋恒许是认错了,就连我身边的人也常常会认错我,那日无忧服侍我用膳的时候还说,觉得好似回到了她与许裳尘刚入宫的时候。

“臣妾听闻阿恒也会抚琴的,娘娘教臣妾的《凤求凰》臣妾总是记不住,阿恒不如教教臣妾?”宋恒对我笑,说:“好。”他带着我一段一段地弹《凤求凰》,弹了一夜,我不知道宋恒教我弹琴的时候在想什么,是在想如何教会我弹琴,还是在想曾经是否有机会这样和许裳尘弹琴呢?

自那日以后,宋恒几乎每日都来找我,有的时候我们会一起饮茶,有的时候我会陪他饮酒,更多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弹琴作画,不过是我窝在榻上看书,他画我就是了。

我入宫四年后,新入宫了一个小姑娘,叫孟青青,封为孟答应。身姿和许裳尘有几分相似,只是长得不大像。我这么和皇后娘娘说道。

皇后娘娘仔细端详以后对我说:“晚晚不觉得这丫头比起像阿尘,更像你吗?”我没放在心上,剥了颗葡萄放在嘴里,“她像臣妾又如何,臣妾像许裳尘,她便也是像许裳尘的。”“晚晚何苦如此芥蒂。”我不恼,“臣妾因何入宫,怕是阖宫上下都清楚。”皇后娘娘顿了顿,然后咳了两声。

“娘娘又犯咳疾了?”皇后娘娘拿帕子掩唇轻咳,朝我摆摆手,我心下了然行礼离开。

“宸妃娘娘莫要怪罪皇后娘娘,许贵嫔从前于娘娘有大恩,娘娘这才多说了两句。皇后娘娘的掌事宫女思索片刻才对我说,我笑了笑,“娘娘心善,本宫又何尝是不懂这些,还请姑姑照料好皇后娘娘。”

后来我又来求见几次皇后娘娘,只是听闻皇后娘娘自从我见她那日后便重病了,不便见人。我心知她怨我对许裳尘的态度这般,可是被当作替身四年,总是我再大度,又能如何不放在心上?

在霁儿周岁那日,我宴请六宫,只是递给凤栖宫的帖子又被退了回来。我心中直觉惋惜,皇后娘娘在霁儿身上的心思怕是比我这个做娘亲的还要多,她竟怨我到这个地步,连霁儿的生辰也不愿参加吗?

生辰宴结束后,我前往凤栖宫。

“宸妃娘娘,皇后娘娘她不便见人……”“今日是霁儿生辰,柔姐姐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请看在霁儿的面子上容我进去瞧瞧,只远远看一眼,放下寿面就走。”姑姑叹息一声进去通报,再出来时请我进去。

内殿前笼了一层又一层的纱,苦涩沉重的药味重的吓人。“柔姐姐……”“晚晚,你就在那处莫要再往里进了,咳咳……我这身子本就不好,那日与你恼后,直觉后悔,我怎么能对你说出那样的话,你是晚晚,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晚晚,我欠你一句对不住,因此不敢见你……”我没顾她的话,执意撩开帘子往她的床榻处去。

本就瘦削的女子如今更是瘦的如皮包骨一般,面色惨白,全无血色,哪里还见往日温柔娴雅的模样!

“姐姐,怎的就病的如此重了?太医都是怎么当差的!”“你呀,也别怪他们,我本该几年前死的,他们能拖我这些年的寿数已然尽力了。”

贺柔朝我扯了一抹笑,“晚晚,你要记得啊,你是晚晚,是江向晚,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你记得,嗯?”“我记得,我都记得,一刻没敢忘。”

她费力地伸出手,蹭了蹭我的眼角,我这才意识到我哭了。

“咳咳,咳咳……你该走了,回去跟霁儿赔罪,做皇额娘的,连生日宴都不去,叫他别恼我……”“我晓得的,霁儿也晓得的,姐姐要快些好起来,霁儿日日都想姐姐呢。”

贺柔朝我笑了,我看着她的笑,内心只觉得不安。

那日往后,我日日晨起先去凤栖宫问过贺柔的病情,然后便去寿康宫陪太后娘娘礼佛。太后娘娘虽然面上不说,但每日礼佛的时间都比寻常多了一个时辰。

“丫头啊,你日日来,一跪就是三四个时辰,连哀家都比不了。苍天有眼,佛祖保佑,他们能看见你的诚心,皇后定会好起来的。”我垂头看着手中手抄的佛经。“臣妾,害怕。”太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你跟哀家来。”

太后娘娘领我去了寿康宫内院花园,园内凉亭四周垂了纱,遮住里面光景。“哀家每每心绪不宁之时都会来此处坐坐,饮上一盏茶,就会好上许多。这法子对哀家有用,对先太后也有用,只是因为我们二人性子柔得很。你啊,性子太刚毅,哀家倒不确定这地方于你,是否有裨益。”

太后娘娘亲自为我斟茶,挡住了我上去制止的动作,“在此处没有尊卑礼数,你呢,就叫老婆子我一声祖母。”太后娘娘同我坐下,她看着我的脸,“祖母接下来说的话,你怕是不爱听,但是祖母还是要说。”“祖母请指教。”

“祖母带来这里的第一个人,是……许丫头。许丫头第一次来时,是昭贵妃初入宫那日。她看起来潇洒刚烈,但其实心里软得很,昭贵妃独大,阿恒疲于前朝事务甚少踏足后宫,许丫头经常被昭贵妃换着法的罚跪禁足,久而久之,连那么矮的树都爬不上去了。她替凌妃喝下那碗绝嗣药后彻底伤了身子,再也不出门见人了。

“后来,后来昭贵妃倒了,立许丫头为贵妃的旨意已经拟好,只待昭贵妃抄家那日就宣旨,只是没想到啊,许丫头一把火送自己离开这个地方了。”

太后娘娘为我续茶,她把自己的佛珠放在我的手中,“祖母,这佛珠陪您十几年,我不能收……”“就当是老婆子心里一点宽慰吧,当初没能帮得上许丫头,你入宫后我又执意把从前属于许丫头的东西给你,想着若是皇帝愿意把你当作许丫头,得以几分欢欣也好,却忘了考虑你。收下吧。”

直到夜幕降临,无忧前来说霁儿想我了要我回去,我这才离开那方亭子。

走出两步后,我回头看向那座古朴宁静的亭子,凝视片刻,转身重新踏入牢笼。

贺柔死了。

她死的那日,下了大雪。国母丧仪,举宫默哀,众妃嫔安安静静地跪在凤栖宫前面,为皇后娘娘守灵。因着天气不好,圣上开恩入殿内守灵,只是淑妃德妃和我都没动,后面那些低位嫔妃也没敢动。

“那三位娘娘还真是情深义重。”“皇后娘娘生前与三位娘娘关系甚笃,情深义重些也没什么不好。”“自然没什么不好,只是苦了我们也要跪在这里受罪……”

灵前安静,那个妃嫔的声音几乎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德妃闭上眸子,一行清泪终是没忍住,“阿柔,这就是你竭尽心力护着的后宫……”

后宫嫔妃不算少数,不得宠的比比皆是,若是没有贺柔日复一日询问各宫物资和妃嫔情况,怕是有不少人要死在物资克扣上。只是懂得感恩的人太少,人啊,毕竟都是趋利避害的。

“无忧。”“奴婢在。”“去告知她们,若有真心悼念皇后娘娘的就留在这儿,若是身子受不住的就去殿内,若是……就早些回去休息吧,为皇后娘娘抄写经书祈福也罢了。”“是,娘娘。”

为贺柔守灵三日后,就是我们几个每日轮替着来守着她,为期一个月。贺柔的离世导致第一个病的是德妃,第二个是太后。德妃是寒气侵体,倒也好治,只是太后的病有些棘手,太医话里的意思是,太后娘娘本就身子不好,虽说常年在佛香中浸润对身子确有好处,但太后娘娘毕竟年纪大了,此次皇后娘娘一去,太后娘娘这口气也猛地散去了。

凤栖宫一片缟素,寿康宫太医也是不断。短短一个月,宫中最尊贵的两个女人便接连遭受厄运,让阖宫日日惶恐,阴云密布一般。

宋恒放心不下太后,下了朝就直奔寿康宫,直到被太后赶走才肯去批奏折。入夜了他便来我这儿,央着我给他按按头。“晚晚,等这段日子过去,朕就封你为贵妃,你可愿意?”我笑着为他按着太阳穴,“臣妾不在乎这些,只要太后娘娘和德妃姐姐好起来便知足了。”

“阿尘也总是说不在乎这些……”我轻叹息一声,宋恒立刻紧张起来翻身坐起拉过我的手,“是不是朕说错话了?晚晚不爱听朕往后就不说了。”“阿恒紧张作甚?臣妾只是想若是当年许贵嫔还在,看见皇后娘娘离去定然难过至极,臣妾又想,若是我去了,定会守在奈何桥边不肯离去,等着见过我在乎的人才肯饮下孟婆汤。臣妾这般想,说不定许贵嫔也会这样想,如此算算,皇后娘娘应该已经与许贵嫔再会了。”

宋恒拥我入怀,“朕先得阿尘,再得阿柔,如今可得晚晚,实属三生的福气。”

我窝在宋恒的怀里,淡淡地勾着唇角,笑不达眼底,三生的福气?那我们三个,定是前生作孽,才会落得如此这般。阿尘心灰意冷,阿柔缠绵病榻,我入宫不过一日便认清了我的未来葬在这里,这是你的福气,也是我们的吗?

我有些悲怆,“陛下,您可爱阿尘?可爱皇后娘娘?又可曾爱臣妾?”“朕自知一颗心要分成这么多份实在是对不住你们,只是朕向晚晚发誓,定会用全力爱你呵护你。”

我再也无言可对。

德妃几服药就好起来了,入了春,太后娘娘断断续续病了几个月以后也好起来了。

此时传来喜讯,孟答应有身孕了。孟青青是个心思深的,自打有孕越了一级晋为贵人后便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在御花园极其僭越地讽刺凌妃无子无女终要孤苦一生后被德妃赏了两耳光后禁足三月。“既然有身孕,若是有磕了碰了小产了就不好了,那就好好在你的宫里待着,等胎像过了五个月再出来炫耀吧。”

宋恒得知此事后罚德妃抄史书一遍,小惩大诫,给孟青青送了些东西宽慰。

孟青青许是觉得宋恒心中定是有她的,便日日在禁足的时候方言待她生下皇嗣就会封嫔封妃,要德妃和凌妃付出代价。

这话传来时,我,贵德淑凌五个人正聚在一处饮茶闲聊。纳兰娅笑她是个傻子,凌妃素日宽容,如今竟也说出“若是她知道陛下昨日同我说孟贵人生下孩子就送来我身边养的话,会做什么感想呢”这话来。

不知她是真蠢还是装蠢,竟然拿无嗣一事来跳脚。

凌妃无嗣是因为她是宋恒的表姐才入宫,两人只有亲情并无爱情,更何况当年许裳尘还为凌妃挡了绝嗣药,提起子嗣,便是戳在宋恒的骨头上伤他。再者,罚德妃抄史书一遍,却并未限制时限,而孟青青的三月禁足可是实实在在的。

“若她懂些事,一个贵人位份足以她过得很好了。”淑妃嗑着瓜子说,我们附和道。

孟青青放出来后又作了几次妖,闹到了太后面前,被太后罚降为常在后又禁足三月,就这样罚来罚去也就到了她分娩的日子。

生了个公主。

“听闻孟贵人生了个公主以后身子还没好全就把自己殿里砸了个稀烂。”“她可等着生个儿子平步青云呢。”我和凌妃在御花园里散步,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孟贵人的浮阳宫门口。从里面飞出来一个花瓶,只差一点就砸到了我们两个身上。

“大胆!何人敢对凌妃娘娘宸妃娘娘不敬!”无忧高声呵斥。宫门里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我费力分辨了一下,发现竟然是孟青青。她张了张口似是想骂我们两句,但又咽了回去连忙跪下,膝行着来拽我的衣摆。

“宸妃娘娘!宸妃娘娘!我求求你让臣妾见一眼陛下!陛下是不是太忙了不记得臣妾生了孩子,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声?那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儿子!宸妃娘娘!陛下那么爱臣妾,他心里有我的!他怎么不来看看呢?是不是,是不是她回来了!?”

凌妃与我对视一眼,她问孟青青:“孟贵人可是糊涂了,你生下的是公主……”“不!不不不不,我没记错,是个儿子!是个皇子!”

孟青青疯癫的消息不胫而走,原本宋恒还想着孟青青只生了个公主,翻不出多大的浪来,这孩子让她自己养着也就是了,但是未曾想孟青青竟然先疯了,小公主自然就送到了凌妃宫里来养。

无忧为我打扇,我倚在贵妃椅上问她:“你不觉得,孟青青疯的有蹊跷吗?”“娘娘什么意思?”“她再怎么想要个儿子,也不会因为就生了个女儿就白白疯了。”无忧思索片刻,“说不定是因为圣上也没去看看她,她便受不住打击疯了?”

“孟青青心思多得很,圣上不去看她自然有办法让圣上去看,而且你没听吗,她那天说什么?”无忧恍然大悟,“她说‘是不是她回来了’,娘娘的意思是,有人告诉了孟贵人什么消息!”

我点点头。

我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件事不对劲,但与我没多大干系,也就没放在心上。直到凌妃和小公主双双暴毙于寝宫,我才发现其重要性。

此事蹊跷,宋恒宣仵作来查。仵作验尸后,一脸凝重,“公主体内有微量的红鸩叶,此物毒性强,江湖上有不少人以此物提取鸩毒,凌妃娘娘同样如此。”“如此看来,是有人在她们当天的吃食中掺了红鸩叶?”“不一定,红鸩叶虽毒性重,但未经过提取,且及其微少,便是前一日或者两日的吃食也是有可能的。”

在这宫里,一日时间足以隐去太多线索。

我出声道:“不如先查今日的,若是凌妃娘娘还好说,只是小公主才出生没多久,若是中毒了怕是撑不了两日之久的。”“娘娘所言甚是。”

宋恒点头,吩咐下去:“就这样办,给朕彻查。”“是!”

案子进行得很快,地毯式的搜索,很快就有了线索,在凌妃小厨房的灶台口的壁上粘着一小片红鸩叶。膳食都被清理了,只留下这一点点,难以判断是何时留下的。只是红鸩叶在宫里不好得,宋恒便派人挨个宫里仔仔细细地搜。

最后竟然在浮阳宫里找到了一小袋红鸩叶,藏在孟青青生下小公主的那个襁褓里。凌妃是宋恒姑母的侄女,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冲进宫里要一个说法,只是孟青青已疯,也不好有什么方法。“既然如此,那便一命抵一命吧,毕竟她疯了,活着也是受罪,给她一个了断,让她去地下为我的安安赔罪。”

孟青青就死在从自己宫里搜出来的那一小袋红鸩叶。

我觉得不对劲,孟青青被赐死那天,我去看了她。

临死了,孟青青倒清明起来了。她安安静静坐在浮阳宫的前院里,就那样看着自己身边几案上的一小包红鸩叶,和一杯鸩酒上。

“宸妃娘娘大驾光临,臣妾有失远迎。”她冲我笑笑,然后又垂下眸子,“原来她没骗我,果然是如此。”“什么?”孟青青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臣妾给娘娘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小女孩从小被家里宠着长大,邻居芳邻都说小女孩生的是村里最漂亮的,求娶的人甚至到乡里镇里,小女孩想着,自己的未来一定会嫁给全世界最好的人!后来,小女孩遇上了一个老公公,他问小女孩愿不愿意随他去一个很华丽的地方,那里有全世界最尊贵最好的人,小女孩答应了。

“小女孩就这样去了那个地方,发现她自己错了,她引以为傲的美丽,在那里不值一提,甚至比不上一些下人,她还时不时听见她就是个玩物这样的话。小姑娘从小骄傲惯了,怎么能忍?就开始用各种办法,去吸引那个尊贵的人的注意力。后来小姑娘成功了,她怀孕了,她以为她抓住了尊贵的人的心,便肆意妄为。”

说到这儿,孟青青的泪喷涌而出,“但这个时候,她被禁足,她以为这是对她的保护,可是没想到那一天晚上,有个女人过来告诉她,她不过是个替身,是个生育工具,是个玩物,是条狗,是消遣!”

我皱着眉看她。

她也看我,“贵人来看她的每一个晚上,都是因为进不去她所代替的那个人的宫门,贵人与她欢好的每一次,嘴里喃喃的都是她所替代的那个人的小字……”

我与她同时说话——“阿尘”“晚晚”。

孟青青愣住了,随即意识到什么,放声大笑,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口腔里全是泪水的咸味。“原来,原来你以为,我是那个死人的替代品吗?江向晚!为什么我所追求的,我触不可及的,竟然是你从来都没有放在心里过的!陛下,陛下!”

她拿起那杯鸩酒。

“等等!那个女人是谁?”孟青青刚要说什么,浮阳宫的宫门被人推开,“来人,按着她把酒灌下去!时辰已到,不可拖欠!”

孟青青看着来人,勾唇,“不牢德妃娘娘费心,臣妾自己上路。”仰首一饮而尽。她冲着我张张嘴,却因为剧痛而一声也发不出来,我看清了她的口型——不是我。

“我知你恨她,只是我们先离开这里吧,此地晦气,还是不要待太久。”德妃拉过我的手引着我往外走。她絮絮叨叨地说让我莫要听信孟青青的话,她是个疯子,我又何须与她周旋那么久。我看着德妃的侧脸,素日里温润平和的脸,怎么今日看来,像是裂了缝的面具呢?

我还是得封贵妃,位同副后掌管六宫事宜,在我父亲因为查获私盐贩卖大户的案子而升官的第二日。

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晚晚吾儿,为父与母亲都过得极好,为父近日来努力完成公务,如此来若是在朝堂上功绩越多,地位越高,就可让晚晚在后宫中过得轻松一些。你兄长得太傅青眼,如今入盛昱堂担任夫子一职,待霁儿可入学堂,你兄长也可照料几分。你如今在宫里圣宠优渥,过得很好,为父与你母亲就安心了。平安长乐。

宋恒看我读完了信红了眼眶,拉我入怀,道:“岳丈如今在朝中初露锋芒,办事得力刚正不阿,是个忠臣,也是能臣,朕会重用他关照他,朕见岳丈精神不错,也确实听闻岳母很幸福,晚晚可放心了?”

“是,多谢阿恒。”

“只要你开心,一切都值得,晚晚。”

自孟青青死后,我与德妃也不常往来了。我与她无冤无仇,我只是不懂,为何她要害死凌妃,逼疯孟青青,又嫁祸于她。纳兰娅与我的宫殿住得近,我们两个便多走动些。

她说我像阿尘,比入宫时更像,但又不像阿尘了,越来越不像了,甚至有一点点像贺柔了,只是宋恒爱我不比当初的许裳尘要少了。她说我有手段,又说要日日陪着宋恒,也是我作了孽。

我笑着说:“宋恒他爱的不是许裳尘,也不是阿柔,更不是我。他爱的是许裳尘从前的自由肆意,爱的是阿柔的不卑不亢,爱的是我的那一点点小聪明和演出来的对他十分的爱。我试着去像许裳尘一样做她爱做的,是想让我不要因苦闷死在后宫里,试着像阿柔那样不卑不亢,是想我能够同阿柔那样把这后宫尽力治理的公平一些,而日日告诫自己保持本心,是想让我自己是我自己。”

他若是真的爱许裳尘,不会在怀念她时只记得她的满面愁容,他若是真的爱贺柔,不会在她活着时对她不管不顾,他若是真的爱我,也不会那许多年对着一袭白衣的我出神唤“阿尘”。说到底,把自己掩藏在回忆里的,到底是他自己。

我吃了一块绿茶饼,“他爱的从来是他自己,而我爱的从来是我自己。”

绿茶饼一如既往地好吃,那是我入宫前就最爱吃的东西,入宫后也一成未变。

宋恒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清醒呢?

因为我从来爱的都是自己。

入宫几十载到死,也从没忘了要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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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公主远赴大烨和亲那日,西域下了好大的雪。人人都说公主骄纵放肆,但是没有人知道在王后哭着不舍公主的时候,公主有多么冷静地领了旨。公主害怕大烨的日子会不好过,于是身边的亲信她一个都没带。

我是偷偷跟着仪仗上路的,直到走出几十里路停下休整的时候,公主她才在人群里发现我。那是她领了旨前往大烨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哭,她说我是个傻子。

我哪里是个傻子呢?我只是舍不得公主。我从小和公主一起长大,公主救了我们一家的性命,我不可能离开公主的。

仪仗到了城墙下面的时候,是一位年轻的将军来迎接的我们,他疏离地对我们说宫城之内没有恩准不可乘轿辇,要公主从城门一步步走到内宫去。公主什么也没说,下了仪仗,握着我的手向前走。

那时我才知道,大烨皇宫可真大啊,大到我看不到尽头,和公主就那样走着,好像走过了我们西域的边域,走过了密林,走过了蝎湖。

直到我觉得不可以再走下去了,才看见那座巍峨的宫殿。

“宣——西域公主纳兰娅进殿——”

公主面上的纱被风撩起一角,进了大殿,我听到许多大臣对公主曼妙身姿的赞叹和夸奖,他们的眼里全是赤-裸裸的色-欲,我只觉得恶心,他们看公主的样子,就像在看一件物什。

大烨皇帝坐在上座,他左手侧的女子清冷华贵,一身华服,面露悲悯,像极了我在书页上曾瞧见过的菩萨的面容。

那日的盛典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皇帝宣旨封公主为纳兰贵妃,赐居梧桐宫的时候一直在瞧一旁的一个身影。原来皇帝陛下如此高高在上,也会流露出这般讨好的表情,好似是在害怕那人会生气一样。

只是那抹白色的身影连一个眼神也没留给皇帝。

那是许贵嫔。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皇帝放在心尖上的人。

公主入宫时后宫只有两个人,不过好在皇帝不想要一个有着西域血统的孩子,因此除了每个月为了稳住包括西域在内的其他七族而例行来见公主两次以外,基本不会踏足梧桐宫。公主有时去见皇后,有时去找许贵嫔,不过前者极少接见,后者也不爱说话,公主久而久之也觉得无聊。

皇帝陛下开恩,特准公主可以前往练武场消磨时间。

那日公主照旧换了一身骑装去练武场,却在路上遇到了许贵嫔。“贵妃娘娘是要去何处?”“练武场。”许贵嫔却一反常态,没有转身就走,问公主可否一同前行。

彼时公主一身藏蓝色骑装,坐在软轿之上,许贵嫔还是那件纯白色的宫装,站在轿辇下方冲着公主微微一笑,公主便鬼使神差答应了。

公主问许贵嫔会不会骑马,许贵嫔说会一些,公主本想与许贵嫔比一比,许贵嫔却摆了摆手道:“娘娘见谅,臣妾这身衣裳不便骑马,只看看就好。”公主以为许贵嫔是怕了,她骨子里的娇纵让她坐在马背上朝许贵嫔挑衅一笑,“我明日就送你一套骑装!后天!后天这个时辰我们比一场!”

许贵嫔依旧笑着,说了声“好”。

公主回去在一紫檀木箱子里挑了一件月白色的骑装,让我给许贵嫔送去,我说:“这一身用的料子可是上等的,白白送人可惜。”公主却说:“我不爱白色,父王这衣服送的我不喜欢。”

次日,许贵嫔果然赴约,甚至比公主我们还要早一些。没曾想,这场随口约定的比赛竟然惊动了皇帝和太后皇后,他们三人也到了练武场,说在宫里的日子无趣烦闷,有如今这一场比赛也是好事。

公主喜欢有观众有呐喊的比赛,她翻身上马,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马儿一跃而出,许贵嫔见到皇帝来后却收敛了笑意,同样上马。

马儿撒开了在马场上奔腾,两匹马上一蓝一白两道身影快速掠过,公主肆意的笑,声音融进风里,“许贵嫔!谁先过了那杆枪,谁就赢!”“好!”公主从前在草原上的骑术就是一等一的,她自信的高呼着笑出声,她用我们的语言高喊“西域明珠”,就在快要抢先越线那一刻,许贵嫔忽的甩出马鞭,竟把公主的马鞭勾了下来,然后立刻停住马儿前进的步伐,换了方向。

马儿的前蹄高高跃起,公主越了那杆枪,却失了马鞭。

公主有些惊愕,但在看到许贵嫔脸上的笑意时也不由得开怀大笑,“你让了我!是你赢啦!喂,你叫什么名字?”

“许裳尘。”

原来她叫许裳尘。

从那以后,公主和许裳尘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公主时常拉着许裳尘翻墙上树,到了后半夜绕开众人的视线爬到房檐之上赏月饮酒。

她们饮酒,我就和许裳尘身边那个叫无言的姑娘坐在一起聊天。

许裳尘教公主说中原话,公主就教许裳尘说西域话。许裳尘学会的第一句西域话就是“西域明珠纳兰娅”,她总是在无人之处用西域话喊公主。

那日我与无言放风,公主和许裳尘又在屋檐上喝酒,公主喝醉了,许裳尘用我听不懂的话说了什么。

直到许裳尘死了以后好久好久,我才在一个很像她的人口中听到了熟悉的话语。

那是阮京的方言。那是一句诗。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皇帝因着那日她们的比赛,赏了公主很多东西,其他的公主大多都送给了许裳尘,只留下了一些西域那边的稀罕玩意儿,特别是一斛西域血珍珠,正好和公主最爱的那件衣裳上绣着的那颗血珍珠很搭。

公主从中取了几颗拿去做了两副耳坠,一副给了许裳尘。

后来皇帝先先后后礼聘好几位娘娘,德妃淑妃凌妃,再后来……再后来是阖宫上下的噩梦。那段日子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过活,因为昭贵妃入宫了。

昭贵妃好气派,入宫第一日便杀了皇后身边的一个侍婢。皇后娘娘下旨禁了昭贵妃的足,可是却没人真敢拦住昭贵妃的昭阳宫。昭贵妃甚至在晨定时对皇后娘娘说:“我杀了你一个侍婢,杀了就是杀了,不过一个下贱胚子,若是皇后娘娘不悦,那便也杀我一个就是了。”

当晚,昭贵妃便把自己的陪嫁丫鬟的断手亲自送到了凤栖宫门口。

那木盒就放在那儿,无人敢碰,皇后娘娘也甚是惊恐,只有许裳尘面无表情的从凤栖宫门口拿走了那木盒子,将那节断手扔到了冷宫的枯井去。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却没想到昭贵妃过了几日以后以许贵嫔以下犯上的由头罚许裳尘跪在昭阳宫门前,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皇后娘娘亲自去了昭阳宫也没能带走许裳尘,因为昭贵妃不怕皇后娘娘,昭贵妃的母家在朝廷上死死地压住了皇后娘娘的母家。

公主非要去一趟,我怎么拦都拦不住,却没想到公主真的救下了许裳尘。

“她母家再厉害,也不敢动我的,我不是代表西域,而是西陲七族。”公主与她同为贵妃,而且背景雄厚,虽然我百般不想要公主与昭贵妃为敌,但是公主依旧处处护着许裳尘,也不由得和昭贵妃结下了梁子。

昭贵妃隔三差五让许裳尘罚跪,每每罚跪后,许裳尘那月白色的衣裳总会沾染灰尘,格外清晰。

皇帝动不得昭贵妃,只好日日夜夜陪着许裳尘,听闻皇帝亲自给许裳尘上药,为她更衣描眉添妆,以此来补偿昭贵妃对她造成的伤害。

可是那可是许裳尘,她想要的不是这些假惺惺的补偿。

中秋夜宴曲水流觞,许裳尘拔下了头筹,喝了半醉,和公主两人久违地爬上了房檐顶上赏月喝酒。许裳尘是借了梯子才上去的。那日昭贵妃的父亲立了大功,皇帝宿在了昭阳宫。

昭贵妃查出了身孕。

凌妃也因为胃疾日夜呕吐不止。

尽管太医院怎么跟昭贵妃保证凌妃并未怀有身孕,就连彤史也记载了凌妃不可能怀有身孕,昭贵妃依旧带着一碗绝嗣药前去咸福宫。

她涂着丹蔻的指甲点在桌面上,坐在上座,底下是被宫人按住的凌妃。“昭贵妃,你我无冤无仇!”“要怨就怨你是皇室人吧,本宫绝不留隐患,凌妃,本宫还挺喜欢你的,若是你听话一点乖乖喝了,往后你我可以站在同一处。”

“你做梦!”昭贵妃叹了口气,“灌下去。”

就差一点凌妃就要喝下那碗绝嗣药,是许裳尘冲进咸福宫,千钧一发之际夺过那碗药。

“既然如此,要么这碗药许贵嫔替凌妃喝了,要么,本宫每日都会来咸福宫,日日给凌妃送上一碗药来。”

凌妃没拦住许裳尘,她仰首喝下那碗药。那等药量,彻彻底底剥夺一个女子做母亲的全部可能。

剧痛在许裳尘回到枫华宫后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太医判开了许多方子,但众人默契的没有提到,许裳尘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而次日一大早,所有太医都涌向皇后的凤栖宫,后宫才知道,皇后中了毒。任谁都知道是谁做的,因为有证人看到了昭贵妃夜晚带人进入了凤栖宫。

只是那证人不到下午便暴毙了,皇帝这下没了证据,连定罪都定不得。戕害国母,凶手光明正大的逍遥法外。

许裳尘浑身虚弱,但她依旧提着剑到昭阳宫与她对峙。

起初昭贵妃还满不在乎,但直到许裳尘的手中剑已经搭在了昭贵妃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后,昭贵妃才觉得害怕。

“原来,昭贵妃也是有怕的东西的……解药,不然,你我一起死在这里。”

昭贵妃还是交出了解药。

皇后没了性命之忧,只是许裳尘一病不起,再也不见人了。皇帝雷霆之怒,禁足昭贵妃,并且加急联手心腹搜寻昭贵妃母家的罪证,就在此时,昭贵妃父亲一党开始给皇帝施压,打着清君侧斩妖妃的名号上请处死许贵嫔。

“小女贵为贵妃,身怀皇嗣,皇上却受妖妃蒙蔽,禁足贵妃!天理何在!”“还请皇上斩妖妃,清君侧啊!”“皇上明鉴!”

一年,整整一年时间,皇帝把昭贵妃一族的势力连根拔起,肃清朝堂,昭贵妃的孩子没有下文,就好似这孩子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昭贵妃解了禁足的那日,诛其九族的圣旨一起送达,昭贵妃被拴上狗链,就那样锁在昭阳宫门前。

我同公主每日都要路过昭阳宫,每日赏她几个耳光,有时也会赏她几鞭子。

皇后虽解了毒,但也伤了身子,素日里平易近人照拂众人的皇后竟也下旨,昭阳宫的那位庶人不许送任何吃食,只允许给下人的剩饭剩菜。

因着昭贵妃素日对待下人如同草芥,因此也没人会按时给她送吃的,只有有谁路过才会扔给她几片菜叶子。

大暑,烤的整个皇宫都如同浸在火炉中。昭贵妃一族行刑那日,枫华宫的寝宫里飘了几点毫不起眼的火星。

枫华宫走水的信息传来梧桐宫时,无言正得了命令把枫华宫那些值钱的东西都给各宫分了分,正好走到我们这儿。

火扑灭了,皇帝也下了早朝,穿着朝服的天子跪在枫华宫前,手中捧着许裳尘留下的翠绿翡翠海棠钗子哭的不成样子。那是他与许裳尘还在阮京时,他送给许裳尘的第一件礼物。

当时这样水头的翡翠,花了一个小小皇子半年的攒银。

许裳尘死了。

公主三日不吃不喝,也不让任何人靠近,只窝在宫里画画。

公主一作画就哭,因为公主的画技,是许裳尘教的。

她画了那么多画,我一幅也没见过。

昭贵妃也死了。这个夏天也快过去了。

好多年过去了,四五年吧,我记得我随公主来大烨那天那样的雪又落了四五次,大抵是四五年。公主自打许裳尘死后的这几年里,跋扈嚣张,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似乎活成了她在西域时被宠爱的那段日子。

皇后也不曾怎么罚公主,因为她知道,公主是许裳尘死前最好的朋友。

西域那边传来了不少信,王后甚至要送信的公主来大烨和亲,来顶替公主的位置。我们都知道,西陲七族频频异动,西域还能维持霸主地位也依仗着公主的贵妃之位。

若是真的送来新的人顶替公主,那么公主就会成为一枚弃子,我绝不能允许公主成为一枚弃子。于是我与皇帝陛下达成一笔交易,我会提供地图、兵器图供他剿灭西陲最异动的几族,他护公主周全。

我替他削弱了西陲七族的势力,其实也削弱了西域的势力,削弱了公主母家的势力,但是我知道,西域逐渐野心勃勃,已经不能成为公主的靠山了。和皇帝做这个交易,护得公主平安。

皇帝欣然答应,在那日夜晚来了梧桐宫,要我侍寝。

我没有把这个计划告诉公主,因为我知道,等皇帝达成了目标,我一定会被灭口,我要护着公主,怎么能让公主为我难过?我与皇帝聊了一整夜的计谋,天一亮,我就被封为平常在。

“为什么?”公主看着我,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我笑了笑,装出一副贪慕权势的样子,“在宫中这么多年,我也想为自己争一次。”在宫中这么多年,公主,我最后为您争一次,您要平安啊。

后来,皇帝礼聘一位贵人入宫。

我远远地看过一次,我当时真的以为是许裳尘回来了。

那日,公主晨定回来后被罚禁足,我托人照料好公主后暗中去看过一次江贵人,彼时她正在吃绿茶饼,我叫走无言,嘱托了许多。无言知道我在做什么,只对我说:“注意平安。”

后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被皇帝下了最后通牒,他说再有三日一切就会尘埃落定,我想,我还有三日时间。

那夜夜里,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了许裳尘的影子,她走到我的床边,拉着我往外头走。她淡淡笑着,说:“可以帮我爬上去吗?我的膝盖使不上力,想上去看看。”我为她搬来了梯子,她艰难地上了屋檐。

“上来坐啊,素日里都是我和纳兰坐在这儿,还从未和你一同聊聊天呢。”我也上去,坐在她身边。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天都快要亮了,到最后她说:“真想再见你们一次,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了。”

天彻底亮了,我还从未与江向晚说过一句话,但我始终觉得她就是许裳尘。许裳尘死之前,我与公主给她做了一件白色衣裳,那是本来要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只是没来得及,公主把这衣服扔了,被我捡回来了。我想,死之前见过公主了,公主最后的遗憾就是那件衣服,我想把衣服送出去。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念尘宫,我好像看到江向晚的身侧站着许裳尘,她向我轻轻摆手。

“许裳尘——”这衣服我给你送来了。

公主啊,西域最耀眼的明珠纳兰娅啊!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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